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水气太过于汹涌，冲出那年夏天埋在她心底的委屈，泡透了，化开来，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她明明笑着，却落下了眼泪。
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能体会到如愿以偿的滋味。
豆大的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滴滴砸在阮之珩的手背上。他上前一步，将她圈进怀中，叹息道：“我和自己说过，以后都不让你哭的。”
周一方打完电话跑进来，看见台上这番景象，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梁茜眨了眨自己通红的眼眶，淡淡笑了一下：“你明天的‘真情告白’可别输呀。”
第75章 同一个黑夜
根据程曦规划的详细版 JA，每个亲戚在婚礼当天都被安排了具体的工作——
三舅家的表弟在公司总裁办负责接待工作，所以安排他去接待那些从外地来的同学、朋友最合适不过；四姨退休前是个会计，和钱打了半辈子交道，正好在签到处负责份子钱的收取与登记；至于大舅，他刚好在上海有个一官半职，就派他去应酬梁茜和周一方的公司领导。
大姐家的女儿出嫁，大家都乐得帮忙，每个人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丝毫不敢懈怠。
所以……他们也就都没时间去关注某个素未谋面的“伴郎”。
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阮之珩，并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围追堵截”，反而有些不习惯。他问程曦：“你们家亲戚对我不感兴趣，是对我不认可吗？”
程曦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转身就去忙了。
梁茜和周一方相恋多年，早就有点儿老夫老妻的状态，大姨更是整日把“结婚抱外孙”挂在嘴边。可就在梁茜出门的那一刻，大姨和姨丈还是流下了不舍的眼泪，连带着程曦也跟着哭了一场。
婚礼按照设计好的流程一步步推进着，气氛温馨而热闹，宾主尽欢，本以为会顺顺利利地结束，结果到了最后一个环节还是出了个小插曲。
最后一个环节，是梁茜坐在租来的敞篷老爷车上抛捧花。抛完捧花后，周一方会开着车带她回到两人新买的婚房。
在场的未婚女生在老爷车车尾站成一排，都对捧花争先恐后。程曦把自己藏在人群中，只踮着脚围观。阮之珩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边厢，新娘抛完了捧花，众人欢呼着，正想欢送新人离开，可老爷车……却没有发动。
一众亲朋好友站在老爷车旁，面面相觑。
梁茜坐在副驾上，冲周一方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啊。”周一方一脸无奈，“车子好像发动不了。”
他说着，又试着拧了下钥匙，老爷车依旧无动于衷。
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却也只能对着“罢工”的老爷车干瞪眼。
程曦看着，忍不住从人群中挤出来，指挥道：“赶紧给租车公司打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你们有 Plan B 吗？有准备其他婚车吗？”
工作人员一边给租车公司打电话，一边回答：“对……对不起，迎亲车队的车已经开回租车公司了，婚车只剩这一辆。”
程曦听着，懊恼地一跺脚——也怪她自己，竟然忘记老爷车容易“罢工”这件事，没交代婚庆公司多留一辆婚车。
“这怎么办啊？”大姨急了，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不要紧，不要紧。”梁茜说着，就从车上下来，“其实就是个仪式感而已，我们开自己的车回家也是一样的。”
她这话说得轻松，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办婚礼图的不就是个“仪式感”？尤其是女生，谁不希望自己的婚礼圆圆满满？
“有工具箱吗？”一直安静的阮之珩冲统筹问道。
统筹马上应道：“有有有，我车里有。”
阮之珩又说：“麻烦你取一下，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统筹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马上把工具箱取了过来。阮之珩脱下西服外套，卷起衬衫袖管，掀开引擎盖，就检查起来。
周一方走到程曦身边，问：“你男朋友还会修车呢？”
程曦道：“让他试试看，不一定能修好。”
这时的天已经黑透了，他们一群人聚在卓雅酒店外的广场上，新人的盛装打扮和老爷车的复古外观都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阮之珩埋头修车，半边身子藏在引擎盖的阴影之下。程曦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给他照明，微弱的白光打他的身上，竟让他隐隐带着光圈。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程曦突然就理解了，为何世贸大街的一面之缘，就让高醒对这位会修华扬 H35 的“大神”印象深刻了。
