只是今天出了些意外。
小雪刚从她面前走开, 房间另一边便传来一声“哇”的哭声。
有孩子跌倒在地上, 磕到了额头。
村里的学校即便接受过资助, 条件也不会有多么好, 一年级八九个盲人小女孩儿都挤在同一个房间里, 能够行走的空间其实很是有限。
高年级的孩子都已经习惯了宿舍的布局,但这些刚从家里出来的小盲人还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磕磕碰碰、跌倒摔跤都很常见。
宋念初听到声音, 连忙小跑过去,将那个孩子从地上扶起来, 检查了一下她的额头,耐心问她:“你的盲杖呢?”
“我不知道, ”对方小手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喊:“我找不到!”
宋念初安抚道:“找不到呀?没关系啊, 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帮你找, 好吗?”
她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结果还没站起来走出几步,被留在床上的女孩儿就尖叫起来。
盲杖是盲人的眼睛,是他们最依赖的东西。尤其是在尚为陌生的环境里。
小女孩儿本来就害怕来盲校上学,这几天的恐惧焦躁都憋在了心里。
现在盲杖不见了,小朋友终于憋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股脑地全释放出来。
宋念初转身回去,想安慰她。
但陷入自己情绪中的小朋友完全听不进她的话,抓着自己的手,大声尖叫,哭得都开始发抽。
有几个孩子闻声用力捂住耳朵,难受地绷紧脸,把耳尖都攥得通红。
还有孩子找不着鞋子袜子,在那边声声喊着“姐姐”、“老师”,得不到回应,也开始抽抽搭搭。
场面隐隐有了混乱之势,尖叫的,哭泣的,大声喊“别哭了”的。
有老师闻声跑进来,把丢了盲杖的小孩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背安抚。
宋念初眸中瞳仁飞快转了转,扫视了一眼整个空间。
确实有些心急,她在屋里走了好几圈,终于在房间另一头的床底下发现了一根滚落的盲杖。
“找到了找到了,”
宋念初松了口气,连忙过去碰碰小女孩儿的手肘,把小小的一根盲杖递到孩子手里。
她放柔声音哄:“姐姐帮你找着了,不哭了啊。”
手中碰着了熟悉的东西,嗓子都哭哑了的小孩儿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攥着盲杖,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安静流着眼泪。
一整个白天都兵荒马乱的,下午孩子们上第一堂课,宋念初终于有时间休息吃饭。
校长也来看他们,问他们这几天的收获与感想。
等书晴说完话,宋念初放下筷子,忍不住提起午休时的事情。
“我那时候其实有些慌张,”
她两只手叠着放在桌上,抿了一下嘴唇,有点儿苦恼:“不知道小朋友们为什么突然都开始哭,也不知道怎么安抚。”
“是,这种情况很常见。”
校长听她说完,点点头:“我们学校里的大多孩子情绪都比其他人要更敏感。”
小朋友本来就很难管理,看不见的小朋友尤其如此。
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听觉就是他们最重要的感官。
一个孩子哭了,可能一会儿就会有一群孩子哭起来,恐惧和难过都太容易在他们之间传播感染了。
“我们的学生其实都是很乖巧懂事的,但他们……怎么说呢?他们有点像是玻璃。被一颗小小的石子击中,可能就会裂开一大片。”
校长轻轻叹了口气,说:“这其实也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不仅仅是视力残障,残疾人这个群体,心理状况往往是比健全人要脆弱许多的。”
宋念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飞快眨了一下眼。
“你们这些天跟着的都是低年级的班级,其实如果你们去接触一下那些五年级六年级的孩子,就可以更清楚地发现他们的承受能力比一般人更低。”
“平时这些孩子们都会努力地去遵守学校里的规矩,不哭也不闹。但有时候他们会遇到一些……”
校长斟酌着用词,“遇到一些在我们健全人看来微乎其微的小事,然后情绪就会崩溃掉,变得歇斯底里。”
宋念初眉眼稍稍一动,抬了抬眸,犹豫了须臾。
她问:“那我们要怎么去跟他们共情呢?”
