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孙家人表面宽厚,实则心机深沉,尤其是那杜清!
在梁正渊的劝说下,杨承芳没有撕破脸跟孙家人大吵,但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非得找个路子还他们点儿颜色。那阵子,在和别人聊天时,杨承芳总有意无意提起当年之事,把孙建诚曾被她拒绝的来龙去脉传得众所周知,意在表明,他孙建诚不过是自己没看上的东西,而杜清,不过是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
两家的关系自然直转而下,变得水火不容。不来往,不打招呼,背地里互相说坏话,还时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纷争吵得不可开交。整栋楼的同事都知道,二楼的两户是冤家。
然而,年轻气盛犯下的错误,没过几年就尝到了苦头。
杨承芳不曾想到,那孙建诚别看长得不起眼,竟真有本事,在厂子里混得如鱼得水,资历平平却快速升到了梁正渊上头,成了他的领导。这还不要紧,没多久厂里就开始大面积下岗,而下岗名单里,就正正好写着梁正渊!
那是梁家遇到过的最大危机,梁正渊是个老老实实的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要是没了工作,他真不知道能出去干什么。杨承芳终于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感到了后悔,如今,能帮得上梁正渊的人,不偏不倚就是对门的孙建诚。
怎么办?人都得罪得没底了。可日子总得过,丈夫不能没有工作呀!
为了家,为了儿子,杨承芳突然就变成了当年的杜清,扯下了那张绷着的脸皮,拉着梁正渊求到了孙家。
杜清自然不会让杨承芳好看,一顿冷嘲热讽:“你们家老梁不是你千挑万选的吗?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解决的?”
杨承芳咬着牙,陪着笑,任脸上一百只蚂蚁在啃,也不还一句嘴。
好在孙建诚不是个婆妈的人,他静坐在一旁抽了根烟,听自家媳妇儿底气十足地叽歪了一大串后,支起大腹便便的身子,走过来拍了拍梁正渊的肩膀:“老梁,咱哥俩还没喝过吧?”
梁焕还记得他们一家给孙建诚陪酒的那个晚上,在饭馆里,一向不善饮酒的父亲被灌了几杯白酒后,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
杨承芳知道丈夫远不是孙建诚的对手,他们夫妻俩就是加起来拼命喝,也未必能让人尽兴。但退路已经没有了,人家扔给你一把火钳子,抓住它就能救命,那再烫手也得抓住啊。于是梁正渊一倒下,杨承芳就顶了上来,接着陪。
梁焕就看着母亲一杯一杯地喝,任对面说什么都笑呵呵的。那年他12岁,已经看得懂一些成人世界的隐晦了。他看出来,孙建诚几乎就要松口了,只有杜清还在一旁阻挠:“建诚,这事儿可不是一点儿人情,你得喝多少酒呀!”
杨承芳想说什么,可她一阵作呕,硬撑着才没往洗手间跑。
梁焕离了坐,拿起母亲的酒杯,走到孙建诚面前:“孙叔叔,我替我妈敬你。”
杜清的添油加醋本没完,却一下子住了嘴。
孙建诚看着梁焕把一杯白酒咕噜咕噜喝下去,沉默不语。
那是梁焕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就是度数高的。他不会喝,喝得过快,一瞬间就感觉食道和胃都烧了起来。好难受,又不敢表现出厌恶,他就紧咬着下唇,一手死死地掐在脖子上。
杨承芳支了起来,迎过来一把搂住儿子,想埋怨又不敢太用力,低压着哽咽了一声:“小孩子家的,喝什么酒。”
孙建诚和杜清静默了许久,然后孙建诚说:“好了老邻居,咱们回去吧。就当还你们当年换房子的情,以后,我们孙家不欠你们梁家了。”
梁焕还记得,那天在回去的路上,他已经站不直了,梁正渊和杨承芳也都得扶着走路,是孙建诚一直背着他的。
孙建诚胖,背软乎乎的,跟父亲很不一样,梁焕在他背上问:“孙叔叔,酒那么难喝,你为什么还那么喜欢?”
