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着自己胸口的手停下, 转而捧上自己的脸, 摇晃着:“苒娃儿……苒娃儿你看得到爷爷不?”
……爷爷?
电筒的光照亮了俯瞰着自己的那张脸,老泪纵横, 额角隆着一道道青筋。
他也是个落汤鸡, 身上的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爷……爷……
冉苒努力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只微微做了两声口型。
那张老脸就使劲点头, 眼泪像断线的珠帘:“苒娃儿,你妈老汉儿不要你,爷爷要你,你选爷爷嘛!”
周围的人们说着安慰各自散去, 电筒的光一束束消失, 当近处暗淡下去,天空就亮了起来。
乡下的空气更干净, 越过爷爷的脸,后面是满天繁星。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星空,原来天上的星星有那么多,那么亮,天空有那么辽阔。
原来漆黑的夜,也有好看的一角。
*
冉苒住到了爷爷家,学籍也被爷爷从镇上的初中转到了宁风村的乡村学校。土墙盖的教室,木架支的黑板,一个年级就一个班,二十几个人。条件很艰苦,但她一次也没说过要回去。
她每天跟着爷爷一起上学放学,数学课和物理课还都是爷爷亲自教,她很喜欢听爷爷讲课。
也是因为有爷爷坐镇,在这里,她不爱说话也没人欺负她,有些孩子还崇拜她,因为练习册上的每一道题她都会,连附加题都会,他们觉得好神奇。
日子前所未有的平静,但冉苒并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她总会想,万一哪天爷爷不喜欢自己了呢?
于是她特别勤快,爷爷挑水浇菜她就在后院喂鸡鸭,爷爷煮饭她就猫在灶台烧火,自己的衣服从来不让爷爷洗,还常常把爷爷换下来的也拿走一起洗。
她干活时常听到爷爷叹气,有时还见爷爷皱着眉头看自己,每每心惊胆战。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爷爷说:“爷爷,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嘛,我改。”
爷爷却只摸摸她的脑袋,沉默不语。
那个周末,爷爷邀请了两个住得近的同学来家里做客,吃完午饭后让他们带冉苒去山上玩。冉苒去是去了,但她背上背篓拿上镰刀,砍了一背篓柴回来。
送走同学后,爷爷对冉苒说:“小娃儿家家好好读书就行了,不用做这些。”
冉苒却哀求:“爷爷,让我帮点忙嘛。”
爷爷把她带到桌边坐下,让她等着,然后去仓库拿了个盒子出来。他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桌上铺好。
那是一副围棋。
“苒娃儿想帮爷爷的忙,要得撒。”爷爷笑眯眯地,“爷爷呀,就喜欢下围棋,但就是找不到人陪爷爷下。你学会嘛,你要是可以陪爷爷下棋,比做其他的事更让爷爷高兴。”
冉苒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她每天放学回来都翻着爷爷给的围棋入门书学习,自己和自己对弈,拼命提高水平,争取早日成为爷爷的对手。
这件事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闲暇时间,农活和家务做得少了,但爷爷脸上的笑却多了。
没过多久,冉苒开始陪爷爷下围棋,从一开始输得一个子儿不剩,到慢慢可以圈到一些自己的地,到后来偶尔赢个一两子,爷爷总是笑呵呵的,似乎无论输赢,只要陪他下棋,他就开心。
让爷爷开心,似乎比让爸爸妈妈开心容易多了。
第一次赢了爷爷时,爷爷一个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呀——!失误了失误了!”
