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姊!”成蟜叫停了江宁的再重复,又对着仆从们说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吧。”
仆从们纷纷含笑退了出去。
江宁环着手臂:“这可是长安君自己说的。仆可不管。”
“宁姊你的一颗心全是窟窿。”成蟜吐槽。
江宁将自己的特制鸡毛掸交给成蟜:“比不上你胆大包天。竟敢当着面坑相邦,就不怕他记恨上你给你挖坑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是向着王兄的,就迟早会成为相邦的眼中钉。”成蟜不以为意,“我好歹是秦王的亲弟弟,他总不能杀了我吧。”
江宁咋舌,臭小子你不知道不能乱说话的吗?万一真的应验了怎么办?
“宁姊你那是什么表情?太可怕……”
江宁掂了掂手里的鸡毛掸子:“你要是我亲弟弟,我这会儿就该揍你一顿了。话不能说得太满,你不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宁姊。”成蟜小心翼翼地取走江宁手里的鸡毛掸,生怕这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江宁被成蟜这副样子逗笑了。她笑了一会儿,才又不厌其烦地嘱咐:“如今局势不好,当心过犹不及,你被人下套暗害。王上身边的亲人属你最亲近,别让王上担心。”
“我知道啦,宁姊。”成蟜笑了笑,一口答应。
江宁又一次生出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她知道成蟜又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抓着成蟜的衣领大喊,臭小子你给我认真点!你知不知道再过一年就是你的死期了!
“争斗不是儿戏,态度严肃点。”嬴政的声音从声后传来。高大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从门外泄进室内的阳光。
江宁转过头看去,只见嬴政缓缓地走入室内,深褐色的长袍在阳光下露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仔细看的话是很漂亮的图腾。抬眸便是嬴政严肃的面孔,锐利的眼神,让他更添帝王的威严。
“是是是,成蟜谨遵王兄教诲。”成蟜行礼,随后又小声吐槽,“王兄也是向着宁姊。”
“你在说什么?”江宁没听清。
而成蟜立刻溜之大吉:“我什么都没说。王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成蟜一骑绝尘的背影,江宁无语,她看向嬴政:“王上你把人放跑了,这屋子谁收拾啊?”
嬴政看了一眼屋子里,了然并替自己辩解:“你又没说,我怎么知道。”
江宁:“……”我又没说过嬴政。
嬴政拾起书案上的书本放在了书架上,随口问道:“你好像特别担心成蟜,为什么?”
我当然担心了,事关人命啊。江宁斟酌自己的话后,再次向嬴政隐晦地传达了未来的事情。
“成蟜在出使韩国的时候大放异彩,本就引起了许多人的目光。长安君锋芒毕露,恐怕置身于危险之中。”江宁提醒道,“毕竟还有许多人记得,先王在位时的储位之争。如今相邦正欲拿王上身边的人做文章,未尝不会以此设局。”
她将后世对成蟜之乱的一种猜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嬴政。现在嬴政没有子嗣,一旦他出事所有人的视线都会扎在成蟜身上。到时候成蟜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嬴政回过身看向江宁,黑黝黝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子,既不惊讶也不戒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觉得仲父会做到如此地步?”
江宁笑着回答:“人若是疯起来,谁知道呢。”
嬴政移开了视线,看向落入室内的光,过了许久才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困兽之斗,到底凶狠。”
见嬴政赞同了她的看法,江宁松了口气。天知道她刚才有多紧张,生怕说错了话生了事端,又担心嬴政觉得她是杞人忧天。好在结果不错,她算是拉到半个盟友吧。
说话间,外面传来谒者的声音,江宁和嬴政收住了话头。
得到应允后谒者快步走进室内,向嬴政呈上了奏章。江宁将奏章转呈给嬴政,她督了一眼封面是督建郑国渠的奏章。
难道是郑国渠出事了?江宁已经被今年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怕了,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刻,郑国渠又出事了。
“好!”
