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阳哥真瘦了,脸盘子都有轮廓了,只是一面对知根知底的发小,那有点憨的神态,就又回到了脸上。
梁焕也给他斟了一杯,笑道:“你结婚,没有不来的道理,大不了被炒个鱿鱼,回来投靠你呗。”
“哈哈哈,扯呢,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大佛。”他笑得更憨了。
梁焕轻捶一拳在他肩头:“嫂子很漂亮,你很有福气嘛。”
孙启阳便不好意思起来,赶忙端起酒杯,和梁焕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梁焕却端着没喝,硬要开他的玩笑:“怎么不把嫂子带过来见见?我还想瞻仰瞻仰呢。”
“不行不行,你肯定得揭我的短儿,光辉形象就没了,呵呵呵……”
知他者,莫过梁焕也,连尿床到几岁,踩扁过几只肉虫子,欺负过几个女同学,都一清二楚。
这几年,两人一点联系都没有,梁焕会来参加婚礼,孙启阳是真高兴。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很豁达,心里头已经没了几年前生的那点儿疙瘩。
梁焕也一样,曾经十分享受自己把孙启阳比得渣都不剩,以为父母那一代的憋屈,可以从子辈这一代弥补回来。但现在,他只觉得这想法可笑,多读几年书,也翻不了天。如今身在这可望而不可及的婚礼现场,他更是只剩漠然旁观,连“向往”二字都找不到了。
当年那些执着早消失得干干净净,对着孙启阳真心实意的笑,他庆幸自己到底还是来了。
“听说你现在改邪归正了,这是打算接孙叔叔的班了?”梁焕问。
孙启阳还那样笑着,但笑着笑着,咧着嘴眯着眼的样子,却渐渐看不出笑意:“以前不懂事,现在才知道,我爸……真不容易……”
他的话中竟能听出些许哽咽,梁焕心中感叹:结一场婚,人能变化这么大,用老一辈的话来说,这大概就叫,长大了。
梁焕的酒还没喝完,孙启阳倒自己又倒了一杯,自顾自灌下肚去。他喝酒的样子还莫名能瞧出几分沧桑感。
喝完第二杯,孙启阳问:“听杨阿姨说,你也快结婚了?”
梁焕正慢慢抿着杯中的酒,听到这问话,不小心呛了一口。这酒度数虽不是很高,但好歹是白的,他喝得有点费劲,不敢一口吞。
“我这儿……还没谱呢。”他笑笑。
孙启阳乐了,“咯咯咯”地笑:“这是搞不定?不行啊你。”
梁焕半个字都没反驳,这么丢面子的说法,他听了却光是笑,简直不像他。
孙启阳把胳膊搭过来:“加油啊,咱俩已经是同学中最晚的了。早点儿结吧,结了,梁叔叔跟杨阿姨就放心了。”
梁焕埋着头,没回答。
也不知怎地,他莫名其妙地就把还剩的大半杯酒一股脑灌了下去,好像连酒精的刺喉都没感觉到。
“你酒量长进了?”孙启阳一惊,“还是这酒对你味儿?那再给你来一杯?”
一口喝了一杯白的,梁焕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好像脑子是有点晕。
不是晕,他是真糊涂了,居然扯着一张笑脸,把酒杯送上去,不知死活道:“行啊。”
孙启阳被人叫走了,梁焕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不行了。他真晕了,视线直打转。
他撑着桌子在会场里望了一圈,梁母正跟人聊得火热,梁父在下棋,他便都没去找。连喝两杯白酒,自知撑不住,又不想等同学回来看笑话,便躲到了旁边一个无人的包间里。
进去没一会儿,梁焕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酒量不行,酒品倒好,醉了从来不多说话,只管睡。但他又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地总想起婚礼的场景。
那场景就是刚刚看到过的,但上台的人却不一样——穿西装的不是孙启阳,而是他自己。
他听到司仪问他:新郎,你将迎娶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士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贫穷、患病、或是残疾,都不离不弃,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他微笑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穿婚纱的人,却惊然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清那是谁,连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分辨不出来。
司仪一遍一遍地问他:新郎,你愿意吗?