孙建诚似乎没听见,好久都没说话。但临到家了,他却小声对梁焕说:“孩子,以后你就懂了。”
梁正渊的工作保住了,两家人也在表面上恢复了正常的邻里关系。但这并不是回到了刚开始的那两年,梁家两口在这新的关系中,已经低对方一头了。孙建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名小卒,他越来越混得风生水起,杜清的脑袋也越抬越高。
房子的问题,梁家两口再无力折腾了,干脆给两个卧室都挂上不透光的窗帘,就当本来就没有窗户,大白天也开灯,眼不见心不烦。
后来这条街的确修了正规的垃圾堆放处,可周围的住户也越来越多,规划赶不上人口的激增,大家都习惯了往这里扔,就没人再管了。
梁家的卧室窗户,就这样关了近20年。
小心翼翼的邻里关系维持得心累,好在孙家没有在这小房子里长期住下去。梁焕考上重点高中那年,周边开始兴建环境好的小区房。孙建诚不仅在厂里爬得快,还在外头跟人一起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就在当时人人传说的“富丽之家”小区买了套大房子,离开了这狭小的集资房。
梁家也不是不想搬家,是真没那条件。夫妇俩收入平平,除了生活开支,剩下的钱都拿来供梁焕学琴了。
梁焕从小酷爱弹琴,逢人便说长大要当钢琴家。他的确天赋异禀,进步速度远超同龄孩子,小小年纪就考过了业余十级。钢琴老师极力推荐他朝专业方向走下去,可请更高级别的老师来教,花费要多上好几倍。两口子见儿子勤奋,便决定不考虑搬家,省吃俭用也要把儿子供出来。
但就在上了一段时间昂贵的专业课后,梁焕突然就不想继续学琴了。他对梁父梁母说:“爸,妈,我读书也没问题,我好好读书吧。”
那之后,夫妻俩倒是攒了几年钱,攒着攒着,饭后散步都愿意去看看那些建设中的小区了。然而刚有了点盼头,杨承芳的老母亲却生了重病,走前把那点儿积蓄全都给掏空了。再过两年,房价飞涨,很快便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搬家的事,他们就再没想过。
于是,这破房子,一住就是20年。
第18章 18
阳光柔软地撒在梁焕身上, 他感到一丝闷热。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开始贴福字,贴完, 又照父亲的意思,把窗户开了个缝隙。
两间卧室都贴完时, 他听到有人在敲门, 母亲正去应门。
“承芳姐, 过年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弯弯绕绕地飘进来。
梁焕一听就知道, 那是杜清。可他们不住这里, 她怎么来了?
“哟, 小杜来了?来帮忙搬家啊?”杨承芳回应。
“可不是?这些小孩儿哪整得明白?”
梁焕想起来, 之前听母亲说过, 隔壁又要搬走了, 原来是今天搬。
那年孙家搬走后, 这房子也没卖,留给杜清刚工作的侄儿住了。现在, 她侄儿也要搬去好地方了。
“这些日用品, 油盐酱醋什么的,他们懒得带走,你们要是不嫌弃, 就留着用吧。”杜清说着,将两大袋东西放到门口。
“小杜有心啦,用得着,用得着。”杨承芳点着头, 弯下腰去把东西放顺, 让开路,“进来坐坐。”
其实孙建诚早不是梁正渊的领导了, 他搬走后不久就辞了厂里的工作,直接下海经商去了。现在两家人也离得远,风马牛不相及。但杨承芳一直对早年那些事心有余悸,又总听人说孙建诚怎么怎么厉害,她是不敢再招惹他们了。
“坐就不坐啦。”杜清没挪步,倒是问,“承芳姐过年去哪儿玩啊?”
“不去哪儿,就在家。”
“我们明儿飞三亚,去那边儿过除夕。”杜清不问自答,“哎,年纪大了,越来越不抗冻了。建诚心疼我,这两年都陪我去暖和的地方过冬。”
谁都听得懂杜清话里有话,但杨承芳早习惯,只是笑笑。当年她把那件陈年旧事传播得人尽皆知,杜清在她面前就怎么都理不顺那层别扭。找了无数次的爽快,却还是怎么都不爽快,这憋屈,杨承芳懂。
“那你还有空过来帮忙?不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她和和气气地。
“有什么办法,我不来操心,看他们搞得一团乱?还有这破楼,连个电梯也没有,搬个家多麻烦。”
杜清扫了一圈满是各种传单残骸的旧楼道,嫌弃地弹了下舌头,“我说承芳姐,你们也早点儿搬吧,难不成要在这破地方住上一辈子?”
