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以为呢？”
云初就那样抬着头，仰望着他。
皇帝愣了片刻。
“你确实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更聪明一些……”
他这样感叹着的时候，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突然站了起来，到了她前方站着。
云初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他。
他一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凝视了良久，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可你怎么就敢，这么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若是这样说了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云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眼中先是迷茫和绝望交织着，而后又变成了某种坦荡。
“妾自然知道。”
“只是，妾说服不了自己，在明知陛下……的情况下，仍然毫无芥蒂。”
“若隐忍下去，妾也不知，能隐忍到何时。”
“过程注定都是苦难，未来也未必光明。”
“似乎，也没有期待下去的必要。”
她那样说着话的时候，带着某种心如死灰的味道。
皇帝看着她良久，最后却仍旧一松手。
“你倒是想得通透。”
“可你凭什么会认为，朕会如你所愿？”
他一拂袖，明黄色的锦缎在被磨得平整的石板路上划过，带着某种倨傲。
他走了，她依然跪着。
直到那小院的门在皇帝走远之后被关上，才在侍女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那天之后，本来风头正盛的云初，被禁足了。
皇帝没再去看她，也不许她出门。
这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人猜测，是她惹了皇帝不喜。
毕竟她没有名分，所有的遵从，其实都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消息传到越贵妃宫中的时候，她正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瓷杯。
“娘娘，宫中都说，那位恐怕是要失宠了呢。”
“那是什么东西，本就上不得台面，哪能和我们娘娘相比？”
她已是贵妃。
这位置来得不易，坐在这上面的滋味，也实在舒服。
这耳边总少不了的恭维，便是最好的例子。
可她有时候也觉得，这位置实在不好坐。
稍有不慎，便容易在那些吹捧之中，迷失了自己。
例如现在。
若她真的信了那些话，把这件事情就这么放过去了，恐怕她的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我去看看她。”
越贵妃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放，站了起来。
周围的声音瞬间停了。
良久后，有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娘娘……您是说，去看看那位？”
越贵妃看着说话的人，笑吟吟地一挑眉。
“不然呢？”
那声音凉凉的，与脸上的笑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那宫女瑟缩了一下，没敢再说话。
“是。”
越贵妃一路走着，一路便在想着最近的传言。
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若她是真的惹了皇帝不悦，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在后宫之中，失去了皇帝的宠爱，便犹如战场上的士兵，丢了兵器。
所以，那所谓的禁足，可能只是一种保护。
让她没想到的是，那天，她竟然没能见到云初。
“皇上吩咐过，不能让姑娘见任何人，娘娘请回吧。”
威逼利诱都没达到效果，那看门的侍卫，始终是这么两句话。
翻来覆去，态度坚决。
最后，她依然只能悻悻离去，心中的疑惑和不解更甚。
宫中风起云涌。
一墙之隔的另一端，云初却安稳如常。
她甚至从未表现出该有的急躁。
因为她知道，会有人比她更坐不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
皇帝再来的时候，带着明显的暴躁。
云初看着他的时候，眉目温和。
“陛下这话是何意？”
“我如今被困在一方天地里，分明哪里也去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声音依旧柔柔弱弱的。
却又带着某种莫名的微妙。
像是在威胁着什么，又像只是在陈述着什么。
“可是你明明知道，知道外面那些人会如何……”
皇帝的声音明显暴躁了起来，目眦欲裂。
宫中的流言越传越过分，照这个节奏，真相公告天下，只是时间问题。
他来的时候，带着万千的愤怒。
所以此时，开口质问得也就格外顺畅。
