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之珩从浴室出来，便看见程曦盘腿坐在沙发上发呆。他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温水，说：“晾了一会儿，应该不烫了。”
程曦没说什么，接过杯子就开始小口地喝起来。
阮之珩开始收拾矮几上的东西，从电脑到手机，最后动作停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他微微一怔，扭头去看程曦，只见她正一边喝水，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都是德语，她应当看不懂吧？阮之珩思忖着，将笔记本收了起来。
不一会儿，早餐便送到了。两份白粥，几样小菜，还有鸡蛋和点心。阮之珩将肉松和榨菜拨到浓稠的白粥里，用汤匙搅了搅，又吹了吹，最后将碗放到程曦面前，说：“有点儿烫，慢慢吃。”
程曦拿起汤匙，沉默地吃起来。
她一边低头喝粥，一边用余光看对面的阮之珩，只见他剥开一个水煮蛋，放在小碟里捣成几瓣，再淋上酱油，也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切他做起来十分熟稔，就像多年前一样。他知道她喜欢浓稠一些的白粥，知道她喜欢把小菜拌进粥里，知道她怕烫，也知道她喜欢用水煮鸡蛋蘸酱油。
程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果说重逢之初，她还拿不准阮之珩对自己的过分关切代表了什么，那么当下，她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的感受不是错觉。
阮之珩自然是不知道程曦在想什么，他擦了擦手，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问她：“你今天什么安排？”
程曦顿了一下，说：“最近的重心都在忙论坛，领驭的竞标方案都搁置了。这两天我得好好梳理一下思路，要不就来不及了。”
阮之珩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不要我和筱荟商量一下，把讲标的 deadline 往后延一延？”
“千万别。”程曦紧忙停下进食的动作，说，“竞标该怎么安排还是怎么安排，你千万别给我开后门。”
阮之珩闻言一愣——对于公关行业的许多细节，他自问并不专业。但他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极其依赖人际黏性的行业。如果今天坐在他面前的是其他公司的乙方代表，大概会对这样的“后门”欢欣鼓舞。
但是程曦并没有，并不是因为她绝对的刚正不阿，而是因为她拒绝和他建立起这份黏性。
这时，程曦吃完了早餐，把碗往托盘上一放。阮之珩发现她只喝完了白粥，小菜和鸡蛋都没动。
阮之珩问她：“怎么不吃？你以前不是……”
他还来不及问完，就被程曦打断了。她说：“师兄，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很多东西都变了，何况是一个人的口味。”
她看着他，神情再坦然自若不过。但就是这个表情，让她的“拒绝”变得更加明显。
阮之珩不再接话，只低头吃饭。两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他喝完一碗粥，才说：“你可能误会了，我只是把你当作师妹在照顾。”
“那就谢谢师兄了。”程曦敛去自己的目光，颔首道，“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你把我交给同事就好。”
阮之珩没有回答，又拿过程曦面前的那个鸡蛋，开始自顾自地吃起来。半晌，他吃完鸡蛋，再抬头看向程曦：“至少你还愿意承认我是你的师兄，对吧？”
程曦一怔，本能地回答：“当然。未来，我还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甲方爸爸’。”
阮之珩颔首，说：“好，那你和我说说，论坛今天的行程安排是什么？”
他突然公事公办的语气让程曦一愣，但她也立刻拿出专业的一面，一边回忆一边说：“今天都是休闲活动，可以去爬南山，也可以在山脚下的民宿听艾灸养生讲座，还可以去打高尔夫。”
这些活动，一听就是针对“老中青”三代量身定做的。阮之珩若有所思，说：“养生讲座听起来还不错，你会陪我一起去吧？”
程曦连忙说：“我得准备竞标……”
阮之珩打断她，“目标客户的 CEO 就坐在你面前，当务之急不应该是维护好我吗？”
阮之珩的要求乍一听并没有错，只是这太不像他会说的话了。
程曦知道，他生气了。
她静默半晌，最后只能说：“我知道了，那我先回房间准备一下。”
好在他选择参加艾灸养生讲座，如果是爬山或者高尔夫，她可就没那个体力奉陪了。
程曦自我安慰着，拿过外套和手包就站起来往外走。可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突然听到阮之珩说：“程曦，十年的时间再长，但有些东西还是不会变的。”
他的语气有些迟疑，让人听不真切。程曦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问：“你说什么？”
阮之珩说：“你还记得我的手机号，不是吗？”
程曦顿时有些心虚，只能故作镇定地回答：“那不是印在你的名片上吗？”
“是吗？”阮之珩瞥了一眼自己的两部手机，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一会儿讲座上见吧。”
*
就在程曦和阮之珩两人话往昔的时候，徐晓彤那边又乱套了。
只见她在自己的客房里来回翻找，屋子乱作一团，就差把那张大床翻过来了。
