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宋珏的感慨,杨晟真视线微滞,他凝视着宣德炉中袅袅的轻烟,神色晦暗了几分。
“……父亲他做错了,我身为杨氏宗子……不能看着他带着杨氏一族走向毁灭。”他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宋珏,“若是等殿下来做,那时的杨氏一族就不单单是削官贬谪了。”
“哎,舅舅他分明都做到内阁首辅了……”首辅一职,是多少仕途学子追逐一生都难以达到的高度,舅舅坐到了臣子的高位,再将他狠狠拽下来,且那人还是他养的好儿子,宋珏真是不敢想象,到了那一天王家会发生怎样的腥风血雨。
“终有一天,父亲他会明白我的。大周,可以没有父亲和王承礼这样只会倾轧党争的臣子,却不能没老师这样的股肱栋梁。”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不好再置喙什么。我们都是为殿下做事。只希望,到了那天,我母亲不会因为这事伤心难过。”
晚间时候,洛宁已被送回来流云院。韩氏听说了今日的事,火急火燎地朝着这边来。
洛宁依靠在床上,因为失血,唇瓣也苍白了几分,这让韩氏本欲脱口而出硬生生卡进了喉咙里。一抬眼瞅到了她额角的纱布,心下一惊,旋即问道,“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洛宁在心中暗暗嘲讽,姑母来这怕不是关心她的吧,而是看她头上有没有毁容,还有没有用处。
“姑母。”她眼眸包着泪珠,暗自摇了摇头。
从早上到现在,杨晟真依旧没有出现过一次。若是让杨晟真替她惩罚王绘青,这怕是猪都能上树了。而今,她能利用的,也只有韩氏了。这时候,既然是三房的计谋,那她就少不得要利用姑母与三房的斗争,来为她所用。
“今日我去扶光院寻二表兄,碰巧遇见了王氏二娘,她和八妹妹一起,诬陷我偷拿扶光院的东西,要将我送到大太太的芷梅院搜身。”
看着韩氏逐渐阴沉的面色,洛宁又加了把火气,“大太太那日让我去芷梅院,明里暗里地让我莫要接近二表兄……”
“姑母,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洛宁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得声情并茂,还抬起袖子擦着眼泪。
“又是那个王绘青!”韩氏咬紧牙关,对三房的火气莫名达到了顶峰,这三房真是欺人太甚,要了未来宗妇的位置还不够,还想霸着杨晟真妾室的位置,简直是不给她们二房留一点活路。
“洛宁啊,你还是好生听姑母的话,将来荣华富贵都是你享着,姑母和你表弟也能顺便沾沾你的光。”她说话的态度不觉间好了几分,这令洛宁多少有些不适应。她只能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现在洛宁都不敢去扶光院了,大太太那边盯得紧,且王氏二娘如今又暂住在府中……”
“你先好好养着,女儿家身上是万万不能留疤的。”韩氏兀自思量着,又瞅了眼洛宁缠着纱布的额角,不耐烦道,“过些时候我会送些药膏。”
如今都到了这份上,韩氏心中对这个侄女真是又急又气,若不是当初她太无用,哪能到了这时候与那杨晟真还没有进展?机灵点的,恐怕早已将杨晟真哄得五迷三道了。任凭世界那个男子,能过得了美人关的又有几个?
实在不行,到时候还得她这个姑母再帮她一把,到了那是洛宁若是能怀上杨晟真的孩子……韩氏简直不能想象那时候三房和王氏二娘气得跳脚的模样。
只是,这计策,只能暗暗进行,以郑氏的性子,就算洛宁在王氏二娘进门前有了身孕,她也不会真对自己的孙子下手的。只是难就难在杨老太太那里,那老婆子一向迂腐刻板,端得架子大了,自然不会迅速有不守规矩的妾氏在正妻进门前怀有身孕……
洛宁浑然不知韩氏此时的打算,只当她是又发神经想着怎么暗算王氏。
只是后来,她记不清韩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记不清韩氏究竟说了什么事。
只是夜深人静时,一道苍青色身影融入夜色,无声无息地进了流云院中。
外间的雪色反射着月光,隐隐约约穿过隔窗来,将室内映衬得空明一片。
男人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寒意,他在外间默默站了一刻,才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昏暗的光影下,女子背着身,抱着被子紧紧缩成一团。乌黑如瀑的青丝堆在枕上,氤氲着淡淡的苦菊清香。
见她压倒了伤着的那处,杨晟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放正。不料,刚为她搭好被子,她又蜷成一团缩了回去。
他没再动作,就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连睡觉都这般警惕,今日晕过去时会有多么害怕?