梁贺看了过来。
“这很难,因为残酷地说,健全人和残疾人终归是两种不同的群体。他们更敏感,有时候心里会藏着很多事情,不肯跟老师们说。”
校长顿了顿,“就像之前,我们这里有个新来的老师和小朋友聊天。小朋友说这棵树好红,老师听了,就问人家,你能看得见颜色吗?”
“我想问问你们,这句话在你们听来,是什么意思?”
“……”
书晴有点儿糊涂,与宋念初对视一眼,迟疑着答:“字面意思?”
“是。我们接收各类型的视障学生,其中很多小朋友还是能够感知得到光线和颜色的。”
“老师当初这样问,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个小朋友能不能看到颜色,又能看到多少。”
校长摊了摊手,无奈笑笑:“但小朋友觉得老师是在怀疑他说的话,觉得他不可能看到那棵树有着什么样的颜色,把这事儿一直记到了毕业。”
宋念初在旁侧听着,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差异是一定存在的,这个没有办法去否认。”
快到了下一节课的时间,校长离开前说,“我们能够做到的就是去理解、去尊重,去包容。”
摄像机被关掉,梁贺开始更换电池。
桌上的饭菜与汤都已经有些凉了,宋念初抓紧时间把饭菜吃完。
或许大家心绪都比较复杂,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都在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宋念初心中也有些乱,习惯性地摸出手机。
她点进一个软件,漫无目的浏览片刻,很快便又退出,点开第二个APP。
究竟浏览了些什么,宋念初没能记清。
校长刚才的话仿佛被盛入了留声机里,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
残疾人的内心往往比正常人更加敏感脆弱。
有时候,他们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变得歇斯底里。
……
沈则随也是这样的吗?
宋念初不知道。
他似乎鲜少在她的面前露出过脆弱敏感的那一面,即便是在两人还是网友的时候。
隔着屏幕与网线,沈则随也从未对她吐露过什么心事。
她只知道他时常失眠,好像常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熬到天明。
一条来自Q/Q群的艾特浮现在屏幕顶端,心乱如麻的宋念初下意识看了一眼。
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就看见到了几条艾特,但那时候急着出门,没什么时间查看消息。
或许是因为现在恰巧有片刻空闲,又或许是因为想要转开自己的注意力,宋念初手指点了点那条信息。
群聊界面在她眼前跃现。
【家人们贝哥是真的帅啊,我受不了了,今宝你再不出来直播我就爬墙了@今刀】
乍然又看见了他的名字,宋念初抿了一下嘴唇,视线稍稍一扫。
【去渴月直播间看了一眼,现在渴月进对局看见Bei这个ID都压根不理睬了哈哈哈哈】
【他昨天晚上不还关了直播间想证明Bei哥窥屏吗哈哈哈,结果贝贝照样虐他】
……什么意思?
宋念初眨了眨眼眸,摁在屏幕上的指尖向上划了划。
但上面的聊天信息都围绕着另外一个不相关的话题。
这个Q/Q群虽然名义上是她的粉丝群,可平常聊天的大部分内容其实都是一些群友们的日常灌水和生活分享。
宋念初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段相关的聊天内容。
那是几段昨天深夜九点多发出来的信息。
【贝贝开播了!@今刀@今刀@今刀】
【卧槽??他不会又要去狙击渴月吧,这都打了一整天了】
【我去渴月那边看了一眼,他把直播关了哎,现在一堆老板在带贝贝节奏】
“……”
宋念初坐在那边,稍稍挺直了背。
几道猜测一晃而过,原先随意拿着的手机被她捧到了眼底。
消息太多,她干脆在群聊记录里搜索关键词,从那些零星的对话中了解到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
有一个挂着渴月粉丝牌的星月用户发表了一个视频,细数星月杯中的黑幕。
视频中举出了例子,其中有一点被反复强调。
纸面实力平庸的“今橘队”闯入了决赛,并且在决赛中战胜渴月这位神话选手。
这是因为今刀与橘子都是浴火奋战中较为罕见的女玩家,能够吸引更大的流量。
所以为了达到利益的最大化,星月官方在抽签阶段便给今橘队开了后门,之后又纵容他们窥屏,对渴月粉丝提交的证据坐视不理。
这个视频在发布不久之后就收获了极高的浏览量,紧接着便被管理员删除。
删除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造谣,又或许是因为标题太过明晃晃地指责了星月官方。
但不管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在某些人的眼中,视频的消失证实了星月官方的偏袒。
宋念初垂着眼,瞳仁里倒映出屏幕小小的一片光。
橘子前两天其实有给她发过消息,说那些人实在太为过分。
但她以为橘子指的是她评论区下边的那些话,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些天太忙了,对网络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用关键词查到的记录较为简略,宋念初从零零散散的相关对话中猜到了些眉目。
……沈则随开了直播,为她澄清。
为什么?
