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很想去画幅画吗?”
极度温柔地,梁焕问冉苒。
冉苒支着一根手指,在床单上画起圆圈来:“嗯,是要画的。但是以后再去,也是一样的。”
她想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
那一刻,梁焕的右手从被褥下伸了出去,伸向冉苒。
不同于之前的彷徨和畏缩,这回他伸得堂而皇之,毫不拖泥带水,一把将冉苒画着圈圈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等我工作定了,我陪你去。”
*
狭窄的病房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某处迸发,顿时将空气盈满。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没有吊瓶的晃荡,没有钢丝床的吱嘎,世界像黑洞一样宁静。
时间被按下暂停。
冉苒瞬间僵成木雕,甚至有一瞬间的窒息。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像做梦一样。不,比梦还不真实。
她浑身一缩,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梁焕抓得紧紧的。一个病号,比她有力多了。
她也不敢抬头,梁焕只说了那么一句,之后还能听到的,只有他一深一浅无法均匀的呼吸。
她脑中空白一片,光去听那呼吸声了,还越听越紧张,连回答一声“好”都没想起来。
这……算什么?
在冉苒僵住的时候,梁焕的手抽了回去。他两个胳膊撑在身体两侧,使尽力气将半个身子支了起来。
冉苒又呆呆地听上了钢架床发出的“吱嘎”声,都没反应过来去帮他一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梁焕已经半坐了起来。
时间重又流淌起来,刚才的并不是假象,她手上还留着温热。
梁焕试着将上半身朝右侧转过去,刀口生疼,生硬的拉扯让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虽然只能勉强斜支着,但他终是把身子侧了过去,直绷着右臂吃力地撑着。
“过来……”
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却不容拒绝。
此时的冉苒已成了个失去主见的木偶,听到一声召唤,就站起来乖乖挪步,挪到施令者跟前。
梁焕不能完全直起腰,高度就连冉苒都及不上。
“你蹲一下。”便又发出一道指令。
冉苒曲了曲膝盖。
“再低一点。”还不满意。
冉苒就又往下一点。
这回,他们一样高了。
梁焕的目光笔直地投向冉苒,那目光发着烫,令冉苒不敢看他,四处躲闪。
片刻后,他空着的长臂一把伸到冉苒背后,用力一揽,将她瘦小的身躯整个扣进了怀里!
两人紧紧相贴的瞬间,梁焕最大的感受不是兴奋,而是撞击带来的疼痛。他该试探着来的,但他昏了头。
“嘶……”他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冉苒比他还紧张,第一反应便想挣脱出去,梁焕却死死扣住她,齿缝间颤颤巍巍挤出两个字来:“……别动……”
冉苒就真一动不动了,下巴搭在他左肩上,连说话都尽量小地张口:“……医生好像说……你先别乱动的好……”
梁焕身体经不住发颤,嘴角却不适时宜地勾着笑,还挺得意。
反正她看不见,他笑给自己。
“就一会儿……”他喃喃耳语,“一会儿……我就听话……”
第22章 22
周一, 在陈亦媛那里度完周末,梁焕回到了工作岗位。
一切如常,除了李俊的几句闲聊让他分了会儿神。
“哎, 女人就是善变。明明说的是去西藏,攻略都查好了, 又忽然说害怕高原反应, 要改地方。嘿, 敢情这青藏高原是这两天才升上去的?”李俊满口抱怨。
梁焕正对着屏幕读文档, 漫不经心地问:“改哪?”
“云南。”
梁焕滚着鼠标的手指一顿。
愣了几秒钟, 他问:“大理?”
“不去大理, 去丽江。”
哦, 不是那里……
梁焕接着读他的文档, 但好长一段时间, 都没能再读进去。
当初, 他曾给过冉苒承诺。他说,会陪她去大理, 去看苍山和洱海, 看着她画一幅最美的画回来。
可这承诺,终成了又一张空头支票。
冉苒……她后来去了吗?
