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下一滴眼泪,轻喃:“是啊,我会死……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了啊。”
“有办法!你听我说,你是不是怕赤虚攻入神域会颠覆天道?不用怕,我不会让它发生,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陷入这样可怕的境地?你还记不记得方才我对你说,我为你做了一样东西?那是我的火精!如今我只有一半灵根无法控制身体里磅礴的神力,我的灵根也很快就会彻底破碎,但我可以将神力注入火精。你如今已经拥有岁始,只要再得到我的火精,你就是神域之主,你会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你可以亲自终止战争、瘟疫和灾祸,成为继神尊之后下一个天地共主!”
竺宴慌乱不已,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理智,试图劝她停下来。
然而少女并没有停。
她只是紧紧缠着他,眼泪无声流进他的脖子里。
他绝望地挣扎劝说:“听话……只要再等两日,再等两日就好!”
“再等两日?”
“对,再等两日,等我做完这一切,战争就结束了,六界会重归安宁。”
战争结束了,六界重归安宁……少女轻轻笑了笑,嗓音无奈而破碎。
“可我,还想要你活啊。”
*
外面的世界。
扶光殿中,无漾和獾疏一直守在燃犀镜前。
自竺宴和令黎进入镜中,这里一直是漆黑的天幕,伸手不见五指。一人一兽都能在黑暗中视物,也没有费力点灯,就这么在黑暗与寂静中焦灼地等待着。
终于,当天光重新照破黑暗时,无漾神情一喜,手中折扇拍到手心,激动道:“成了!竺宴的梦圆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面前摆着的燃犀镜忽然“砰”的一声,碎了。
他神情一变,与此同时,眼前白光闪过,竺宴抱着昏迷不醒的令黎出现在面前。
他们出来了。
无漾见到好端端站着的竺宴,又是一喜,就要上前恭喜他伤愈归来,却忽然被卷进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之中。
燃犀镜碎,幻境彻底破灭。
所有人重新回到现实。
无漾和獾疏回到了从极渊中,竺宴抱着令黎已经不见踪影。
无漾这才想起不对劲,转头问獾疏:“为何竺宴的梦圆了,燃犀镜却碎了?”
獾疏垂着脑袋:“梦根本就没有圆,也不会圆……燃犀镜碎是神君意识清醒之后,以神力震碎的。”
无漾震惊:“意识清醒?他们究竟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何君上意识就清醒了?分明进去之前他还在走火入魔。”
无漾说到此处,自己也反应过来:“难道是……”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无漾手中折扇啪的一声砸到另一只手心。
当年天酒解开竺宴的封印,又以自己的元神重新将他封印,这事他也有所耳闻。如今回想起来,时隔万年,仍旧唏嘘不已。
一人一兽沉默半晌,无漾又忽然想起那一日,令黎进去之前曾担心若是梦圆了,她和竺宴都会死在里面,獾疏却笃定地告诉她,不会。
他那时候就觉得獾疏目光闪烁,还以为是这面燃犀镜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神通,主人圆梦就不会死在里面,如今想来却是另一番含义。
他问獾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梦不会圆了?”