他那天——
他那天明明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宋念初低着一双眼眸,看着手机出神。
在别人眼中看来,长着一双下垂眼的女孩儿坐在那里,色泽浅红的唇微微张着,发呆都显得格外清纯乖巧。
梁贺眼神略深,放下了摄像机,笑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念初,”他说,“我下午跟着你拍吧。”
宋念初听见自己的名字,骤然回神,抬起脸来。
她浅色的眉抬了抬,眸光还有点懵。
梁贺看着她,笑了笑:“不想露脸也没关系,后期打个马赛克什么的。那些不想入镜的同学也要打码,顺便的事。”
“来都来了,不留下点记忆,感觉挺可惜。”
宋念初放下手机,直起身来:“啊……”
“就是,”
一旁正在吃饭的书晴也看过来,打趣她。
“而且到时候我们俩联合投稿,你的粉丝看见整个纪录片里你都没出现几分钟,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什么啊,”宋念初被逗乐,虚虚推了她一下:“我的粉丝才不会做这种事。”
其实宋念初对出镜也并不反感,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后期剪辑处理也是平添麻烦。
话都说到了这里,她便顺口答应下来,又弯了弯眼,随口开着玩笑。
“不留点记忆挺可惜,那梁老师你也来入个镜呀。”
“我吗?”梁贺勾勾唇角,点头:“行,等会儿我就端着摄像机自拍几张。”
下课铃叮铃铃地响起。
书晴去把餐盘放好,拍拍手站起来:“走吧。”
宋念初口中应着声,站起来时步子却有些慢。
她仍在想着刚才在群里看到的那些信息。
网络上的事情,沈则随的事情。
它们令她难过,所以宋念初其实不太愿意去在乎。
那天晚上听到的话冷漠又伤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天,仍旧像是卡在心尖的一根刺。
但人的情绪难以自制。
梁贺与书晴走在前头,聊着之后几天的行程。
宋念初落在后面,方才与他们说话时面上的笑容已经淡去。
她低头,终究还是垂眸摁亮了手机,在星月平台上找到了沈则随的直播间。
第29章
房间中电脑响起了男生的声音。
沈则随取下唇间含着的烟, 将烟蒂摁灭,转动轮椅,回到了卧室内。
未曾关闭的网页上开着渴月的直播间, 主播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后重新开始直播, 在浴火奋战的页面上点击了排位匹配。
沈则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晃。
游戏同样进入匹配界面, 他垂下眼眸, 指间漫不经心整理着缠在一起的耳机线。
对局匹配成功。
那个这些天已然熟悉的ID并未出现在他的队友列表里。
沈则随将耳机插/入电脑,浅色的瞳仁转至眼尾, 平淡地瞥了一眼渴月直播间中的画面。
对方也进入了角色选择界面, 选出的第一个角色与沈则随这边所显示的敌方所选角色相同。
超凡与神话这个阶段的玩家很少, 能互相匹配到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群人。
沈则随并不意外, 关掉对方的直播间, 收回视线, 向后靠了靠。
床头柜上的那瓶安眠药近乎空了, 药效却愈发微弱。
这些天难以入睡, 抽烟又抽得凶,男人的一双眼睛都开始泛红。
他在加载阶段闭上了眼, 冰凉的指尖松松按在薄薄的眼皮上。
对局开始, 沈则随是守方。
那双狭长冷澹的眼睁开了,男人慢慢活动手指, 重新握上鼠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