他就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两眼酸涩视线模糊,然后发现那身飘逸的婚纱竟成了一条长长的白绫,飘向空中,消失不见了……
第43章 43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听到有人叫时,睁开眼,竟是父亲梁正渊。
“到处找你, 原来在这儿睡觉呢。”梁正渊说。
梁焕撑起身子,晃了下脑袋:“喝多了, 有点晕。”
“你不都挺注意吗, 怎么喝多了?孙启阳灌的?”
梁焕笑了笑:“这不是高兴么。”
梁正渊看了他一眼, 没评论, 而是说:“那好点儿没?该吃晚饭了。”
睡了一觉, 清醒了不少, 梁焕点点头, 站起来, 跟着父亲出去了。
晚饭过后, 婚宴就散了, 梁家三口回到了家里。
“哎,这排场, 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就听说孙建诚这两年越来越有钱了, 还真不假哈!”
杨承芳一进门就抒发起来,“这孙启阳,看着也懂事多了, 可跟前两年不一样了,娶的媳妇儿也挺好的哈。”
父子俩进门后都各干各的,没人接她的话。
杨承芳也不恼,自顾自继续说:“不过这杜清, 我瞧着也变了不少。你说这么大的排场, 她那眼睛还不得瞧到天上去!可今天聊天儿,她说话都仔仔细细的, 以前的傲气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是不是这年岁大了,人就内敛了?可这前后还没过几年呀,怎么差别这么大?”
杨承芳说完时,父子俩连人都不在客厅了。
梁焕回卧室换了身舒服点的衣服,梁正渊则去了趟厨房,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小袋东西,似乎是个瓶子。
他也没去找沙发上的杨承芳,就站在梁焕的卧室门口,等着他。梁焕刚一出来,他就说:“儿子,这小区的绿化搞得挺好,你还没好好看过吧?想不想去瞧瞧?”
梁焕愣在门口,父亲这唱的是哪一出?
更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对父亲的心血来潮竟不是一贯的打压,反而夫唱妇随起来:“对对,焕儿,让你爸带你去逛逛,这里环境真好。”
梁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天都黑了,有什么好逛的?如果只是散步,听母亲这话,她没打算一起去啊,她不是挺喜欢饭后散步的吗?
不等梁焕表态,梁正渊提了提手中的口袋,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兴奋:“咱爷俩还没喝过吧,跟爸小酌两杯?”
杨承芳一听这话就变了脸:“逛逛就逛逛嘛,喝什么酒?焕儿今天都喝醉过一回啦!”
她几步走过来,缴获了梁正渊手里的酒,掏出来一看,蹙起来的眉毛倒又舒开,“哦,这个呀。这个行,比啤酒度数还低,拿去喝吧。”便又把“赃物”塞回给梁正渊。
爸妈这是串通好了呀,梁焕有种当了砧板上鱼肉的感觉。但父亲极少摆出一脸热情,是真有话想对他说吧。
他就点点头,说了声“行”。
*
小区挺大,里面有个人工挖的小池塘,边上有条小径,草木丛生。晚上看不清池塘,小径上倒有路灯,梁正渊就带着梁焕,沿着这小径走。他走在前面,背在背后的两只手上拎着那小酒瓶,这姿势让他的背更显弯曲。
“平时我跟你妈,就爱来这里逛。”他一边走一边说。
“挺好。”梁焕答。
“搬到这里来,是好不少啊,多亏了你。”
“应该的。”
梁正渊回了下头,笑着问:“今天参加孙启阳的婚礼,什么感想啊?”
“什么什么感想?”
“没有想一想,自己的婚礼要办成什么样吗?”
梁焕没答话。
“我不是说要跟人家比啊,人家是有钱人,咱比不了,咱只要办个自己满意的就行。”
梁焕还是没答话,梁正渊也不急,还就那样慢悠悠地走。
走出那小径后,就能看到池塘边的亭子,亭子外围是一圈石凳,梁正渊说过去坐坐。
父子俩面朝池塘,并排坐下,中间空出一点地方,摆上酒瓶,和两个小酒杯。
“你妈把那画儿藏到大衣柜的最里面了。”梁正渊双手扶在腿上。
“嗯。”
“你妈她……”梁正渊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低声说,“她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梁焕侧头看父亲,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总是神态单一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变化。眼角的纹路看上去变长了,有一根垂下来,延伸到颧骨边上。轻轻颤动的纹路里,仿佛藏着什么未能出口的话。
“我妈说什么了吗?”
