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晟真立在那处,视线逐渐凝滞于她身上。烛光下,他眉眼漆黑如墨,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方才海珠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说话张口就来,不过脑子,你以后还是和她保持些距离,免得引火上身。”
洛宁闻言,唇角的笑意瞬时僵在了脸上。她沉默良久,却并未说话。
扪心而问,方才她险些被宋海珠那一系列操作吓死了。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甚至敢掀表兄床幔的事,洛宁自然是不认可。可是,宋海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她,因为关心她而冒着被杨晟真斥责的风险。
“二表兄,方才海珠姐姐来时说了,禁卫军未曾搜查过她那儿,是不是就说明禁卫军走了?”她下床缓缓靠近,不动声色地拿过方才那支金簪攥在袖中,试探性地询问,“那我是否可以回去了?”
“你自行去留便是。”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去了外间。
洛宁紧紧握着袖中的金簪,垂眸不语。他被自己的表妹气成这样,若是自己突然离去,是否太过无情?可是,若继续留在这里,宋海珠找不到她依旧心急如焚。且若是再来个梅开三度,她可没有这般心力去应对……
洛宁注视着灯台上的烛火,叹了口气。
“二表兄,那我走了。多谢二表兄今日又耗费如此多的心力教我写字。洛宁回去后定然好生练习,不教二表兄失望。”洛宁站在灯旁,温声道。
“你上心便可。”他说罢,视线落在她漆黑的墨发上,发现她将长发分向两旁,正好可将脖颈的痕迹遮掩一二,“回去的路上当心。这是琉璃宫灯,你拿着罢。”
旋即,他走到烛台旁将那琉璃宫灯点亮,递到她手里。
洛宁接过灯柄,灯火将她的脸庞渡上一层泛着金黄的光晕。漆黑的瞳孔里似乎倒映出他的身影,杨晟真微怔,当即侧过脸庞。
“多谢二表兄。”她拿着琉璃红灯,眉眼间满是笑意,“二表兄真是细微体贴,不知以后谁能有这个福气,成为二表嫂。”
“莫要胡言,夜深了,你且回去吧。”
“那洛宁走了,二表兄也记得早些休息。”
闹了一整晚,这场惊心动魄的喜剧终是结束了,洛宁离开的时候如释重负。她打量着手里的琉璃宫灯,不自觉摩挲起镶嵌着玉石的灯柄。
竟然莫名有些失落……
杨晟真给了她琉璃宫灯照明,若是想一来一回,必然要有借有还。如此一来二去,便又能找到机会接近他。可是这琉璃宫灯到底是非同寻常之物,质地这般纯净的琉璃灯罩,还有这檀木柄上的雕花,镶嵌的珍珠玉石,哪一样拿出去不能卖个大价钱。
以往她在湖州时,也曾见过烧制清脆透亮的紫色琉璃酒盏,据说是西洋舶来的,那时一只酒盏便须得千金购之。
但是如今在苍台山上,她连独乘的马车都没有,又怎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随身携带?
杨晟真给她这一招琉璃灯到底是出于好心,可未曾想过她一个寄人篱下且有寒酸的表姑娘,哪能有这样的好东西?
到底是怀璧其罪。
回到院子时,洛宁好歹松了一口气,宋海珠不像上回那般在门口等着她,应是出去寻她还未归来。
洛宁心中悬着的大石终是放下了,若等会儿宋海珠回来,她只能找借口说去了附近的山上散步。
不过当下洛宁清楚,她还是得迅速换一身衣服,好歹能遮住脖颈上的掐痕。
洛宁怕宋海珠回来见不着她,索性开始点着烛火,迅速誊写着杨晟真给她的摹本。于书法上承母亲教导,她自诩自己还有几分天赋。即使抄得快了,倒还像几分模样。
就这样,洛宁一边打着哈欠儿,一边抄着摹本。不知不觉间,意识愈发模糊。
烛台上的灯火愈发暗淡,最后只剩燃着青烟的残烛剩线,静候着清晨的微光……
慌不迭被人摇醒,洛宁冻得打了一个激灵。
好在宋海珠并未纠结此事,只是在她耳边低声告诫她。大致就是昨日出了刺客,最后重伤而逃,近日此地不太平叫她莫要乱跑之类的。
洛宁睡眼惺忪,说了这么多,她只记得自己唯一听到的就是,圣人在苍台山上的秋猎因刺客而截止,今日便要起驾回宫。而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官员家眷,也要在今日返回。
“你怎么这般困?”宋海珠看着她这幅有气无力的模样,狐疑地视线落在了她手下的纸页上。
“这是你抄的,不会这一夜都在抄吧?你看你面上都有墨汁呢?”
“抄这些干什么啊,不是难为自己吗?”宋海珠有些不理解地看向她,“你说,谁让你抄的,你看看这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你眼睛都要瞎了。”
“没有谁让我抄的。我想着一时无聊,练练字也好。”洛宁温婉笑道。
“你喜欢就好,反正别说了,赶紧收拾收拾,今日正好回去。我来这也就与你知会一声。”
今日就要走了,只是洛宁想起了那盏琉璃宫灯,心下一惊。
现在过去还给杨晟真怕是没有时间的,况且今日返程,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冒然过去。放在马车的箱笼里她又怕弄碎了。
最后,洛宁只能硬着头皮将那琉璃宫灯那在了手中。跟着宋海珠等人候着梁王府的人一同出发。
“咦,你何时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快叫我看看?”