獾疏点了点头,轻叹:“她身上流着那样的血脉,注定了这一段历史不论重演多少回,她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竺宴的梦是让天酒活,然而天酒注定会死,会因那一场战乱而死。
竺宴的这个梦是圆不了的。
但他再经历一次痛失所爱,却必不会入魔,他一定会清醒过来。
只因这苍生,是天酒以性命守护的苍生。
第52章
令黎在从极渊中醒来。
睁开眼睛, 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风从半开的竹窗吹进,带来外面竹叶和露水的气息。
转头, 视线落在窗外光秃秃的院子里, 思索了好一会儿, 脑子里才浮现出玄度当日以真火烧尽院中树木的画面, 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从极渊中那一方结界。
她出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她的记忆还停在以自己的元神封印竺宴那一刻, 少年通红的双眼中,仿佛燃烧着毁天灭地的烈火。
燃犀镜中一年的时间, 她却像是过完了一生。即使此刻身在现世, 也仍旧忘不了那种悲恸而无力的感觉。
眼角又一次涌出酸热, 她连忙眨了眨眼。
醒来了, 令黎。你不是天酒,别入戏太深。
外面传来脚步声,眼前立刻闪过少年清隽的眉眼,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脏猛地往胸口一撞, 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装作还没有醒来。
随着竹门“吱呀”一声,空气里多出一道浅淡的冷檀气息。
是他。
令黎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下无意识地捏紧, 胸臆中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酸涩、悲伤, 又仿佛带着一丝丝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期待。
她闭着眼睛, 一动不动。竺宴走到她身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低眸静静注视着她。
心口处像是藏了一头青涩的小鹿, 横冲直撞,恨不得从喉咙口蹦出来。她又不敢深呼吸平息自己的紧张, 只能死死攥着手心,努力平息自己的气息,艰难地掩藏自己的心跳。
眼前却仍旧控制不住地浮现出幻境之中那些画面。
扶光殿中的相伴,杏花树下青涩而大胆的亲吻,还有最后一刻,少年少女白皙稚嫩的身体,在昏昧的光线中抵死交缠,快感被绝望冲刷。
他都记得吗?
他肯定记得,不然她也不会进入到他这一段回忆里。
只是他会知道是她吗?
多半不会,多半,他以为那是天酒。
令黎心头的小鹿刹那间安分下来,不顾一切往头上冲的血液也停了下来,她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是失落吗?
应该不是,否则那不是很奇怪吗?她怎么可能既希望他不知道,又希望他知道?
这个念头之下,令黎很快便自己将自己安抚好了。
没事,而且幻境之中发生的事,都不知道出来还作不作数,搞不好她现在依旧还是一朵黄花(?)
这样一想,她又瞬间释怀了,并且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嘴角因此抿出个几不可察的笑,又飞快地收敛。
竺宴立在床前,静静凝视着她。
她一醒来,他就知道了。原本担心她情绪深重,醒来一时无法释怀有损自身,匆匆赶来。但眼下看来,她似乎释怀得还挺好。
也对,她原本就是那样没心没肺,从来都是。
就连灰飞烟灭之际,躺在他怀里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你不必自责,我并不是为你而死。你还记得疏荧吗?她为了替族人报仇,自愿变成剑灵,永坠杀戮。那时我就想,若让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的父母,我也会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你说得对,我还没有长大,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我大约,也算不得喜欢你吧。”
喜欢需要什么懂得?
他也不懂,只是每每只剩下本能罢了。
窗外,风吹过竹林,交织着潺潺的流水声。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掌下一道白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令黎不知道竺宴在做什么。
他的神力强大精纯,她笼罩其中,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但与此同时,丹田处却像是有什么被他给封住了。
不像是在给她疗伤,倒像是在封印什么?
封印什么?她身上有什么好封印的?回到现世,她如今连神力都没有了。
说起神力,她又想起来,得赶紧回交觞找境尘好生问一问,在她昏迷那五百年间,她的神力到底去哪里了。
就这么漫无边际跑偏片刻,竺宴已经收回神力,很快离开。
令黎重新睁开眼。
她试了试自己的身体,并无异样。她原本在虞渊被吸尽神力,之后每逢试着运转灵力,哪怕只是简单的取物,丹田处也会有细密的刺痛感,然而如今完全没有感觉。
这更加让她坚信,幻境之内发生的一切都会永远留在幻境之中,不会带到外面来。
此时,门再次传来“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打开。
令黎以为是竺宴,心头一跳,正要赶紧躺回去,却见进门来的是一个小女孩。
粉团似的一个小人儿,瞧着约莫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扎两个总角,穿一身绿衣裳,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进门见到她,像是下意识地愣了愣,而后清澈的眸中顿时布满仇恨。
这个仇恨也是将令黎看得一愣,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小孩脆生生大喊了一句:“去死!”