*
下班回去的路上,梁焕挤在满是人的地铁车厢里, 寻了个空隙把手机掏出来,再次点开笔尖荏苒的微博。
冉苒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也没有继续在等了。
只是,除了这个问题, 他并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
梁焕木然地捧着手机, 百无聊赖地随意翻看,浏览起了她同粉丝们的互动。
他发现了一处奇怪:冉苒会回复所有的留言, 却有一条,许多天过去了,她都没回。
那条留言来源于一个粉丝,发于一周前,内容为:【作者你好,我非常喜欢《重升》这幅画,更吃惊于你对冷暖色彩对比的运用,给人以极大的冲击力。我明白,全局的阴冷色调是为了把局部的鲜艳凸显出来,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
私以为,这是一幅表现群山景观的画,画的重点是景,景的重点是山,那些显示人类活动的帐篷不该是画的中心,可为什么你把最抢眼的颜色涂到了帐篷上呢?你想以此表达什么?谢谢。】
这条留言不短,不可能注意不到,但它却真的被冉苒视而不见了。
三天后,来了另一个粉丝在下面追加了留言:【我看画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作者的意图令人费解。我刚好有个举办方的熟人,打听到了一点作者的背景,她不是学艺术出身的,好像拿过地质学的学位。
我听说搞地质的是要去野外勘探的,住帐篷那种,而且作者说了,画中有一座世界名山,所以《重升》极有可能画的是某次地质勘探观察到的实景。帐篷是勘探者们的栖身之地,在作者心里分量很重,才把最艳丽的色彩给了帐篷吧,我猜。】
之后,第一个留言的人给予了回复:【我就觉得作者想突出人在自然里的特殊性,觉得是人文主义关怀向的作品,但又觉得这种表达方式太奇怪,不敢确信。你这么一说我就能想通了,原来是搞地质勘探的,多谢。】
讨论就此停滞了两天,然后就在昨天,又来了第三人,@了第二人的留言:【这个说法只能勉强解释为什么只有帐篷是彩色,却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帐篷看起来都快要被吹飞了。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作者画的就是自己或者同行遇到的险境,画作的目的就成了赞美地质工作者的不易。可这两年并没听说地质勘探活动出过什么安全事故,这个主题毫无时效性,意义不大。
另外,画中根本看不出任何地质勘探活动的迹象,非要以作者的背景来强加推测,太牵强。】
第二人很快就回了:【那这位朋友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第三人:【我这里没有具体的答案,但我相信,作者想表达的绝对不是某项人类活动。这画展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是得到业界认可的,好多人都说那个主展者会成为新秀。主展者都有这层次,加盟者不能太次吧,用这么低端的逻辑去臆测作者的思想,也太低看人家了。
这画从画风上看是后印象派,这种画肯定有深意。说有世界名山,你能看出来哪座是吗?我看啊,那些帐篷和山搞不好都是虚像,根本不是什么实物,不是帐篷也不是山。
看这种画得大开脑洞,得去设想画中之物在映射什么。】
第二人:【并不是只有假大空脱离现实才是艺术才是高端,人文主义也更不该被套上‘低端’这个词。你大可随便YY,反正你也不给证据,而我的推断好歹是能找到切实根据的。作者没有出来说明,可能因为这话题涉及到了隐私。但在没有官方解释之前,我的猜想还是最靠谱的。】
争论到此为止,冉苒一字未参与。
梁焕关上手机,放回裤兜里,伸手够到上方的拉环。
车厢里更挤了,同旁边人已隔不出空隙,说话声和各种外放BGM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嘈杂不已。
然而,梁焕丝毫没去注意这些,他闭上眼,视觉黑暗的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俗物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他的面前,以巨大的长和宽,以占据整个空间的维度,缓缓展开了那副画——《重升》。
那一刻,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宁静。
呵,那些人都想偏了,他们不懂冉苒。
冉苒是学地质的没错,可她的画却是直奔大师梵高而去,那么的浪漫,根本不会参合世俗的考量。
同时,冉苒又绝非虚无主义,她会将想象和情绪注入画里,但画里的事物却一定是她亲眼所见,所有的变化之处也一定遵循着某种严谨的科学逻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情中有理,理中有情。
这才是冉苒的画,他们不懂。
更何况,她都承认了,《重升》,同他们的过往有关……
梁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世上有可能看懂《重升》的人,是不是只有我?