洛宁唇角扯着笑来,好在她今早就已经编好了说辞,“这是姑母托杨府的人带给我的。她向来疼爱我,听说我和海珠姐姐来了这秋猎场,便把那盏刚给七表弟做的琉璃灯给了我……”
“原是这样,看来二舅母人还怪好嘞。这灯质地工艺皆是上层,你姑母是挺疼你。”宋海珠赏玩着灯自言自语,洛宁只得强颜欢笑。
姑母若是真对她这般好,哪还用得着她昨日在杨晟真那战战兢兢,甚是前日还险些没了性命。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二人身后不远处,宋珏抱剑而立,正复杂地看向妹妹手中的那盏琉璃宫灯。
第29章 他阴暗扭曲
“别磨叽了, 看看都到了什么时候。”宋珏走近,沉着脸神色凛然。
一时间见这兄妹二人齐聚于此,洛宁想起昨夜的事, 心里越发不自在。无意间抬眸看去,却正正撞进了宋珏眼中。
察觉他略带冷意的探究目光,洛宁旋即侧过脸庞, 避开他的视线。
“你这灯是从何处得来?”凛冽的声音愈来愈近,洛宁垂眸下意识地后退, 正想开口,却被宋海珠拦在前头。
“你又不是聋了, 方才没听到洛宁说这是二舅母送的灯吗?”宋海珠护住洛宁, 带着厌恶的戒备目光如同铁钉盯着在宋珏身上。
“是吗?”旋即, 宋珏唇角扬起一丝破天荒的笑意, 危险的视线略过宋海珠直接跳到了洛宁身上。
洛宁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宋海珠身后, 密密麻麻的鸦睫垂落在一处。
见他还要上前, 如此步步紧逼说一不二的态度愈发令她厌恶。当下,宋海珠急中生智狠狠往宋珏的靴上一踩, 拉着洛宁迅速离去。
“神经病!”
宋海珠一边跑, 一边骂着脸色阴沉的宋珏。其实方才看见宋珏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便觉得古怪。
宋珏这人,常年板着一张臭脸,除了对小妹妹,哪里肯露出一丝笑来?所谓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联想到方才他看向洛宁的怪异眼神,宋海珠心底涌出一股子怒气。
怪不得他不让自己和洛宁走得太近, 原来是他存了那样龌龊的心思,好把她支开, 再对洛宁下手!
“以后你见了他,不,洛宁,你今后尽量避着宋珏走,他就是个神经病。整日里在刑部和那些阴暗的东西混多了,他心思都不正常了。”
见洛宁依旧俯身喘着粗气,眸光似懂非懂地抬起看向她。宋海珠心里一急,“你以后千万不要与宋珏打交道,甚至说话看他也不行!若不是有我父亲母亲照看,你以他不会扒我一层皮?”
“他整日里在刑部大牢,见得阴私多了,不必说他心里肯定更加扭曲阴暗。甚至我听说审他讯犯人的手段一点也不次于诏狱,什么扒皮抽筋、头骨穿钉、千刀万剐,他哪一样没干过……”
洛宁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方才她就在想,是不是宋珏发现了什么端倪?是否将她与刺客联系起来,还是看出了昨晚在杨晟真房中的女子是她!
“好,好!我以后定然会离他远远的,见着他就躲。”
只是洛宁不知,倘若宋珏听到宋海珠说的话,定然会当下吐出一大口血来。什么刑部大牢,剥皮抽筋!自己的亲妹妹甚至都不知道兄长在刑部何处任职?至于心理扭曲,手段狠于诏狱,更是无稽之谈。
好在二人一通商量,宋海珠怕宋珏逮到机会对洛宁不利,回府的路上拐了趟杨府,将洛宁送了回去。
“哎,我还是舍不得你呢,若是没有那该死的刺客,兴许还能多玩几天。”宋海珠神色悻悻,紧紧握着她的手。
二人又叙了一会儿,直到目光瞥见那气质冷沉的男子趋步靠近,宋海珠才慌慌忙忙地松开她的手。
洛宁从侧门进去了,她手里依旧拿着那柄琉璃宫灯。反正此时已不用顾及太多,若是有人问起,她便说是海珠郡主所赠。
方才从马车上下来,周围的小厮已经快步将她的行礼之物尽数送进了流云院。
还未经过东侧的廊道,转角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怒骂声。
洛宁旋即顿住脚步,秀眉紧蹙。她向来不愿参和着府中的是是非非。前方的路挡着了,她不走就是。从后园绕过去,照样可以进去西跨院。
只是她方才转身,便见给她抱着东西的小厮又继续往前方的廊道去。
“这是表姑娘――”
“什么表姑娘,就算是海珠郡主来了也得给我道歉。什么草什么破落户?竟然敢碰瓷我!”