“好了。”他抬起头，忍不住用手去擦额角的汗，根本没注意自己被手上的油渍画花了脸。
周一方走上前，重新拧动了钥匙，车子倏地启动了。
众人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阮之珩夸赞起来。他一边谦逊地应对，一边合上引擎盖，示意周一方和梁茜上车，说了句：“一路顺风。”
这一语双关的祝福惹得亲友大笑。新人在大家的簇拥下上了车，新郎一踩油门，老爷车平稳地驶出广场，开进了车流里。
那一天，尽管一众亲戚都没找到机会对程曦的男朋友进行拷问，但大家还是对他留下了“小伙子竟然会修老爷车”的印象。
*
同一个夜晚，与卓雅酒店外吵闹又和睦的气氛不同，亚历山大的天台上，夜风袭袭，路灯昏黄，十分冷清寂寞。
从前，陆垚最喜欢夜晚。在他看来，尽管这个时分没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向上，没有“树荫满地日当午”的磊落，却有许多在白日里无法倾诉的欲望开始积蓄力量，等待爆发。
可是最近，他开始觉得，“夜晚”是一个让人无力的时刻。
每当日落宣告这一天的结束，他便觉得自己什么事都没干成。
此刻，他站在亚历山大的天台，点燃了一支烟。今年的第一季度已经过去，他正式升为亚历山大第一事业中心的总监，人事公告在今天上午发布，但他同时收到的还有阮赫连被批捕的消息。
魏总给他发了条微信，大意是“这条热搜无论如何也压不下了”。
连城则交代他继续打听，阮赫连被调查的期间，看看谁将接任他的位置，公司还是要尽力争取参与有道汽车今年的公关竞标。
如果有道汽车的掌舵换人，那他之前竭尽全力帮阮赫连压下热搜的行为，不知道还能不能为竞标加分……他这段时间，把工作重心都押在了有道上，以至于其他客户抱怨连连，而那些从程曦手上接过来的汽车客户，有事宁愿找高醒，也不找他……
远处亮着零星霓虹，根本驱不散这夜的幽深。陆垚指间烟雾渺渺，心中升起一股夹着失落与嘲讽的情绪。
他突然有些迷茫，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徐晓彤顺着楼梯爬上天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满怀挫败和落寞的身影。
陆垚号称“亚历山大第一美男”，长相自然不差。但在徐晓彤看来，与阮之珩那种轮廓鲜明、五官出众的外形不同，陆垚的英俊更体现在他举手投足的气质中——无论面对多么难堪的局面和多么难搞的对象，他总能举重若轻、春风化雨地解决。那种从容和自信，会给任何一种长相加分。
可是最近，他的从容和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满身的懊恼和迷茫，连带着帅气的脸庞都消失了。
面对这样的陆垚，徐晓彤突然就放下了两人在之前的争执，也忘记了自己因为程曦的离职而积蓄的怨愤。
经过这大半年的职场历练，她不再是那个对很多问题都“想当然”的职场“小白”了。想想曾经那些让她纠结、难过的细节——羞辱她的余筱荟离开了领驭汽车，阮赫连和陈咏相继被批捕，总是给他们找麻烦的邓虎眼下正官非缠身。而 Aurora 突破重重困难，成功上市，珩总和曦姐也复合了，关于他们的桃色新闻随之烟消云散。
那陆垚呢？抛开自己对他自以为是的迷恋，抛开公司高层的权衡、决策，他其实帮过自己不少忙。
徐晓彤轻轻叹一口气，抬脚向陆垚走过去。
此时，陆垚将烟头掐灭在垃圾桶上，又点燃了第二根。听到身后传来缓慢却笃定的脚步声，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幻觉。
他倏地回头，与身后的女孩儿打了个照面——徐晓彤最近新染了头发，从前那种特立独行的金黄色不见了，变成了洋气而不失稳重的亚麻色，她也不再穿颜色鲜艳的外套，着装搭配开始向大地色系靠拢。
她的穿着打扮日渐成熟起来，就连职业性微笑的弧度都和程曦越来越像了。
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欣喜和失落，徐晓彤隐约能猜出他到底在等谁。
从前，曦姐也很喜欢在天台抽烟。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工作要汇报吗？”他问着，冲她露出一个笑容，“大周五的晚上别这么拼，早点儿回家吧。”
自从程曦离职，徐晓彤正式转入陆垚的团队，二人间的相处就非常自然地变为了上司和下属的模式。
徐晓彤偶尔还是会表现出一丝别扭，但至少不会再挑衅陆垚了。但凡是他交代的工作，她会做得更用心，让他常常除了肯定和赞扬，就给不了其他反馈了。
而他好像也接收到了她的信号，日常沟通，只谈工作，不谈其他。
有几次为了赶项目，全团队加班到深夜，叫车软件上需要排很长的队，团队里的其他女生就吵着要坐陆总的顺风车。只有徐晓彤会干脆地走到办公大楼外的大街上拦车，然后看着陆垚的那辆 SUV 从她面前经过。
她不会再哭着找他帮忙，他也不再随口问一句“要我送你回家吗”。
徐晓彤想，这样也挺好的。
“陆总。”她唤他，语气礼貌而恭敬，“麻烦您帮我签个字。”
签字？陆垚接过她递来的 A4 纸，扫了一眼，隐约认出来是张表格，他疑惑道：“你的转正申请表，我不是已经……”
他的话还没说完，神情却在瞥见表头名称时愣住了。
这不是转正申请表，这是离职申请表。
第76章 甲方，请就位
陆垚握着那张离职申请表，指关节微微用力，他抬头看向徐晓彤，用表情询问她“为什么”。
