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星去面试不知回没回,舍友们也不知道现在谁得空,唯一确定的只有:冉苒,会在。
手已经抖得没法打字,梁焕拨了电话。
对方一定是十分惊讶的,接通电话时都没敢出声。
“……冉苒……”
梁焕的嗓音虚弱得只剩气息,就送出来一声干哑的称呼。
冉苒马上听出不对:“呀!你怎么了!”
“我在……南门外……草坪……我们来过的……”
*
梁焕永远都记得,那个重病突发的晚上,当他被困在那片空无一人的草坪边,虫子似的蜷缩在地上快要无法呼吸时,那个出现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向他跑过来的身影。
冉苒从草坪的另一头狂奔而来,跑得很急,姿势很笨拙。她背着个书包,却因肩带留得太长,书包在她瘦小的身躯后左摇右摆。
她刚跑到,气喘吁吁,还没说出话来,两个膝盖就“咚”地一声触到地上,埋下身来扶他。书包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又硬又沉,从她背上“嗖”地一下滑下来,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
“梁焕你怎么了?”
他听到她心急如焚的声音。
梁焕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等待冉苒的时间里,他已经撑到极限,在看到冉苒的一刻,最后的精神就溃散了。
他只感觉到冉苒把他扶了起来,双臂从他腋下穿过,将他托起,让他整个人靠到她小小的身躯上。
那一刻,他把自己全权托付给了她。
第21章 21
梁焕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意识模糊, 恍然记得自己被放到一个推车上,进了一个房间,上方投来白晃晃的强灯,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 四周已是病房里的一片雪白, 一切都很陌生, 天花板、钢架床、高架子, 竟是些往常生活中没有的东西。
唯一熟悉的, 只有趴在床边, 睡着了的女孩——冉苒。
梁焕感到很虚弱, 浑身都没力气, 左手背上扎着点滴, 冰冰凉凉的。好消息是, 那要命的剧痛终于消失了。右下腹虽还有疼痛感,但已同之前截然不同, 不来自腹腔, 只是皮肉,且不剧烈。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看来已是过了一夜, 可这一夜经历了什么,梁焕却回想不起来。
冉苒一定知道吧,但见她睡得那么香,梁焕不想叫醒她。于是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睡。
冉苒叠着双臂枕着脑袋, 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剩一头乌黑的短发在头顶上打个转儿, 各自垂下。她的呼吸很平稳,很踏实,肩背轻轻上下起伏,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做着什么梦。
一定是熬夜了吧,梁焕想,这回可真不是一般小病,多亏了她。
梁焕的目光顺着冉苒顺滑垂下的头发游走,在几缕反射着光线亮盈盈的发丝上停驻了一刻,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想去触摸的冲动。
她就趴在他右手边,右手没有扎针,伸出被子就能碰到。
不知不觉,他的手真的伸了出去,动作很慢,很小心,一点一点从被褥下探出,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但是,当指尖刚刚触到她的发梢时,他却又触电似的收了回来。
床单发出“擦”的一声,他心头也“咯噔”一下。幸好冉苒睡得熟,对这暗地里的小动作毫无察觉。
梁焕感到吃惊,吃惊于自己这股没来由的冲动。他真想就那样把五根手指都插进她的头发里,每一处指腹都贴住她的脑袋。
那感觉,会是什么样呢?
他觉得痒,手痒,心更痒。
他靠理智压抑住了这股冲动,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算了,别吵她。
时间缓缓过去,梁焕保持不变的姿势躺着,有些乏,却坚持着没动。后来一个护士进来查房,叽叽喳喳说了些话,冉苒到底是被吵醒了。
她被说话声生生从睡梦中拉出来,抬起脑袋,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发呆。
她还没清醒过来,就挨了护士一顿训:“看护的负点儿责任啊,点滴都快空了还不报告!别什么都指望我们,病人这么多,难免有疏漏,出了问题还不是患者受罪!”
冉苒手撑在床沿上直起腰来,一脸茫然地看向那护士。她似乎看不清,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至于对方说了什么,就更没听清了。
“点滴,空了!”护士指着吊瓶强调一遍,一边给梁焕拔针头一边絮叨,“下回好好盯着啊。”
冉苒便又朝点滴的方向看去,但这回更看不清了,她皱起眉来,噘起嘴,慌慌张张前后左右到处找眼镜。
“这。”梁焕的声音沙沙地飘过来。
冉苒转过头来,看到一只手掌伸到自己面前,掌心里端放着她的黑框眼镜。
“啊!”她急忙抓起来戴好,这才跟世界接上了轨。
护士收拾完点滴一扭身就出去了,冉苒愣愣盯着被关上的门,自言自语了几个字:“下回……哦……”
好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朝梁焕看去
——梁焕尽管还躺着,但睁着眼,正同她对视,面无表情。
“啊——?你醒了啊?”冉苒手指竖到鼻梁上把眼镜框朝上一顶,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这口气,敢情不该醒这么早?
梁焕不吭声,瘫痪着一张病状脸,两片薄唇合出来的缝隙像画好的一条线,纹丝不动。
那样子天然就像在生气,冉苒本来是要笑的,看到梁焕醒了她很欣喜,可这下一慌,护士的训话就马上在耳边回响起来。
她脸上顿时一阵发烫:“对……对不起啊……我太困了……”
梁焕唇间的那条缝微微拉长了一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快得根本没让冉苒发现。
“你……你感觉怎么样了?”她问得结结巴巴。
梁焕还是不答,稳若泰山,只是两束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冉苒这下真不知所措了。
他真生气了啊……
她憋了一会儿,脑子里“叮咚”一声,亮起一个小灯泡来:“啊,梁焕,你还不知道吧,你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你的炎症发展得可快了,都穿孔了,穿孔你懂吧?就是阑尾里的东西外泄到腹腔里,有肠道里的消化液,还有发炎后的脓水,再不手术切除会感染的,那样就危险了!”