江宁被嬴政语气中的欣喜吸引了过去。只见嬴政合上了奏章,眉宇间是少有的喜色。
“郑国渠修建完成,我大秦无后顾之忧了。”
江宁吃惊,按照史料推断郑国渠大概是在秦王政十年修完的,可现在是秦王政七年了!难道因为自己的插手导致郑国渠提前完工了?
那,这次她插手的话,成蟜的命是不是就能保下来了?
第68章
夜色微凉, 江宁睡不着,便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在长廊中看星星。她盘腿坐在长廊上, 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一只手托腮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郑国渠提前结束,是江宁没有料到了的。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稍稍的改变了施工条件, 万万没想到竟然直接促成郑国渠提前竣工。
但这倒是给了她不少自信, 也许有自己介入, 成蟜的小命就能保住了。想到这里,江宁这些天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松动,她的忧心忡忡少了一点。
成蟜的事情有了眉目后, 江宁也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郑国渠修建成功,监督官员一定会得到赏赐, 但是参与的普通人在付出劳动之后, 除了给的仨瓜俩枣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处, 未免有些不公平。
一次倒是没什么, 可是之后秦国还会有各种基建。时间久了, 即使她对民夫的生活条件做了改变,也会引起黔首的不满。上下离心不是什么好事。秦国这个大树倒了,她这个小虾米好像也逃不过秦末的巨浪。
江宁换了个手托腮,为了我的小命, 得想办法缓解矛盾。
就在她想问题的时候, 江宁视线猛地一黑, 她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了“套麻袋”三个字。她连忙把丝织物从头顶扯下来, 惊恐地仰头看是谁暗算她。结果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宁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地回归原本速度。
“王上,大晚上突然这样, 会吓死人的。”江宁拍了拍胸口。
身边渐渐有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她侧目看去,嬴政已经放下灯笼坐在她的身边了。
“不如你,大半夜坐在这里,好似深宫鬼怪。”嬴政整理衣摆,“你这会儿又不怕冷了?”
江宁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抓的丝织物是嬴政的一件披风,不得不说王族用品就是质量好,她的腿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瑟瑟秋风了。
“王上关心我可以直说嘛,我又不笑话你。”江宁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对待心仪的女子就不要这么别扭了,万一人家误会了怎么办?”
嬴政:“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一样。”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江宁说得坦荡。
“真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你如此博学。”嬴政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不过江宁就是觉得那里不太对劲儿。还没等江宁品味出来话里的味道,嬴政已经到了下一个话题了:“你不睡觉在这做什么?”
“想事情啊。”江宁双手撑在身后。
“嗯?”
“我在想郑国渠的民夫要怎么办?”
“他们已经完成徭役自然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了。”嬴政不解,“这有什么需要想的?”
江宁:“可是官员们有赏赐,但是参与其中付出劳动的人为什么没有赏赐呢?如果说是义务的话,官员干好工作也是义务,为什么还要赏赐呢?”
嬴政了然:“你是在想法子替那些人讨赏。”
“是也不是吧。我只是觉得有的地方不合理,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而已。官员们规划设计,民夫们付出劳动,少了任何一个郑国渠都无法建成。那为什么只赏赐官员而不赏赐民夫呢?法不是讲一视同仁吗?”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撕开一条口子,便想把口子撕开得更大。奖赏会让黔首生成惰性,往后无赏赐而不做。”嬴政看向江宁,“民强则国弱。”
江宁知道作为秦君的嬴政深受《商君书》的熏陶,对其中观点自然深信不疑。想要他做出改变,除非能让他看到结果,否则光说是没用的。
不过人总是不死心,想要试试而已。万一呢,万一会发生细小的改变呢。她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半是开玩笑地说道:“牲畜过度劳累后都会拒绝劳作甚至反抗,更何况人非牲畜呢?我想只有奖惩分明得当,事情才会办得好吧。”
嬴政并不否认她的观点。毕竟在《商君书》中还说了,奖赏会让勇敢的人更加勇敢,由此来说奖赏未必是件坏事。
他并没有顺着江宁的话题说下去,只看向她好似感叹一般:“你的目光似乎总是停留在黔首身上。”
“大概是因为我以前就是一个平民?”江宁笑了一下,“所以物伤其类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平民的身上。”
“很多人都会嫌弃自己的出身,一旦可以脱离原本的身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脱离,并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出身,甚至疯狂打压同样出身的人。你好像不在意。”嬴政似乎想起了谁。
“为什么要在意呢?黑的不会变成白的,出身不会因为忌讳而发生改变。忌讳只会让自己故步自封,无法自在。”江宁托着脸颊,半侧着身子,看向嬴政,“我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陷入自苦的境界呢?”