“曦姐准备入职博奥了，我想了想，决定和她一起过去。”徐晓彤解释着，面色坦荡——离职原因或许可以杜撰，但离职去向却很难隐瞒。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到时候她和程曦同时入职博奥的消息传回陆垚耳朵里，杜撰的原因就会显得无比可笑。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
陆垚拿着那张离职申请表，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未来职业发展”“客户品类喜好”等几个关键字颇为刺眼。他冲徐晓彤笑了一下：“程曦要去博奥了？那她原来服务的几个汽车客户，应该也会选择博奥吧？”
“我不太清楚。”这个问题，徐晓彤没办法回答，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陆垚又问：“那高醒呢，他跟程曦走吗？”
徐晓彤依旧坦诚，只说：“我和他没讨论过这个问题。”
亚历山大在今天上午发布了第一季度的升职公告，除了陆垚升为第一事业中心的正式总监外，高醒也顺利升为 AM，还涨了薪水。在“升职加薪”的当下提离职，其实颇为敏感，容易给人留下过河拆桥的不良印象，高醒难免有些纠结，可能还得思考几天。
“挺好的。博奥是国际 4A，你还能继续跟着程曦，挺好的。”陆垚说着，拔开签字笔的笔帽，在离职申请表上签了名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垫在手心签的，“陆垚”两个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
他一连说了两个“挺好的”，徐晓彤听着，只觉得这语气有些生硬。她接回自己的离职申请表，颇为机械地说出自己想了一整天的话：“谢谢陆总。我知道，正式员工要提前三十天申请离职，这段时间，您可以找人来交接我的工作，我会好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陆垚的怒目而视中闭了嘴。
而他的恼怒也只是一闪而过，见她不再说话，便侧过去身去继续抽烟，不耐烦的神情隐没在灰暗的天色中，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
可徐晓彤没有马上走，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道：“这个给你。”
这一次，她没有叫他“陆总”，语气却显得格外小心翼翼。陆垚侧过头来，见她递过来一个口袋本，十分真诚地看着自己。
这个表情他很熟悉——当他帮她搞定 E-Type 的车友群，开车带她去买洗发水，陪她在日料西图澜娅餐厅给邓虎打电话的时候，她都是这个表情。
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徐晓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就当是……离职礼物吧。”
口袋本有些旧了，一看就是被主人随身带着。陆垚翻开，只见里面按日期记录着每天的工作任务和心得，偶尔还会出现主人兴之所至、随手涂画的涂鸦。
陆垚有些愣神，连忙问道：“这是……你的工作日记？”
“嗯。之前曦姐教过我，她说坚持写工作日记，及时地对工作内容进行复盘，能成长得更快。”徐晓彤脸红地笑了笑，“可能我写的东西，对你来说都是些废话。不过，我之前跟着曦姐做汽车类客户，后来又跟着你做了些快消、科技类客户，对于这几种客户之间的不同，还是有点儿感受的。”
她的神情认真起来，继续道：“和汽车相比，快消和科技品牌的门槛虽然不高，但它们产品周期短，客单价也低，更依赖销售渠道，需要大量的电商 campaign 和网红带货。所以，这两类品牌的传播周期更短，项目密度更大，需要公关公司具备更灵活的应变能力和更强的创造性。”
她说着，顿了一下，再看向陆垚的时候，语气斟酌却眼神诚恳，“我觉得，拓展渠道资源，应变各种突发状况，想很多天马行空的点子，这些都是你的优势……你也不用因为做不好汽车客户而感到沮丧。毕竟说回你在快消和科技类客户的业绩，你在亚历山大称第二，绝对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的。”
这时，楼下有车开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鸣笛声。陆垚看向滔滔不绝的徐晓彤，突然觉得她和当年的程曦像也不像。
从前他觉得像，是因为他在她们身上都看到了像竹子一般向上生长的韧劲；而今天他觉得像也不像，是因为韧劲尚在，但当年初入公关行业的程曦是一个有备而来的女战士，而徐晓彤则更像个因为好奇心而误入秘境的小公主，正一点点摸索着属于她自己的成长路径。
女战士是他的队友，也是他的对手；而小公主，心思机敏也柔软，是他职场路上一小簇温暖的火苗。
没有意识到陆垚的表情变化，徐晓彤还在自说自话：“那个……笔记里还有一些针对汽车客户的注意事项，我想对你应该有帮助……”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又被陆垚打断了，但这次打断她的，不再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色，而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