*
回到公寓,吃过夜宵,跟陈亦媛打完招呼,梁焕又把抽屉里的画册拿出来,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对研究《重升》的含义产生了兴趣,哪怕这些都和自己再扯不上关系,他还是很想知道,《重升》究竟在画什么。
他端坐在写字台前,注视着画册里小小的一幅画。为了看清颜色,他不仅开了台灯,还把整个房间里能开的灯都开了。“群灯”照耀下,画里本就阴冷的色调更显惨淡,而帐篷上的色彩一反光,加上鼓起来的造型,竟看着像一个个散落的灯泡。
梁焕还能回想起第一眼看到这画时受到的震慑,但现在他把情绪先放到一边,试着从理性的角度来推一推逻辑。和《穿越》相比,尽管成画的观感截然不同,但从构图思路上,应有相似点可寻才对。
《穿越》里的幻想部分就由鲜艳的五颜六色构成,但颜色的选择和排列是按照地层色标的顺序来的,并非随性为之。《重升》里帐篷的颜色和排列,应该也有某种道理吧?得知道这些颜色来自于什么体系,才能推出冉苒想表达什么吧,他想。
顺着山坡从上往下数,一共8个帐篷,颜色排列依次为:柠檬黄、土黄、朱红、深红、紫罗兰、淡绿、翠绿和湖蓝。
常见的自然现象中,能和颜色排序沾上边的,梁焕只能想到彩虹。可仔细一比对,帐篷的数量比7个多,也不对应赤橙黄绿青蓝紫,排序就更不对了。其他五颜六色的东西,什么蝴蝶啊,含矿物质的流水啊,凡他能想到的,好像都扯不上干系。
看来还得从地质学的色标知识中去找答案?梁焕打开电脑,搜索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查询地质学相关的资料。不查不知道,原来地质学中的颜色代码有那么多种。有标示不同岩石的、不同黏土的,有描述地形图中不同海拔的、气象图中风力风向的、海洋图中洋流的,地壳内部运动方式的,等等等等。
这些颜色的使用都有复杂的标准,有些还有一一对应的明确代码。梁焕足足查阅了两个小时,各种说明读来读去,读到头昏脑涨也没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隔行如隔山啊,那些东西他真不懂。夜深了,他放下鼠标,疲乏地仰靠在椅背上。
这丫头脑瓜里想的是什么啊?解这个谜,还真难。
他打算歇一口气,先去洗漱。这时节,他都会开热水洗脸,今天满脑子都装着那些错综复杂的色标说明,居然忘了,直接一把冷水浇在脸上。
他打了个哆嗦,烦躁正要铺开,却忽然被这一阵冰凉浇醒:作为一个外行,何必跟这些细节较劲呢,把思路说出来,让懂行的人来分析,岂不更好?
梁焕满脸挂着水珠,擦都没擦就跑回写字台,拿起手机便开始打字。
他直接在那三人的讨论下追加了留言,@了他们全部,抛砖引玉道:【既然知道作者学过地质学,而地质学中有许多用颜色来标识的体系,何不从这个角度入手,来分析帐篷颜色的来处?我相信这些颜色不是随意排列的,它们一定有某种逻辑联系,将画的含义抬上一个高度!】
没过一会儿,真有人回复了,是第二人:【思路挺新颖,但从地质学的理论能创造出艺术表达?不太能get到,能否举个例子?】
有人参与讨论了,梁焕兴致勃勃地打起字来:“比如,每一个地质年代都对应特定的颜色……”
但他忽然停下了,马上把没打完的半句话删掉——不能拿《穿越》来举例,会暴露。
他转而打开之前浏览过的某个文档,一边对照一边重新写道:【比如,有一种叫脉岩的岩石,会用颜色来标识性质。朱红代表酸性,橙色代表碱性,蓝色代表中性,玫瑰代表石英,绿色代表镁铁,紫色代表超镁铁,等等。
不妨假说,如果按照画中帐篷的颜色来排列对应的脉岩,再加上画里的大风,就会发生某种奇特的,能引起感官触动的自然现象的话,画作的表达就很有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