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仁在眼尾稍滞, 视线很快便被收回。沈则随垂着眼，安静夹起一筷面条。
方才少女通红的耳尖又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 连带着那点隐约模糊的猜测都被牵扯出来。
思绪掠过心尖, 下一秒便被他自行否定。
……怎么可能。
她刚从厨房中出来，会觉得热, 也没有什么奇怪。
萨摩耶见主人离开, 悄悄晃悠到桌角边, 蹲在那里, 睁着一双水亮的小黑眼珠, 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沈则随稍稍侧目, 与它对视。
它的主人也拥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
眼尾生来下垂, 瞳仁儿圆溜溜, 总是蒙着一层水润光泽，黑葡萄般清澈。
衬衫扣得有些紧, 男人抬手, 松开了衬衣最上方的那一颗纽扣。
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
他本以为是医院那边又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瞥一眼来电人, 眸光一顿。
“清铭。”
“喂，随哥？你在干嘛呢, 忙吗？”
沈则随扯唇笑笑：“我有什么可忙。”
一句寻常说笑，对方却愣了一下, 解释的语气染上了些许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刚才给你打电话没通，说是在占线, 所以才问上一嘴。”
“……”
沈则随静了须臾，垂下眼睫，轻淡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有什么事？”
“哦、哦，”林清铭顺着他转开话题，连忙道：“就是今天有个人找到了我，问我认不认识沈则随，想跟我打听随哥你的情况。”
萨摩耶趴在了沈则随的脚边，带着湿漉漉热气的鼻子拱着他的脚踝。
沈则随听到林清铭说：“那个人说他叫柯廷，木可柯，宫廷的廷。随哥你认识吗？”
“说是从我们以前参赛的获奖信息上查到我的，我听到时还吓了一跳。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啊。”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则随启唇，平静应声：“嗯。”
“我认识他。”
柯廷。
上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对方发来了一条微信信息，告诉他，班群中有人看见了他。
没有什么秘密是能够被永远掩埋在地底的。
只是他一直没能做好准备，畏惧着见到与以前相关的一切。
“下个月，”
沈则随又一次转开话题，声音轻了些许，低低道：“我准备重新回去复健。”
话音落下。
林清铭下意识“啊？”了一声，迟了数拍才反应过来。
“……啊？！”
通话中对方音量登时扬高了数倍，什么木可柯、宫廷廷，那些陌生的名字，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都被林清铭忘在了脑后。
沈则随将手机稍稍拿远了一些，听到林清铭在手机里将近兴奋地吼了起来。
“随哥你真的要去复健啊？去医院里复健？是真的要去吗？不骗我吧？”
沈则随轻轻呵出一声气音：“我骗你做什么。”
林清铭那边叮铃哐当一阵响，不知撞到了什么，声音听着就快要劈叉了：“下个月就要去？你约好医生了？真的真的要重新开始练习走路了？”
沈则随应了声“嗯”，说：“约好了。”
也不怪林清铭惊喜到近乎破了音。
沈则随当初在复健中心里待了一个星期，精神状态差到无以复加。
那时的他根本无法接受从倒影中看到的自己，无法接受自己的残缺，无法接受自己的丑陋。
现在的他其实依然如此。
手机中杂音不断，片刻后林清铭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激动难掩：“随哥你几号过去？我陪你一起，我跟我老板请个假！”
沈则随：“不用麻烦。”
林清铭在那头嚷嚷，说这怎么算得上麻烦，随哥突然想开了，他身为好朋友，一定得陪他一起去面对这一道难关。
沈则随嗓音平稳：“真的不用。”