与此同时,一口大火从小女孩口中喷出,直刷刷朝着她烧过来。
令黎:“!!!”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到这个结界就总有人想烧她?前有火神玄度要烧树,后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她虽修的是火灵,但她本体是木灵,也是怕火烧的啊!
好在这看起来只是个寻常小女孩,喷的也是普通的火,不是火神的本命真火。令黎滚下床,在地上匆匆滚了两圈,狼狈地躲开后,一手撑着洞开的窗户,从窗户跳了出去。
没想那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竟跟着从窗户跳出来,一路追着令黎喷火,那恨不得眼睛里也再喷出点儿火的模样,简直让令黎怀疑自己是不是杀了她全家!
“等!等等!”令黎刚刚醒来就被一个小女孩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喷火烧我之前好歹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矮墩墩的小朋友站在地上,白净的小脸气愤地嘭起来,双手插腰瞪着令黎:“你又来杀君上!你都来多少回了?你是不是以为小孩子记性不好,过了几百年我就认不出你了?”
小姑娘还是奶娃娃的声音,脆生生的,十分稚嫩,就是听得令黎欲哭无泪。
“我什么时候来杀过竺宴了!”令黎觉得自己简直要冤死了。
竺宴堕魔也就六百年,而她是一百年前才醒来的,几百年前她活都还没活过来,怎么杀人?
“哼!还想狡辩?除了你,谁会每次都穿着红衣?还长得这么……这么祸水!”小朋友咬着腮帮子,烦躁得原地直跺脚,“气死了!为什么每次杀你你都不死,第二年还来?这次好不容易过了几百年没看到你了,还以为你终于死了,你又来!”
令黎:“……?”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好像有点知道了诶……
“你是不是……面盲?”所以见着穿红衣的美丽女子便以为是一个人。
但小孩子不懂什么叫面盲,也不讲道理,不管不顾继续追着令黎喷火。
令黎转身就跑,又频频回头去看,刚跑了两步,眼前忽然出现一堵人墙,她径直撞了上去。
竺宴凭空出现,一手揽过怀中少女,一手消解掉她身后的火焰。
小女孩见到是他,气焰顿时就灭了,也不再喷火,乖乖地站在远处。
令黎被抱住的一瞬间,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下意识抬眸,直直撞入一双琉璃色的凤眸。
四目相对,心口处“怦”地炸开。
风吹过两人的发丝,银发与青丝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一起。
出了幻境,青涩的青衣少年又重新变回了魔君的模样。银发玄衣,琉璃色的凤眸不见了少年的倔强与桀骜,只余下一片冷漠的死寂,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就仿佛魔君是魔君,少年是少年。
可她就是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不论是魔君,还是少年,都是竺宴。
目光碰触,眼前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血液涌上脸颊,令黎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她立刻移开目光,后退一步。
竺宴顺势放开她,看向远处的绿衣小女孩。
小朋友被他这么一看,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虽然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还是忍不住害怕。瑟瑟叫了一声,立刻变回鸟身,扇着翅膀跑了。
令黎回头,便见青色的长羽划破天际。
那再熟悉不过的鸟儿让她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青耕!”
“她是青耕夫妇的孩子。”
青耕夫妇的孩子……她便是他们当年留下的那枚蛋吗?
想到相继离开的那些人,鼻间又一次发酸,她轻声问:“她多大了?”
“五百岁。”
天酒灰飞烟灭之时就有这枚蛋了,那时竺宴还没有做神君,竺宴做了一万年的神君,之后才堕魔,小青耕竟然才五百岁。
竟是过了这么多年才孵化吗?
但令黎没有再问,青耕夫妇也好,小青耕也好,甚至少年的竺宴,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不小心误入了燃犀幻境,经历了别人的一生。再出来,还要面对无法言说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