随即又是一阵响亮的巴掌声。
听到那草时,洛明显再也无法镇定,慌忙折返回去,到了转角处。
方才她就心思难安,想起她养着的一盆独墨菊。
袖中的指节紧紧陷入肉里,看着那盆碎的七零八落甚至还明显被人踩过的菊花,洛宁眼眶逐渐湿润。
这是她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为知韫哥哥采的独墨菊,怎么能就这样毁了呢?
“哎呦!原来是洛宁妹妹啊!”杨嘉雪将淡粉帕子上的一片嫣红露在外面,又擦了擦指尖,蹙眉哀哀怨,“洛宁妹妹,方才我走拐角处被这群没长眼的奴才撞伤了,现下手上的血都没停……”
“你也知道,明年我就要嫁到保定府,手被碎瓷伤着倒也算了,若是我的脸被伤了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刚刚才会如此生气,至于这菊花。方才我在气头上,看着菊花又黑又丑……碎瓷又险些毁了我……。”
见洛宁依旧垂眸不语,蹲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起那丑糊糊的东西,杨嘉雪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
“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就是朵又晦气又丑的黑菊花吗?赔你就是了!”
说罢,她从头上抽出一直筷子般粗细的金簪,朝洛宁那处扔去。
“矫情!”杨嘉雪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这支金簪够买十盆那东西了,你还想怎样?”
旋即也不理她,杨嘉雪自顾自地离去。
“回来!你便是这般侮辱人的吗?”还未走出三步远,清冷疏离的声音便迎面而来。
月白的衣衫随风轻扬,杨嘉雪看清来人,面色一僵,旋即转过身去,顺从地俯身将金簪捡起来揣到手中。
“二,二哥!你怎么回来了?”杨嘉雪抿着唇立在一旁,轻声细语。
杨晟真也不理她,径直上前走到洛宁身旁。
被文人雅客视为珍宝的独墨菊,此时已经成了枯枝败叶,墨黑的花瓣散落一地,孤零零地躺在碎瓷中。
“莫哭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便好。”
他知晓她的倔强性子,当时被王绘青诬陷偷拿金簪都未哭,如今却因为被五妹妹摔坏了她的珍爱之物,将她的尊严践踏脚下而哭得泪流满面。
这与那晚她哭得楚楚可怜却又不同,看来方才五妹妹确实行事过分了,
“嘉雪,过来与人道歉!”杨晟真面容冷峻,神色凛然,看得杨嘉雪心中发毛。
“若我未记错,那日湖边落水之事,怕是你旧未有悔改吧。如今倒越发变本加厉,欺辱表妹。”
“二哥,我,我没有――”杨嘉雪本来就对这个隔房的二哥不甚感冒,甚至因为他久不订亲而耽误了自己心生不悦。只是见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二哥这般冷嗤自己,她一时竟莫名心慌。
“没有?看来你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他声音愈发淡漠,“将家规抄一百份,一旬之后交给砚池。如若不然,我便将此事交由三叔母处置。”
“别――”杨嘉雪霎时面色惨白。
虽然将家规抄上一百分惩罚稍重,可若是嫡母知道了这样事,指不定还有怎么磋磨她呢。
毕竟姨娘近来又有了身孕,嫡母每日见了她都要背刺提点一番……
杨嘉雪深吸了一口气,努起下巴,强颜欢笑,“洛宁妹妹,是我对不住你。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若不是那破花,她哪能磕到地上去,最后被碎瓷划破手心。她还未追究自己被伤着吓着了一事呢,反倒要她向韩洛宁道歉。
这是她绝计无法忍受的。
“看来一百份家规着实太少……”
“别――,洛宁妹妹,真的对不起,我心烦气躁地将火气都撒在你身上了,我也不是有意的,扔金簪是我不对,还望洛宁妹妹莫要同我计较。”
听见身前的声音愈发哽塞,洛宁想起方才那趾高气昂咄咄逼人的女子,心中暗暗扯出一丝冷笑来。
果然在这危机重重的杨府,她还离不得杨晟真的照拂。
“嘉雪姐姐,我并未放在身上,只是这独墨菊实属不易,千金难求,这株还是海珠郡主从秋猎场上为我求的。只可惜就这样没了……”
“独,独墨菊?这是何物?”杨嘉雪看着地上散乱的花瓣,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也只愣了一瞬,当即缓过神来,暗自冷觑了洛宁一眼。
不就是嘲讽她见识短浅吗?顺带还向他炫耀去了秋猎吗?
碍于杨晟真,她也不敢表现太过明显,好在这回道歉后,她终于能离开这两个让她讨厌的人了。
洛宁捧着那株残菊,鼻尖泛酸,一时未忍住又痛哭流涕。这是她冒死采来的独墨菊,是她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如今什么都没了。
“若是心中难受,我房中的那一盆你便拿去吧。”他想起她在蜻蜓谷拿着独墨菊久久失神,唇角扬笑的模样,继而提议道。
“那是我送二表兄的,便是二表兄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洛宁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多谢二表兄,只是我对这株独墨菊实在难以释怀,毕竟是海珠姐姐送我的,我不想辜负她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