梁焕:“……”
冉苒以为梁焕一定会大吃一惊,却发现他依然面不改色,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好像这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新闻。
其实,刚才护士告诉他这些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阑尾炎?!
当真没想过自己能碰上这病,还这么凶险,二话不说就上手术台,一闭眼一睁眼,身体里就少了个物件。
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过渡,冉苒一醒,他就把这震惊的消息消化在了肚子里。或者说,不是消化,只是囫囵吞下,让自己看起来刀枪不入。
“医生还说,你暂时不能吃东西,一定要等到通气了才行,而且只能吃流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冉苒的语调说着说着降到很低,床沿上的两只手还互相搓揉起来,好像即将要说出的话会让病人多么难以承受似的。
梁焕脸上没动作,心却被她吊了起来,又好奇又担忧地竖起耳朵。
冉苒满脸认认真真的同情,小心翼翼地说:“这回你可能得……得挨饿了……”
“……”
只差一点,梁焕就没崩住笑出声来。
这什么脑回路啊?自己什么时候成饭桶形象了?
“通气?什么意思?”为了掩饰嘴角的不自然,他终是开口问了句话。
终于出声了,冉苒一下子放松下来,紧蹙的五官平铺开,语调也调回正常水平,顺滑地吐出来两个字:
“放屁——”
“……”
“嗤……呵呵……”
装相者瞬间破功,紧绷的弹簧溃不成军。
这一笑本不要紧,却连经带骨扯着了刀口,梁焕不由倒吸一口气。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医生?”冉苒见状忙问。她全然没意识到梁焕在笑什么,只当自己是在解释严谨的医学用词。
梁焕哭笑不得,缓过劲来后,对她摇了个头,示意不要紧。
“昨晚,我几点做完手术的?”他问。
“大约……两点吧。”
“那你两点才睡?”
“我……医生要我多盯一会儿,我一开始是盯着的,后来……”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一直睡在这里?”
冉苒努着嘴:“……嗯。”
“那你现在困吗?”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柔和。
“我睡着了,不困。”
冉苒摇头,还坐得更直了些,显得自己很精神。
见梁焕能说能笑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显得轻松,大功告成似的伸了个懒腰。
“冉苒,这次多谢你了。”
不知是否病容的影响,梁焕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有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好像在这短暂的一刻,他身上每一寸拒人于外的硬壳都消失了。
他整个人,都是软的。
冉苒多看了他两眼,微笑里莫名多了一丝腼腆。她又摇摇头,把脸埋了下去,眼镜往下一垂,刚好反光,梁焕就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梁焕本想再说两句感谢之词,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什么,倏地一惊。
“你不是今天去云南么?”他语调都一沉。
冉苒一点没有惊讶,撇着嘴,不说话。
“怎么去?飞?”
“……嗯……”她答得有些遮掩。
“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
梁焕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时间:“现在11点,马上去机场,来得及。”
“……”
冉苒却又不说话了。
“你不都收拾好了吗?还有人一起的吧,他们呢?”
“他们已经出发了。”
“那你赶快。”
冉苒咬着唇,低低道:“我跟他们说了……我不去了。”
“……”
梁焕失语了一刻。
昨天她短信的口气,这场考察兼旅行,她那么期待的。
心中荡起一种异样的波澜,他问得轻柔:“为什么?”
明知故问。
冉苒避开他直视的眼神,半偏着头,尽量让回答听起来理所当然:“你这边得有人呀,这时候丢下病号,不仗义。”
“我可以叫我同学来。”
想把天聊死,只需要一句钢铁直男语录。
还好赵星不在,否则他才不管梁焕是不是病号,准一巴掌拍过来:装什么不懂风情,这纯纯没安好心。
冉苒被这没安好心堵死了退路,一下吭不出声来了。她埋下头去,两只手耗子似的抓在床沿上,指甲摩挲着床单,不知所措。
理由没了,但她就是不答应说走。
梁焕亦不吱声,就那么盯着她。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很清楚这样下去,有种平衡,可能要被打破。
他明明想好的了,这些重大的人生事件,应该按照最正确的轨道,最合适的顺序逐一发生,而不是让它们肆意乱套。他希望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他一直都是这样努力的。
只是,这条准则是什么时候,怎么松动的,他毫无所觉。
或许,是这场意外的相聚让他嗅到了宿命的气息,他也开始期待某种意料之外。
或许,是他对冉苒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知道不能再推她了,她已经往前迈了最大的步子,再推,她可能会退到他再也抓不到的地方去。
他想抓到,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望,伸出手去就想抓到冉苒。
这一刻他看不到其他,只看到了冉苒,那个和他同频率,完美共振,梦想一样巨大的女孩。
他想,这会是他最疯狂的一次。
冉苒不知梁焕心中那千头万绪,只知道他一语不发。落针可闻的沉默中,她越来越压力山大。
她不答应,又说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只能执拗地摇头,蚊子声似的重复着:“我不去……”
她始终不敢抬头,不敢迎接梁焕的目光。
她怕从那目光中,又看到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