也怨不得她会悄悄返回扶光院,将佛珠还他。此时他暂且给了不她承诺,约莫她见婚期将近,心中更是痛苦难安吧。
再等等,珍娘……
他渐渐俯下身来,高挺的鼻梁慢慢抵上她的玲珑鼻尖。接着夜幕,杨晟真闭上了眼眸,寻着自己的心意逐渐贴上那片温软。
不料身下的女子突然转了过身,纤细的小手竟从他的面庞上不轻不重的略过。
杨晟真一时愣怔,确认她确实未醒后,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扶光院的事到底是没掀起多少波澜。都已经过去大半月了,杨晟真却始终未来找她。洛宁在心中暗自嘲讽自己,看吧,你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比起王绘青,你什么都不是。
不过虽然如此,洛宁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意味。杨晟真不来找她,这不是能省去不少麻烦吗?那日在扶光院,她那拙劣的借口虽能骗得过砚池,可到底是骗不过杨晟真。情急之下,她只能腕上的佛珠摘了,以此混淆试听。
恐怕,杨晟真不来找她,也有这方面的一层意味吧。他亲手给她戴上的佛珠,又被她还了回去,任谁都不会喜欢一只不听话的雀儿吧。
正好这段时间她接着换药的由头,还能多去几次凌清阁。
室内烧得地龙暖暖和和,洛宁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穆广元整理称量研磨药材。眼下用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想着去岁她还好爹爹待着一起呢。
不过前几天杨嘉雨一早就和她说过,这怕是她能在家中过着的最后一个年头了。洛宁有些感伤,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在想什么?”穆广元称量药材时无意一瞥,就见她托着脸庞发呆。
“啊?我在想嘉雨妹妹,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过年呢。”穆广元微愣,不过今年他倒是陪不了她,到那时宫里还少不得他要做的法事。
“可惜,嘉雨妹妹那样好的姑娘,却要嫁给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那是她应得的。”
听着穆广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洛宁一时有些惊讶,知韫哥哥何时竟会说这样刻薄的话来?
见她神情诧异,穆广元随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身为杨氏的女儿,杨府需要棋子时她是跑不掉的。”穆广元顿了顿,浅浅闭上眼眸,复而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洛宁,“怪就怪她生在杨家这样一个寡颜鲜耻的家庭。”
洛宁抬眼望向他,秀眉紧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穆广元放下手中的草药,渐渐走近,定定地看着她,“你可知,杨府对黄灏钦韫了什么?”
第51章 亡妻
杨家对黄大人做了什么?洛宁瞬时想起那瘦高挺立却又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他身上总是莫名展现出一丝落寞的凄凉来。
“我与他也算相识一场。”穆广元声线低沉,背光而立,“第一回 遇见他时, 还是去年三月份。他携妻女刚从桂林回京。”
“他的妻子?”洛宁心下生出一股子惴惴不安来,想起嘉雨对黄灏钦的那种朦胧的情意,洛宁蹙眉问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知她是岭南人,不过据说生得也是颜如舜华。不然, 何至于被秦家人看上。”穆广元转过身,发觉她清秀的眉近乎拢在了一起。
“秦家?秦家又是谁?又是怎么和杨家扯上关系。”
“这你不知道也正常, 秦家是杨老太太的娘家, 那秦公子有日醉酒, 看上了纪氏, 就直接仗势欺人。”
“纪氏本也氏烈性子, 只是后来, 那人便用黄灏钦的仕途威胁纪氏。”
“知韫哥哥,所以纪氏根本就不是被黄大人克死, 而且被秦家逼死的?”这一瞬间洛宁压不住心底的诧异和对那对夫妇的心疼。
“黄灏钦外任四年, 政绩可佳才被重新召回京城。那次回来本就可以升迁为正六品的工部主事,而秦公子的父亲秦大人也不过才正五品……”
“那就是杨家!”洛宁顺着他的引导,不过越是如此她心下越难受,本以为杨嘉雨和黄灏钦只是不合适,没想到,这哪里是简单的不合适,杨家这分明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纪氏不忍黄灏钦辛苦得来了仕途被秦杨两家扼杀, 便只能委屈自己……珍儿,你可知?纪氏怕自己受辱之事被黄灏钦发现, 直接选择饮了毒酒,将这肮脏之事掩埋。黄灏钦当时还以为妻子是得了怪病不治身亡……而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他的。”
“这些个权贵玩弄王法,草菅人命,都是从根上烂透了的。”他迷起眼眸,漆黑的眼底闪着愠怒,神色愈发阴沉。“所以,杨府里里外外,除了我,珍儿一个人都不能信。”
“可――”洛宁也被他那阴沉晦暗的神色吓到了,她刚想说杨嘉雨还不错,却硬生生被他这模样吓了回去。知韫哥哥好是好,可他有时却是极其偏执的,若是她专门与他唱反调,他会不高兴。洛宁听着自己的砰砰的心跳声,抬眸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那,既然黄灏钦与杨家有着这样的深仇大恨,那他为什么又要娶嘉雨妹妹!”若是方才的那些事她于心不忍,可到底也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杨嘉雨就不同了,洛宁在乎的是一切她所在意的人和事!
“因为权势,杨家自知理亏,可又不想放过他这样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自然该想办法留住他。妻子没了,自然可以再娶。在杨家眼里,杨家的贵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乡野的村妇?”