是肠子都悔青了的表情。
刚才的确是走了一步臭棋,才让孙女有机可乘,他懊悔得直念叨,又拍大腿又拍脑门。
但只片刻,他的表情和动作就收了起来,也不再出声,只静静地,用一种惊讶又欣慰的眼神看着孙女。
冉苒发现爷爷正注视着自己,眼中还有点点湿润。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笑了一下。
*
冉苒时常想起那个晚上看到的爷爷背后的星空,每当这时,她就拿出铅笔,在作业纸的背面点上记忆中那一颗一颗的星星。
不成画,仅像在记录什么。
一张纸上全是排列不规则的点,冉学笙一开始没看明白,直到一天晚上,看到孙女坐在屋前的平坝上仰头看星星。
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画板、画纸、画笔和颜料,回来对孙女说:“星空是彩色的哟。”
他给孙女讲太阳系的行星,讲遥远的星座和银河,冉苒开始用水粉画五彩的星空。
肉眼能看到的星空还是单调,于是她画的星空里充满了爷爷的描述。她会把星星画成一个一个大大的星球挂在夜幕里,显得十分不真实。但细节很多,比如木星上有漩涡一样的大红斑,土星有一圈漂亮的星环。她也画银河,一条白亮的光带两侧,有牛郎星和织女星。
冉苒话不多,也很少和别人一起玩,除了陪爷爷下棋,她总喜欢一个人呆着,画画,就成了她最大的爱好。
她总抱着画板爬到山上,下到田间,把眼前看到的一切复制在画纸上。
她对色彩的感知力极强,一盒水粉就12支颜料,她却能准确地调配出看到的任何颜色,而且极其擅长把某种颜色描绘到极致。
她画的爷爷家背后的竹林,那层层叠叠的青绿生机盎然又坚忍不拔;她画的秋天丰收的稻田,那片灿烂的金黄饱含喜悦和希望;她画的池塘里嬉戏的鸭群,深浅不一的褐色鸭羽扑腾出一片生机。
但她,只画景,不画人。
冉学笙会细看每一幅孙女的画,赞叹她天赋的同时,渐渐注意到这一点。
春季插秧时,人们卷着裤腿在水田里劳作,每弯一次腰,田里就多一株嫩苗。孙女立着画板,在田边边看边画,但冉学笙发现画里只有正在被种植中的秧苗,却没有种秧苗的人。
“没得农民有点儿奇怪哦,秧秧儿不会自己长出来。”他说。
冉苒抿着唇,朝田中劳作的人们望去,然后摇摇头,似有些无可奈何,继续画秧苗。
“为啥子不画人呢?”冉学笙问。
冉苒停下手中的画笔,对冉学笙说:“爷爷,我看不清人的颜色。”
大自然是诚实的,高兴就晴天,生气就打雷下雨,它遵循亘古不变的规则,把一切都坦然展示给你,你只要耐心观察,付出努力去学习,就能了解它。
但人,不是……
她想,她生错了地方,不该生在镇上,就该生在大山里,周围不是一个接一个的人,而是一座又一座的山。
要是这样,这十来年该是容易多了。
讨别人喜欢实在太难……
*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冉苒初三时,宁风村的中学因为学生太少关闭了,不得不再转回镇上念。
但自从那次掉进宁心河,她就特别怕水,尤其是河水,不敢靠近河边,那座小石桥是必经之路,于是她整整一年都没去过镇上。
那学校……要怎么去?
报道那天,爷爷带冉苒下山,快到宁心河,水声刚传到耳边,冉苒就不受控地身体发僵,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把眼睛闭到。”爷爷说。
冉苒依言闭上眼后,又听爷爷说:“上来。”
抬手,就在下前方,她摸到了爷爷的背。
爷爷体格不算高大,但肩背硬朗,踩着石板的脚步很稳,哪怕水声越来越近,只要抱紧他的脖颈,她就不怕。
“好了,下来嘛。”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河对岸,爷爷牵着她的手朝镇上走。
从那天起,冉学笙每天清晨把孙女背过河,放学后又去接她,风雨无阻。去镇上比去村里的小学远多了,于是那之后,爷孙俩有了更长的相伴而行的时光。
走在蜿蜒狭窄的山路上,冉学笙时常讲起前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冉苒渐渐对地质探勘这个词有了理解。爷爷描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山峰、倒挂着钟乳石的洞穴、深渊般隐秘的大峡谷,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冉学笙发现,孙女刚来时,总是睁着一双小鹿的眼睛,对什么都畏惧,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平静安然,而在他讲述那些上山下海的故事时,竟还会闪闪发光。
那是一种既兴奋又羡慕的眼神,他见了,不知不觉越讲越多。
其他时候冉苒依然不爱说话,但每当爷爷讲起这些,她的问题就特别多。
“爷爷,为啥子山壁上的岩石是一层一层的呢?”
“为啥子山里会有那么大的洞呢?”
“大山又大又重,怎么会裂开呢?”
……
刨根究底问为什么,这要讲清楚啊,得从远古时代的大陆漂移讲起,冉学笙就呵呵笑:“你这么感兴趣啊?”
“嗯,我以后也想去看看爷爷说的这些地方,比去人多的地方好耍。”
“去干啥子?去画画嚒?呵呵呵呵……”
冉苒也笑。
冉学笙又问:“你这么不喜欢人啊?”