“你理解吗？清铭，”他垂着眼，视线虚虚落在桌侧，分外沉静温和，“我不想让你们看见。”
……何况。
就连沈则随自己都不知道，在她面前狼狈跌倒的那一刻，心中骤然涌现的懊悔与冲动，能够撑着他走上多久。
桌子对面坐下了一个人。
沈则随回过神来，嗓音微微一顿，平静地与林清铭说了一句“先挂了”。
女孩儿从卫生间回来，脸颊与落在耳侧的几缕碎发沾上了水珠，仿佛刚洗过脸，面容愈发清润通透。
见他挂了电话，宋念初悄悄抬起眸子，瞅了沈则随一眼，又很快低下眼睫。
宋念初不是有意偷听他与别人打电话。
但套房就这么点儿大，又不是那种独栋小别墅，沈则随在客厅里说的话，她在卫生间里都隐约能够听得见。
从卫生间中出来之后，那些模模糊糊的声音便变得愈发清晰。
——他说他要去复健。
宋念初其实在网络上查过很多信息。
失去双腿后能不能重新走路，坐轮椅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残疾对生活的影响。
那些心事振荡、满腹思绪的时间中，她总会打开搜索软件，想到什么便搜什么。
宋念初知道出意外之后进行定期复健非常重要。
物理治疗、义肢训练、心理与身体上的康复计划，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也很辛苦，但收获丰厚。
所以她由衷地为沈则随做出的决定感到高兴。
沈则随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抬起脸来，与宋念初撞上视线。
这一回她没有躲开，甚至弯起眼眸，对他笑了一笑。
那一双本就明媚的眼眸愈发灿烂，笑蚕饱满，瞳底仿若点缀了璀璨星光。
下意识撇开视线的人成了沈则随。
这一夜告别后，谁都不太能够睡得着觉。
宋念初今天下午直播了个够，晚上没有开播，又难以入眠，索性盘腿坐在床上，加班赶着纪录片的剪辑。
视频剪着剪着，她的心神就莫名开始荡漾。
宋念初没忍住，给书晴发去一个语音通话。
“喂？”
语音接通，她把手机夹在脸颊与肩膀之间，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样片视频，“小晴你在干嘛呀？”
书晴油嘴滑舌：“在想你。”
宋念初撇了撇嘴：“你在直播啊？”
“那可不，大晚上的，我还能在干什么。”书晴那边传来喝水的动静：“我可没有男朋友。”
这人直播的时候就喜欢说一些能够创造节目效果的话。
宋念初无言凝滞，听到书晴又笑嘻嘻地问她：“哎，你粉丝让我帮忙问一句话，你不直播是不是因为有对象了？”
不用看书晴的直播间，宋念初都能猜得到那些弹幕的内容。
今刀直播间的粉丝们真的很神奇，热衷于给她拉各种各样的CP。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宋念初也只有挨调侃的份儿。
今天她坐在温暖的被窝里，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却无端端升起几分冲动。
“还没有，”宋念初张口，语气故作平淡自然，“但我在努力。”
一句话脱口而出，无异于平地惊雷。
就连书晴都被震了一震，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语音通话安静得像是被挂断了。
“你在直播，我就不跟你多聊了，”宋念初清了清嗓子，语气端得镇定自若，“挂了挂了。”
话音落下，宋念初也不等书晴出声，把夹在肩膀上的手机拿下来，飞快按了挂断。
“叮”的一声响。
房间中重新恢复了安静。
糯米早就睡着了，蜷缩在它的小狗窝里，眯着眼露着肚皮，毛茸茸的身子一起一伏。
宋念初向前倾身，手指搭在笔记本触摸屏上，进入星月平台，点进了书晴的直播间。
一行行弹幕第一时间映入视野。
【？不懂就问，这是突然爆出了什么惊天大料？】
【今刀你能不能自己开直播间说话啊啊啊啊啊】
【我好想知道对象是谁，会是贝贝吗，家人们快点分析一下O.o】
【感觉不是……实话说，贝贝更像是网络上的热度cp吧，感觉今宝这种性格不会网恋，还是会找现实中认识的人的】
直播画面中的女生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顾不上弹幕刷得飞快，手指在屏幕上敲得嗒嗒作响。
几条微信信息随之被发了过来。
【书晴：？】
【书晴：？】
【书晴：？】
宋念初一个人坐在那儿乐，回复她。
【糯米吃饭了吗：owo】
【糯米吃饭了吗：[小猪打转]】
对方的下一条信息来得飞快。