嬴政注视着江宁有一会儿后,说道:“你总是这样。”
江宁回以笑容。
嬴政慢慢地仰起头看着星空,淡淡道:“若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看得开就好了。”
江宁顺着嬴政的目光看向星空,疏远而宁静,让人的灵魂得到短暂的自由。
关于嬴政睡不着的原因,她也有所猜测。能让他烦忧的只有赵姬。今日昌平君的话又一次戳中了他未愈合的伤疤,心口的疼痛令他无法安眠。
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现代还是上大学的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也是辛苦了。不过生活是不会因为谁可怜就对谁手下留情的了,在这之后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
江宁望着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是时候告诉嬴政赵姬和嫪毐的私情了。嫪毐是分化赵姬和吕不韦关系的关键,嬴政此刻需要这个关键。
只是,江宁侧目看向望着星空的嬴政,只是有些不忍心看到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因此再次伤心而已。
“怎么了?”嬴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缓缓地转过头。
江宁轻声道:“我只叹秋风萧瑟,总惹来无尽寒山意罢了。”
晚风呼啸而过,卷走了地上的枯枝败叶,扯断了秋菊,惨淡的花香断断续续的萦绕在庭院中。
第二天一早,江宁正在准备茶水,一会儿好带人端给正在议事的众人。隐约间听到有人提到了郑国渠民夫的事情,她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朝堂之中竟然还有人跟她有着同样的想法。
不过徭役是国策,如果没有合理的规划,一个合情合理的方案,乃至一个清晰可见的结果,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改变的。
“我听说寺人说,长安君说夏太后体恤黔首辛苦,如今正值她新丧,当以满足她的心愿。对修建郑国渠的所有人都应当给予奖赏。”
江宁愣住,她差点忘了国丧期间各国也会各种政令颁布,用于联系上下层。只是成蟜是怎么参与到这里的?一个猜测在江宁的脑海中闪过。
“那王上同意了吗?”
“王上没有表态。但相邦觉得既然是为太后祈福,也是好事。但也不能只让修建郑国渠的民夫得到太后遗惠……”
江宁听到这里,眉头微微扬起。还真是会抢功劳,在吕不韦的一番操作下来,世人只会记得相邦心系臣民,反而都会忘记最开始提出这个意见的人。
商人商人,到底是狡诈。
江宁带领着宫人们慢慢地沿着两侧空出的小路奉茶。她跪坐在嬴政的身旁,将案上冷却的茶水换成了新煮好的热茶。当她准备退出时,治粟内使夏腾突然出声:“王上臣有言上奏。”
江宁记得夏腾是夏太后的人,平时默默无闻专心做事,鲜少听到他在朝堂上的发言。这次出声是因为什么?
“夏内使请讲。”嬴政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夏腾:“臣为治粟内使,掌管国家粮草金银器物。今日再查旧账时,臣发现国之金银玉器记载有奇怪之处。”
“有何奇怪之处?内使大人不要吞吞吐吐的,实在让人抓心。”有个将军撇撇嘴。
夏腾好脾气地回答:“是。谨遵将军教诲。”随后,他又接着说道:“臣发现,一个官窑的瓷器数量与记载不符。本以为是今岁过于繁忙,导致将作少府记载有错,故而派人协助,没想到竟扯出了一桩贪赃案。”
“将作少府与其属官制瓷令以权谋私将官窑瓷器隐匿倒卖牟取暴利。请王上明察!”
将作少府不是吕不韦的人吗?江宁看着跪在地上的夏腾,又看着中谒者呈上来的奏章心道,这是要对吕不韦的人开始围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