冉苒低下头去,不说话。
冉学笙语重心长:“苒娃儿,你说看不清楚人的颜色,你说得对头,人呀,很复杂,爷爷活了这么多年也看不清楚呢。但是这没关系呀,看不清楚才正常,不要强求,会有值得交往的人的。”
冉苒却抬头望着爷爷:“也不都是这样,爷爷身上的颜色就看得清楚。”
农舍小屋内,冉学笙坐在板凳上不动,对面,孙女正立着画板画他。
这是孙女第一次画人,但冉学笙刚坐下没多久眉头就皱了起来——孙女这画也画得太快了吧。
只见冉苒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就伸手去挤颜料。
12支颜料,她把色彩最亮的8支挑出来,分别在调色盘不同的地方挤上一点,并不混合。然后她将这些颜色逐一涂上画纸,寥寥几笔便收工。
一张雪白的画纸上,几个无比鲜亮的色块连在一起:柠檬黄、土黄、朱红、深红、紫罗兰、淡绿、翠绿和湖蓝。
颜料越混合色泽越暗,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纯色是最亮的。
没有形状,整幅画里能看到的,只有那8种颜色原滋原味的鲜艳。
“爷爷,这些最亮的颜色,就是你。”
*
和爷爷生活的那几年,冉苒逐渐变得开朗,尽管不如其他孩子,但至少再没听谁提起过“自闭症”三个字。
不过,变得开朗的同时,冉学笙发现,孙女的性子倒越来越孩子气了。
冉学笙背她过河有一段时间了,每回问她:“苒娃儿可不可以自己过河了呀?”
她都摇头。
有一次去镇上接她,冉学笙跟几个故交多喝了两杯,有点微醺,回去的路上对她说:“爷爷今天脚下要打滑,不能背你了哟。”
冉苒没说话。
冉学笙又说:“你不是说以后要学地质学的嘛,学地质学可不能怕水,水也是你要研究的东西,你还得下水捞石头呢。”
冉苒就真的点头说要自己过河了。
冉学笙从路边拾来一根长树枝,让孙女抓一头走前面,自己抓另一头走后面。
原是为了保险,但他发现,孙女走得很稳当,轻轻松松就走过了小石桥,比他还稳当。
冉学笙有些惊讶,孙女这是决心很大呀。
他趁机进而道:“不光是不能怕水,要学地质学,你最好还得学游泳,爷爷游得好,哪天爷爷教你呀。”
冉苒却两眼一睁,使劲摇头。
第二天清晨,爷孙俩下山又来到宁心河边。
“你可以自己走了,那爷爷就在这边看到你过去。”冉学笙挥挥手,让孙女走。
冉苒却不动,两手抓着书包肩带,抬头望着爷爷。
“你昨天不是自己走过来了嘛。”冉学笙说。
冉苒却说:“爷爷你今天没喝酒。”
冉学笙更惊讶了,仔细瞧了孙女一会儿。
她比来时高了那么一点点,但眼神中的恐惧消失后,稚气却变多了。
他懂了,孙女呀,其实早就能自己过河了,但就是偏要他背。
她就喜欢爷爷背她过河。
命苦的娃,这点小任性随她去吧。
冉学笙摇摇头,笑眯眯地蹲到孙女身前:“你呀,越大越像小娃儿了。”
冉苒早就不用闭眼睛了,她总从爷爷背上向下望宁心河,同一条河,这一段比镇上那段要窄,水流更快,水声更激荡,两岸青竹的倒影在流水中扭扭曲曲。
她觉得,宁心河只有在这一段,才是活的。
是爷爷把她从这里捞起来,是爷爷让她当了回小孩,也是爷爷背着她走出了村子。
爷爷是她的天,她的大山,她的远方。
后来冉苒考入市里的重点高中,开始了住校生活,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后来去北京上大学,半年回来一次,见爷爷的次数越来越少。
见得少了,爷爷一年年的老去就变得明显,她总对爷爷说:“爷爷,以后我找到震撼的风景,一定带你去看。”
她心中永远存着那个晚上,星空下爷爷泪流满面的脸。
就像宁心河的水,清澈,灿烂,永不停止地流淌。
第77章 77
漆黑的洱海上吹着阵阵夜风, 不远处停泊的渔船在波浪中摇晃,船上那一星渔火跳跃着,一闪一闪地投来朦胧的微光。
栈桥尽头的小亭子里, 冉苒坐在一角,对着渔火, 渔火便一下下描绘出她模糊的轮廓。她的裙摆随风轻舞, 头上的花环花瓣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