【书晴：对象是谁？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宋念初抬起眼，看了看电脑屏幕。
直播间中，书晴的一对眉紧紧拧着。
她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手机屏幕上。
短短几秒钟时间，又一条信息冒了出来。
【书晴：姐们，你不会要重蹈覆辙了吧？真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
“……什么叫重蹈覆辙啦，”宋念初小声嘀咕，“明明是攒够了经验值，来重新刷二周目。”
其实宋念初知道书晴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会拧着眉，露出不太同意的神色。
但或许有些人确实会在不同的时间，反复地喜欢上相同的人。
宋念初也考虑过很久很久，那一夜在阳台上吹着冷风，犹豫过，纠结过，最终还是无法抵抗。
她没有再发送信息，按着语音键，张了张口，却一时理不清思绪。
“……我又喜欢上他了。”
须臾安静，宋念初终于出声。
桌上的小镜子里倒映出她亮晶晶的眼眸，宋念初指尖搭在屏幕上，在静谧的夜晚中，慢慢开口。
“我都明白，”她说，“但我真的很想再试一次。”
第44章
直播间放着富有节奏感的游戏音乐, 视频画面中女孩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顺着音乐的频率跃动。
歌曲进度条即将被星光填满，她却不小心摁快了键, 本来勉强维持着的节奏顿时紊乱。
屏幕上的卡通小人辫子一翘, 在耗尽最后一滴血量后一命呜呼。
“哎呀，”直播间的主人有点儿懊恼：“音游真的好难玩。”
好不容易快打完的关卡失败了, 又得从头重新开始游玩。
宋念初看了眼桌面右下角的时间, “不玩儿了，我要准时下班吃饭。”
直播将要结束, 本来潜水黑听着的观众也都出来冒泡。
有的跟她道别, 有的问她晚饭过后还播不播。
还有人问：【主播最近怎么晚饭吃得这么勤, 难不成真的谈恋爱了？？】
“你们对主播太狠啦, ”
宋念初恰好看到了那一条弹幕, 语气故作委屈地控诉, “怎么晚饭都不让人吃了呢。”
弹幕刷过去一片哈哈哈哈。
玩笑间关掉直播, 屏幕上的画面黑了下去。
沈则随眼睫轻轻一眨。
他迟疑片刻, 手指搭着桌上的手机，坐在那里, 没动。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十几秒过后, 手机果真响起消息提示。
【糯米吃饭了吗：一起吃晚饭吗？】
今天是周五，而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邀请他过去吃饭。
从父母家带回的饭菜太多、不愿意放到隔夜, 一个人做饭总是把握不好量、一不小心就会做多。
昨夜沈则随收到她的信息，迟疑许久, 还是不经意间试探问起真正的原因。
“好吧好吧，”她那时候眨巴了一下眼眸, 小声说，“我心里愧疚嘛, 你因为我受了伤。”
“感觉直接给医药费会太生分……我就想着给你做点营养餐。”
“医生不是说了吗，伤口恢复期间要吃得清淡一点儿。你天天吃外卖，肯定不行的呀。”
那双眼睛像是小狗，和糯米如出一辙。
沈则随没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他知道要划清那一条线，不该放纵自己沉沦。
可是本能难以控制，自制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
【。：好。】
脏衣篓中破天荒积了数条裤子，他整理好自己，转着轮椅来到玄关，将自己挪到另外一张小凳上。
这张轮椅平时只在家中使用，轮子上通常没有多少污痕。
然而昨日从宋念初家中离开，他垂眸时，无意间注意到了地板上的点点脏痕。
或许是这几日频频进出走廊的缘故。
沈则随坐在凳子上，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将轮子稍稍抬起，仔细擦拭。
待四只驱动轮都被擦净，沈则随将自己重新撑回轮椅上。
从前的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家务事，偌大的宅子被保姆与管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