“还不就是那画儿的事,担心你呗。”
决定把画带回来的一刻,梁焕就想到过这个,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抱歉:“是我不好。”
“没有怪你的意思。”梁正渊马上纠正,“我跟你妈,一点儿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妈就是担心,你跟小陈眼瞅着要结婚了,你怎么突然弄起这画儿来,也不去买戒指?你们俩,还好好的吧?”
“好好的呢,你叫她别担心。”梁焕轻笑着。
“小陈这姑娘,挺好的吧?”
“挺好的啊。”
“儿子,你是打心眼儿里这么想的?”
父亲的口气突然认真,梁焕愣了一下:“是啊。”
“真的?”
“……是啊……”
梁正渊转过脸来直瞅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父亲今晚一反常态,梁焕真有些不适应。他知道多半是母亲指使的,可一个向来不管“闲事”的人管起“闲事”来,怎么跟断案似的,还要来猜疑答案。
瞅了儿子一会儿,梁正渊理了把衣领,正经八百地说:“梁焕,我不是你妈,我跟她想法不一样。咱俩都是男人,可以聊到一块儿去。我今天也不是你爸,你把我当个哥们儿吧。咱俩谈谈心,你跟我说了什么,我一概不告诉你妈。”
看他一本正经,梁焕忍不住笑:“爸,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亲子节目,模仿台词呢?”
梁正渊还真思索起来:“有这节目?”
“呵……”梁焕只管笑。
爸妈这配合打得是不错,可毕竟老一辈了,招数太老套。父亲从来不是个会绕弯子的,这番尝试,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先来一杯吧。”梁正渊很满意自己的开场,这就开始要走程序了。他倒好两杯酒,一杯自己端着,一杯给梁焕。
父子二人都不胜酒力,映月对酌真是头一遭,倒也新鲜。父亲干了一杯,梁焕也干了,还双双亮出杯底以示诚意。但其实吧,这酒真没什么酒味。
干完一杯,梁正渊觉得是时候了,开问:“梁焕,你老实跟我说,你突然想起这画儿来,到底为什么?”
他真把自己当了“哥们儿”,口气都横了。
梁焕就面无表情地答:“没什么,最近听说水粉画不能卷着保存,发现都卷坏了,再不裱一下,以后都看不出来画的什么了。”
“只是这样?”
“是啊。”
“这画儿这么重要?”
“……”梁焕迟疑一下,笑了,“就这一样纪念品,没什么吧。”
“你想留个纪念,是没什么,但是……”
梁正渊语调沉下去,变得极为小心,“梁焕,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还忘不掉冉苒?”
总是绕不过去的,昨晚敷衍了母亲,今晚父亲就顶上来了,非得给他们吃颗定心丸才行。
梁焕一边又倒了杯酒,一边笑着说:“你们真是,这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就存幅画,想那么多干嘛?”
“你喜欢冉苒的画儿,我们都知道。”
“那又怎样,一幅画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真是这样?”梁正渊又摆出不信的神态。
“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梁焕还笑着。
“想让你说真心话。你今天喝醉了,我叫你的时候,看你睡着了都皱着个眉头,心头有疙瘩吧?”
梁焕愣了下神,醉酒时自己什么样子,还真不知道。
“梁焕,我真怕你,就是结了婚,也不高兴啊。”
被父亲的话惊了一下,梁焕刚碰到酒杯的手停住。
“半年前,你找了小陈,说考虑结婚,你都不知道我跟你妈有多高兴。尤其是你妈,她就怕你会怨她一辈子。”
“我怨她?我没怨她啊。”梁焕马上说,“她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怨过她。”
“不是吗?”梁正渊倒诧异了,“那两年,跟你聊视频,你春节回家,都不见你笑。你妈就跟我说,她可后悔了。”
“我……我真没……”
“那是为什么?冉苒突然一走了之,连学都不上了,究竟为什么?”
父亲的眼睛变得深沉,“几年了,你都不说。你不说,那肯定是我跟你妈影响了你们啊。”
“没有,爸……”
梁焕忽地有些哽咽,原来这四年,爸妈心头是这样想的。
“跟你们没关系……真的……是……”
喉咙有些堵,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