不管黄灏钦是被迫也好,自愿也罢,洛宁竟没由来对他生出来更多的厌恶。若是深爱亡妻,痛恨杨家,那为何又要娶嘉雨?若是不爱亡妻,那也不过是趋利避害之徒,根本就不配娶嘉雨!
“那知韫哥哥知道黄灏钦对自己的先夫人如何嘛?”她还是得弄清楚黄灏钦的底细,才好将嘉雨心中的火苗彻底掐灭。
穆广元凝视着她,叹了口气,“……纪氏殒命那天,黄灏钦悲痛欲绝,是我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纪氏当真是低估了黄灏钦对她的感情。”
竟是如此情真意切!甚至连幼女都可以不顾的殉情?洛宁紧紧咬着唇瓣,这样的话嘉雨就危险了,黄灏钦这哪里是趋炎附势,这分明就是为亡妻来寻仇的。面对仇人之女,那就是另一说,可洛宁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嘉雨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知韫哥哥,你……你既然这般厌恶杨家,又为何来这里做府医,替他们诊病?”洛宁扶着额,缓解突如其来的头疼。
她这话问得蹊跷,不过穆广元也并没有打算直接回她。他来杨府,本就不单单朝着府医而来。与其说是替他们诊病,倒不如说是送他们上路。
“这里不过是暂时的安身之所罢了,珍儿也知道,我全身上下,不过一身医术能用的上……”他说得温和,面容舒朗,方才谈起黄灏钦时的阴沉之色全然不见,“且我也是进京才知,我与杨氏二公子容貌相像,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事,不得已才用了易容之术。”
“珍儿以为,谁愿意披着这一身皮,永远都见不得光的活着?”
“之前看见穆大夫,总是阴沉着一张脸,我心里就十分害怕。”洛宁垂下眼帘,闷闷地玩着腰间的丝绦。
“等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再用这张脸了。”
扶光院内,杨晟真垂眸看着案上的信件,神情是说不出的晦暗。老师去岁推荐毛宪云治理平阴的水患,结果不到半年,平阴的堤坝被洪水彻底冲垮,淹没了下游的十二个县。事后的结果也无疑是毛宪云被杀,老师因为用人不当而被贬,这也是成了那些守旧派攻击老师的最大缺口。
而今,他查到的是王与兖州府知府的书信,才明白原来为了阻止新政,杨氏和王氏竟会这般不折手段。他揉了揉太阳穴,一种难以言明的心酸之感顿时涌上心头。若要救老师,他便不得不跨过自己家里的坎儿。
父亲竟犯下这样的大错,而他身为儿子只能尽力去弥补挽回,唯愿殿下将来登基后能放过杨氏的族人。
“公子。”墨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事?”
“探子来报,王次辅死了。”
“死了?”杨晟真也顾不得方才的事,直接走近墨七,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怎么死的?”
“今早上被发现的,躺在寝屋里一直没醒。后来婢女过去唤他起床,才发现人没气了,御医看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另外三公子听闻消息也过去了。”
杨晟真凝视着前方,轻垂眼帘。一个月前王承礼才坐上内阁次辅的位置,不过数日便暴毙而亡。
真不知,是天罚还是人为。
只怕下一个,该轮到杨家了吧。
“表姑娘近日如何了?”他叹了一口气,自从王氏的事后,他愈发繁忙也曾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免得她又成了众矢之的。若是细细算来,似乎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她了。
“表姑娘近日时常来往于橙安院和凌清阁。”
去了凌清阁,杨晟真捻了捻指节,复而神色自若地看着墨七,“是额上的伤还未好全吗?将扶光院的玉颜胶全都送过去……免得留疤。”
墨七得了吩咐,从柜子里抱出了整整一箱子的药膏,他只是稍稍蹙了眉,也并未多问。
公子的吩咐,照做就是。
王次辅暴毙了,这样的高官的生死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过耳之言。有人死了,自然就有人补上来。
不过从洛宁这一天的观察来看,杨府众人皆是神色戚戚。尤其是和她们住着同一个西跨院的三房。据说三太太的眼睛都哭肿了,不过那倒也是。从王氏如今的这两代来看,竟没有一个出挑的,只三太太的兄长王次辅颇得重用。
现在王次辅死了,王家在朝中再也没有举足轻重的人了。只是想起那王绘青,洛宁确实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悲悯来。
她再怎么样,还是王家的嫡女,还是未来的杨氏宗妇,更是杨晟真的未婚妻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洛宁承认,自己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可王绘青曾数次陷害她,甚至上次在蜻蜓谷险些要了她的命,平心而论,这放谁身上,大都难以做到释怀。
她父亲死了,那按着礼制,她不得不为父亲守孝三年,可如今王绘青都已经十八了。一想到她和杨晟真三年内都成不了婚,洛宁之前那种被轻视玩弄的感觉蓦然间竟得到了疏解与释怀。
正沉思间,未雨和先雪抬着一个箱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洛宁见状旋即恢复了杨府众人挂着的肃穆恭敬之色。
“姑娘,方才墨七抱着这箱子过来了,说是二公子送的。”未雨撑着身子,喘着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