对上云初那清冷的目光，却又停了声音。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舍得杀你？”
他的愤怒和抱怨，都没能继续说出口。
遇上那样的浑然不在意，似乎也没有了说下去的必要。
“妾不敢。”
云初跪在他的面前，眉目低落着，是毫无意见的服从。
皇帝低着头看着她。
她秀丽柔顺的发，乖巧地理着，赏心悦目。
这是多么美妙的风景，多让人心动的柔弱。
可为什么，她偏偏不甘愿？
为什么，她偏要把那面具撕开，把鲜血淋漓的现实，揭示出来？
“我知道……要如何安排你了。”
他痛苦地凝视着她许久，终于笑了起来。
“你出宫去吧。”
“我不要你死，只要你看清楚，宫中生活，有多幸福。”
“你猜对了，我是舍不得现在杀了你。”
“我放你走。”
“等到你在流民堆中，叫天地都无人应答的时候，你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皇帝那样说着，声音都雀跃了起来。
他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不杀了她，又不让那个秘密，流传出去的方法。
云初仰着头看着他。
面容寡淡，看不出真实情绪。
唯她剧烈跳动着的心，提示着她，此事成了。
她有了一个自由出宫的机会。
这会让她的人生，彻底向着另一个方向偏转而去。
第46章
妖后亡国
云初是被暗卫亲自押送出宫的。根据皇帝的指示，出宫之后，一路西行，直到苦寒之地的尽头，才被放下。
一路上饿殍遍地，她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哀鸿，却什么都做不了。
帘子并不厚重，内外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当她的手触碰到那帘子，耳边便会响起低沉的声音。
“夫人自重。”
“公子吩咐过，若娘娘在路途中被别的东西勾走了，我们就不必回去了。”
这话说得实在隐晦，云初理解起来，却也没那么困难。
皇帝还喜欢她的身体，却也是真的动怒了，所以他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看，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的残忍。有此对比，她自然就会知道，从前她不要的日子，有多么的美妙。
他不过是要她的余生，都活在恐惧与后悔之中。
云初几乎可以断定，皇帝依旧是想要她的。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吩咐。他想吓一下她，让她在还未到苦寒之地尽头的时候，就先后悔，然后又灰溜溜，跟着侍卫回宫，好好当他掌中的美人。
只可惜……她不是那么愿意回去。
“夫人，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越到后面，侍卫的行进速度就越缓慢，只是再怎么拖延，目的地终于还是到了。
马车在一处破庙前停留，西北的风凌厉，刮得人脸生疼。侍卫说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好麻烦啊”的表情。
云初甚至怀疑，若是自己坚持不跟他回去，会不会被强行带回去。
不过其实，就算他把她强行带回去，也没什么用的，还是回到那个死结里边去。
“我意已决，先生请回吧。”
云初叹息了一声，依旧坚持己见。
侍卫皱了皱眉，想起来之前，皇帝和他说过的话。
“不要让她被那些东西污染，你要保护好她。”
“如果你能让她心甘情愿跟你回来，朕可以许你前程。”
金銮殿上，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如在耳侧，那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和面前苍翠的青春容易交叠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意识到，云初大概是真的不想回去的。
即使一路上，他刻意从流民堆中走，让她见识了人间险恶。
可那毕竟只是旁观，没有真的经历过，算不得什么。他意识到，眼前人的决心，比自己以为的要坚定一些，所以陷入了短暂的纠结。
若是他继续跟着她，她必定会反应过来，皇帝并没有想要抛弃她，面前的麻烦先不说，回宫之后，恃宠而骄简直是必然。
陛下下了很大的决心，千挑万选，才决定让他带着她出来走一圈，可没想过真的要放她走。
可若他不跟着她，这样的环境，若无支援，他独自求生尚且艰难，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小姐。
他皱着眉看着云初，和她凝成一道水光的眉目对视。
“此间危险，夫人还是早作打算吧。”
片刻的纠结之后，他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一咬牙之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
罢了，先让她自己去磨砺一下吧。他先假作离去，暗地里保护就好了。等她尝尽人间苦楚，自然会痛哭流涕地想要回去，到那个时候……
驾着马车离去的时候，他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时光。