“到底丢到哪里去了？”她自言自语着，绝望地坐在床尾，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弄丢的是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每次做活动，程曦都会交代她和高醒整理相关的活动文档，其中包括了活动流程、媒体名单和通联表之类的。但这次活动比较特殊，Aurora 的设计颠覆，有些产品点独具匠心，徐晓彤担心自己被媒体问到相关问题的时候答不上来，所以特意打印了一些产品信息和图片，放在文件袋里备用。
这些可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涉密资料，尤其是 Aurora 的产品图片，如果被有心人捡到，再用来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徐晓彤准备再找一遍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她跑过去开门，就见高醒站在门外。
“早啊，晓彤。”高醒和她打着招呼，又问，“你都收拾好了吗？老大刚才和我说，珩总要去参加养生讲座，要咱们先到民宿等她。”
他说完，见徐晓彤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就好奇地往屋子里看了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连忙问：“徐晓彤，你是被老大附身了吗？房间怎么乱成这样？还是……你屋子遭贼了？！”
徐晓彤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高醒见她愁眉苦脸的，终于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略微沉吟，说道：“你犯什么错了？我劝你主动向老大自首哦。”
徐晓彤懊恼地扁了扁嘴，说：“等一会儿见到曦姐了，我会和她说的。”
第20章 都火烧屁股了，你能不能别八卦了？
程曦回房间洗了澡，换了衣服，赶到南山山脚下的时候，艾灸养生讲座已经开始了。
讲座开在一座四合院改建的民宿里，民宿古色古香，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天井里种着一棵松树，在初冬的寒气里依旧葱郁。
高醒和徐晓彤就站在树下等她。
徐晓彤一见到程曦，整个人瞬间僵直了身体，露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微笑。
程曦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只是走过去问：“为什么不在里面待着？外面多冷呀。”
高醒表情复杂，说：“里面有余筱荟、陆垚和邓虎，屋子里‘仙气’太重，我可待不住。”
“曦姐，我有话……”徐晓彤接在高醒后面，想约程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主动承认错误。只是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程曦打断了。
只听程曦问道：“陆垚？他也在里面？”
见高醒点了点头，程曦直接往举办讲座的西厢房走去，还没走几步，浓郁的艾草味便扑鼻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陆垚。
陆垚正从西厢房开门出来，也没想到就这样和程曦打了个照面。他一愣，随即绽放出招牌笑容，说：“程曦，早。”
程曦没有理会他，只是从虚掩的门缝里看一眼，心下便了然了七八分——
除了阮之珩和余筱荟，烟雾缭绕中坐着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行业专家与资深编辑，不乏几个汽车圈的熟脸。
陆垚想做汽车客户的算盘，已经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
程曦瞪了陆垚一眼，就被他往外推。他说：“讲座都分享一半了，你现在进去也不合适，不如待在外面喝茶。”
艾草燃烧的味道，确实呛得人难受。程曦一边往外退，一边问陆垚：“你还在接洽有道汽车？”
陆垚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一口，不问反答：“汽车行业的盘子这么大，就准你做汽车客户呀？”
“汽车品牌的专业门槛很高的，客户又挑剔。”程曦挑了挑眉，斜睨了陆垚一眼，“谁有本事谁做呗。”
陆垚的客户多以快消和科技类品牌为主，这是与汽车完全不同的两种品类，行业思维也大相径庭。程曦的话，很明显是在劝退陆垚。
陆垚倒不置可否，只说：“有道汽车是连总明年 target 的大客户之一。否则阮赫连这尊大佛，你觉得是我想往上贴，就能贴得上的吗？”
他抽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智能电动汽车是个全新的赛道，现在的局势还不明朗。站在连总的角度，总得创业公司和老牌车企都押，才保险。”
听陆垚说完，换程曦愣住了。她思忖片刻，问：“连总知道阮之珩和阮赫连不合吗？”
“他昨天知道了。”陆垚说完，想起昨日阮赫连离开时的气势汹汹，又忍不住发问，“他俩不是叔侄吗？为什么这么水火不容？”
程曦思考了一会儿，选择避重就轻地说：“阮有道娶过两任老婆，你知道吧？”
陆垚颔首：“知道啊，发妻是位千金大小姐，帮着阮有道一起白手起家、发家致富。可惜她身体不好，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病故了。现任的阮夫人是续弦的，听说还是千金大小姐病时的看护。”
程曦说：“阮之珩的奶奶是那位千金大小姐，阮赫连的妈妈是那位续弦。”