杨承芳捋了捋头发,不言语。
“哎哟,什么味儿?”杜清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你家有东西发霉啦?”
是窗户外飘进来的气味。只开了条小缝,气味不大,但还是能闻着一点儿。
杨承芳想解释,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承芳姐,不是我说你,女人这个岁数了,要对自己好点儿。你看你,都不好好打扮打扮。”杜清满嘴苦口婆心,“最重要的是,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就得靠环境养,可不能这么凑合下去。”
“诶,你说的是。”杨承芳只得应声,一边肩膀乏力地靠到门框上。
梁焕本没心思跟杜清打招呼,一直待在卧室听着。但见杜清没完没了,母亲已疲于应对,便几步走到客厅大门口,叫了一声:“杜阿姨。”
“哟,高材生回来啦!”杜清看到梁焕,音调都高了一档。
这么多年了,杜清就是再看不顺眼杨承芳,也一直会给梁焕好脸色看。不过几年没见,她的嘴角因皮肤松弛,比梁焕印象中的样子又下垂了些,好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
“过奖了。”梁焕站到母亲前面,隔在她们之间,对着杜清的脸也是笑盈盈的。
“听说你都上研究生啦?”杜清热情地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
“上了,快毕业了。”
“真是有出息!”她竖起大拇指,夸得情真意切。
“杜阿姨,您家亲戚从这儿搬走,是要把房子腾出来给启阳哥住吗?”梁焕忽然问,面不改色。
杜清懵了一下,继而“呵呵呵”地笑起来:“怎么会呢,阳阳怎么会来住这儿?”
这孩子莫不是在讲笑话。
“那启阳哥住哪儿啊?”梁焕一脸无知的样子。
“瞧你问的,当然是住家里啰。”
梁焕便露出一脸疑惑:“咦?富丽之家那边是住宅区呀,住那里的话,上班很远吧?”
说着,他微微弯了点腰,逼近杜清,清清楚楚地问,“启阳哥在哪儿高就呢?”
杜清的脸刹时青了一块,她终于听懂了梁焕的话。
她家孙启阳读书时就常年班里倒数,高中都没念完就出去鬼混去了,如今游手好闲在家啃老是众所周知,梁焕明显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啊,杜清心想。
杨承芳躲在梁焕身后,憋了一肚子笑。
正愁回不上话,后面正好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杜清回头去瞧。
“哎呀阳阳,你帮他们收拾就好了,别搬这么重的东西!”杜清急忙过去帮忙。
梁焕心头“咯噔”一下。就在他说话时,是有个人抱着一个大纸箱从门里出来,他的背影看着有些发胖,埋头搬着重物,还戴着个鸭舌帽,梁焕没看清他的脸。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孙启阳……
就算是两家断绝关系的那几年,小学时代的梁焕跟孙启阳,始终都是伙伴。两家大人再怎么敌对,却彼此都很默契地,从未插手过两个孩子的友谊。
但他们还是日渐疏远了。日渐疏远,是因为日渐懂事。
孙启阳是没什么出息,但他这个人一点都不讨厌,梁焕一点都不讨厌他。
“……启阳哥……”
梁焕的嗓音卡在喉咙,差点没发出来。
如果知道孙启阳也在这里,他不会说那些话。
孙启阳背对着梁焕整理掉到地上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又装回纸箱后,才直起腰。他回了下头,看了梁焕一眼,表情很僵,且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躲躲闪闪地移开了。
他半低着头,抬手转了转帽沿,问了声:“回来过年啊?”
“对呀。”梁焕答得很快,答完又补充道,“你来北京玩啊,我招待你。”
孙启阳就笑了一下,虎背熊腰的样子,看着有点憨。
“好啊。”他回答。
但其实,直到几年后传出结婚的消息,孙启阳都没去北京找过梁焕,一次都没有。
*
孙家母子走后,杨承芳关起门来,终于能大口喘气:“瞧那杜清的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