终究是放心不下，不敢走远，回头再看不见那破庙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
云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宫的时候，她没被允许带任何的财物，所以现在，身上也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她如今是柔弱的女儿身，做什么事情，也实在不方便。
破庙里连枯草都少，只有冰凉凉的石板，她想着自己如今的困境，没想到有什么可解决的办法。
然而……
她的目光暗了一下，一个颇有些悲凉的想法忽然从心中起，几乎让她有立即罢工的念头。
反正宿主的愿望，也只是改变她的名声而已。
现在她都出宫了，而国还未亡，那么无论未来如何，这亡国的黑锅，都背不到她身上了。
其实，宿主的愿望，已经可算得上是实现了吧？她有些茫然地这么想着。
她知道自己这想法有点消极了，可在这样的时刻，竟然也不想再去纠正什么。
地板冰凉，风从四处而来，让她的身体僵硬着，似乎连思路也被冻结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风呼呼发出吹着，发出沉重的悲鸣。她的心里忽而涌上浓重的疲惫，天地的沉重连接成了一片，让她有了一种，自己和空中尘埃没什么区别的错觉。
回想起来，从她被莫名卷入这个系统开始，她就已经不在正常的道路上了吧？
连那些被她“解救”的灵魂，也能走上正途，重新进入轮回，唯她自己，在这样的重复里不断纠结，走不出这个怪圈。
“大哥，快下雨了，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一个粗矿的声音忽然出现，打断了云初的思路，她抬起头去，是一行人自门外而进，那些人身上衣衫褴褛，皮肤也因为长期暴露在外，粗糙不堪，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蛮横的意味。
已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木门，被人一推，发出咿呀的响声，云初看到那人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下。
——她身无长物，可皮肤的细腻程度，与身上的衣物，依然能让她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退缩只持续了一会，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必要做什么。
反正，即使她真的在此刻遇上什么意外，被遣送回了空间，那个灵魂也已经清明了。即使不能立即去轮回，她也只是会在沉重的情绪里，再低落一阵子而已。
反正时间那么漫长，等待又算什么艰难。
或许是如今的思路太颓废，所以她脸上的神情也格外恍惚，看在其他人眼里，便和悲痛没什么差别了。
最后走进来的，是一袭灰布麻衣的男人，那衣服并不出彩，被洗得发白，还有不少的补丁，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有一股风姿绰约的感觉。他走到云初近前，微微一俯身，行了个礼。
“在下杨林，不知姑娘在此，打扰了。”
云初本来苍白恍惚的神色一愣，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杨林！这个名字，她实在再熟悉不过，他是起义的带领者，也会是下一任的皇帝。
第47章
妖后亡国
云初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出口的声音柔软而温柔，由耳入心的时候，仿佛一道柔软的柳枝，带着春风的温暖。
“公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躲风雨的过路人，不是此间主人。”
杨林的目光里闪过一点惊艳。
另一边，他的兄弟们也已坐下。他们没杨林那样的素质，连假装也懒得，看向云初的目光里，多带着直白的贪婪。
云初只做没察觉到，杨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
“如今世道乱，姑娘独自出门，更要小心才是。”
云初的目光已从他身上移开，落在面前孤寂的石板上，闻言忽而凄凉一笑。
“多谢公子提醒，可若能选择，谁又愿意，独自在这样的地方呢。”
杨林心中一动，一个猜测自心底起，而后没迟疑多久，便说出了口。
“姑娘是被……”
已想好要开口询问，却依旧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所以到最后，还是未能说得多么顺畅。
好在这一次，云初没再继续装傻，而是自己开口了。
“夫君一直在京城，进来却让侍卫独自带我来此……”
尾音淹没在她自己的情绪之中。
杨林已然听明白了。她确实是绝色，可如今世道艰难，色欲终究敌不过生活的重压。想必她口中的夫君，还对她有一点不舍，所以才没把她卖出去，只是让她自寻生路。
可现在这个世道，一个柔弱又美貌的女子，又能给自己寻到什么生路呢？
“大哥，她这是被人抛下了吧？不如……带回我们军队之中，给兄弟们……”
大概已把云初看做囊中之物，旁的男人说起污言秽语时，毫不掩饰。
云初的脸色白了一下，看向杨林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