程曦的这句话，听起来像个绕口令，但还是让陆垚明白了阮家内部有些复杂的亲缘关系。至于阮之珩的父母当年是怎么意外过世的，阮赫连又是如何养育阮之珩的，她并不打算和陆垚细说。
而陆垚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把阮赫连要签竞业禁止协议的细节告诉程曦。
两个人各怀心思，就此陷入沉默。程曦看着南山上的烟雾缭绕，也从包里摸了支烟点上，只是还没抽两口，就见徐晓彤拿着手机，朝他们跑过来：“曦姐曦姐，珩总上热搜啦！”
*
阮之珩确实上热搜了，话题是#青年企业家谈年轻人职场吃苦#。
程曦拿过徐晓彤的手机，认真地翻看了一会儿——原来是有自媒体大号把阮之珩的抖音视频搬运到了微博上，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上了热搜。
阮之珩昨天在小组对谈上的发言，很明显是触动了当代年轻人的心理痛点。大号微博下的评论，一半是附和阮之珩的观点，一半是在夸赞阮之珩的外貌。
网友 A：这么体恤，长得又帅的老板上哪里找？
网友 B：五秒钟，我要知道这位帅气企业家的所有信息！
网友 C：颜值即正义，他长得帅他说什么都对！
……
程曦正往下翻着评论，高醒刚接完一个电话，走到她身边说：“专访媒体打电话过来，他们也看到珩总的热搜了，说争取今天就把专访稿件发出来。”
专访稿件原定是下周一发布的，媒体这么做，很明显是为了赶热搜的热度。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程曦思忖着，对高醒交代道：“虽然话题上热搜了，但多数网友都不认识阮之珩。你再去安排几个营销号转发这条微博，转发文案里把阮之珩和领驭汽车的信息加上。”
高醒听着，就去安排了。程曦又对徐晓彤说道：“你把热搜截个图，发到工作群里邀个功吧。别只会苦哈哈地干活，该表现的时候得表现。”
徐晓彤有些踌躇，她正准备先和程曦坦白文件夹丢失的事情，就听陆垚突然道：“这个情况不太妙啊。”
陆垚就站在程曦身边，也用自己的手机刷完了热搜，但与程曦欣喜的表情不同，他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言语。
程曦看着他，问：“我的项目上热搜了，你没必要这么不开心吧？”
陆垚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程曦，说：“你自己看吧。”
程曦接过来一看，也愣住了。
原来随着阮之珩的视频上了热搜，一些账号也放出了小组对谈的其他片段，包括阮赫连的发言。
与阮之珩收到的夸赞大相径庭，针对阮赫连的评论几乎都是负面的，甚至还有营销号设置了投票 PK，让网友选择自己所认同的职场价值观，阮之珩的票数已经远远超出了阮赫连的。
陆垚抽完一支烟，一边掐灭烟头，一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就站在我旁边，我还以为这也是你安排的。”
程曦面色凝重地把手机还给陆垚，说：“关于阮赫连的负面评论再这样发酵下去，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陆垚一怔，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余筱荟和阮之珩从西厢房走出来。
程曦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烟掐了。
陆垚与阮之珩昨天在休息室打过一次照面，但并不认识。这次他主动向阮之珩和余筱荟递上名片，自我介绍道：“两位就是领驭汽车的珩总和余总吧？我是亚历山大第一事业中心的陆垚，程曦的同事，幸会幸会。”
阮之珩接过名片，说了句：“你好。”
余筱荟也接过名片，说：“你们这次的传播效果很不错。我们还顺道送给阮赫连一个负面，不失为意外收获。”
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余筱荟还是对热搜的表现很满意。她说完，又颇为得意地去看阮之珩，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全在程曦身上，而两个人此刻的表情堪称同款的愁容满面。
阮之珩沉吟片刻后，问程曦：“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拉踩阮赫连，不是我们这次传播的目的。”程曦强迫自己正视内心的不确定，对阮之珩说，“现在正面冲突成这样，我认为只会过犹不及。”
虽然她为阮之珩量身打造了“附加题”，但当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在小组座谈中压制阮赫连的气焰，也帮助阮之珩建立面对二叔的信心，让对方“出负面”，超出了程曦的预料。
余筱荟觉得好气又好笑：“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们现在难道不应该乘胜追击……”
“我同意程曦的看法。”阮之珩打断余筱荟，对程曦说，“你有解决方案了吗？需要我们配合什么？”
“有些想法，但还不够成熟。”程曦说完，又看向陆垚，“陆垚，咱俩商量一下。”
陆垚正在点烟的手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程曦，后者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了然七八分，连忙应道：“是得好好商量一下。”
两人之间这一来一去的眉眼沟通，看在他人眼里是十足十的默契。
阮之珩的眼神倏地就黯淡了。
身为领驭汽车的公关总监，余筱荟对自己提出的建议被驳回显然很不满意，她急色道：“到底哪里有问题？你们要商量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