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奚笑容僵硬，唇角扬起的弧度机械无比。
夕阳把李奚一半的脸照亮，他另一半的脸仍然全是阴影。
一滴清泪从李窈眼中滑落，李窈看着他，李奚在她的目光中低下头，灵魂都要无所遁形。
“那你告诉我，你明明昏迷了，为什么醒来就知道今天十三 ？”
李奚嘴唇几次张合，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明知道这是你的梦境，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你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李奚吗？”李窈步步紧逼，“你不是说，你是无所不能的神吗？你为什么不救李奚，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体吗？你是不是眼睁睁看着李奚死掉，心里想，他总算是死了？”
李奚被逼退一步，露出痛苦迷茫的挣扎神情。
“我就是李奚啊，李窈，你在说什么。”
第91章 镜城8
薛石眉头一跳, 拦住了李窈，“窈窈师妹。”
李窈睨着李奚，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根本就不是李奚, 他已经死了。”
李奚俊秀的面孔有些扭曲，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嘴唇却紧紧抿着。
“我们要快些离开梦境。”薛石说。
“你想死在梦境里吗，李奚。”
夕阳落下，天边的云霞也逐渐褪色，李窈站在半明半暗的光里，看着眼前沉默的李奚。
“什么意思？”李奚有些紧张的问。
“你已经占据了李奚的身体了，现在就要让他的身体消失吗？”李窈问,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是李奚呢？”
“你快醒醒吧，我不信你没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异样, 你再不醒来，我们都要死在梦境里了。”
李奚没说话, 他眼里情绪快速翻涌，是李窈从前从未在李奚脸上看到的情绪。
李奚的额头青筋凸起, 他捂着头, 痛苦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伴随着李奚痛苦的呢喃声, 无数记忆潮水般涌来，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那么多的记忆, 有九重天上孤寒冷清，也有首苍山的生机温暖, 李奚面色惨白，嘴唇张合, 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
四周的光急速的闪动起来，环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李奚的脑海中两种强烈的意识对抗，只让他陷入无尽的纠结之中。
薛石发现环境变了，他们已然不在桐城中，脚下的是洁白的如同云雾般缓慢升腾的云朵，四面的光极亮，远方遥遥传来清脆的铃响，在这片阔大的世界中回响，恍若仙音，悠长神圣。
李奚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肢解消散，在空中化为轻盈如同云雾一般的东西。
“李奚！”李窈伸手要去抓那团云雾，于是云雾迅速合拢，重新变成李奚的模样。
但是这样的状态非常不稳定，李奚不停在云雾状态和人体之间来回切换，四面的环境也时常闪烁，薛石看着四周不似人间的景色，一时陷入了极大的震撼。
神，原来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在几次反复切换之后，一团小小的云雾被挤了出来，茫然的打转。
痛苦终于得到了缓解，李奚变换的频率变慢，那云雾绕着李窈飞了两圈，顺着李窈的袖口钻进了她的袖子里。
李奚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云雾收拢，重新化作李奚的身体，桐城的景色越来越清晰，而阔大的云雾之上的景色逐渐褪去。
李窈捏了捏自己的袖子，想将那一小团分裂出来的云雾找出来，脑海中一缕意识忽然出现，“别捏。”
谁在说话？
李窈神色莫名，薛石正愣愣看着恢复正常的李奚，并没有注意到李窈这边的异样。
“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这件事情结束后我可以告诉你。”
这句话蓦然出现在李窈的意识中，她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意识到是那一团钻进来的云雾正在说话。
看上去，占据李奚身体的就是这团没有具体形状的云雾。
“李奚师弟？”薛石试探性叫道。
“薛师兄。”李奚恢复了寻常的语气，他面色淡淡的，并不常笑，此刻他看了看四周，皱眉道，“桐城？”
“不，这是梦境。”李窈说。
“你的梦境。”
李奚一怔，镜片碎裂声响起，天边的霞光碎裂，坍塌，梦境也随之不复存在。
但是三人却没有脱出梦境重回现实，他们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面都是漂浮的梦境碎片，从一片片梦境碎片中，能窥见其他人的梦境。
李窈看见霍钰站在霍府门前，神色阴郁，又看见眼熟的同门正从门边探出头，满脸困惑的看着四周，每一片碎片里都存着一个人的梦，那些人脸上大多带着欣喜的笑容。
梦境将想要的赐给他们，并且向他们收取了生命和灵魂的报酬。
——
丁大娘早晨出门的时候将苑娘锁在了家里，她正做着活计，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慌，丁大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有些忧心的盯着一角惨白的天空。
苑娘一个人在家里不会出事吧？丁大娘有些分神。
“丁大娘，丁大娘！”远远有声音传来，是她的邻居，一个热心女人。
“哎！这里！怎么了？”丁大娘小跑出去扶住她，精神有些紧绷。
女人喘息了一会，弯腰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丁大娘，你家出事了，门都被打烂了。”
丁大娘耳边“嗡”一声，周遭嘈杂的声音仿佛被自动过滤了，她脑海中只有那句，“你家出事了，门都被打烂了。”在不断回放。
丁大娘浑身颤抖，向着家里跑去。
苑娘，苑娘还在家里，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双眼发直，有人给她打招呼也看不见。
分明那人也没说什么，只说门烂了，为什么她就这么确定苑娘一定出事了呢？丁大娘想，不要急不要急，说不定没事的，谁会对她们家动手呢，她们没钱，院子也小。
但是她的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了一样，只是机械的往前，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一股糟糕的、消极的情绪在丁大娘的心中蔓延，像是一层薄雾将她整个笼罩起来，她在雾里，看不清外面，却能看清苑娘的身影。
从还是个小婴儿的模样，一直长到这样大，从前苑娘什么反应也没有，是她慢慢教她，她才学会了说话、表达感情、默默掉眼泪，或者微微笑。
苑娘笑起来多好看啊，没人会忍心伤害她的。
丁大娘在门口站定，刚看清院中的场景，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遍地的血，不知道是伤了哪里，屋檐下都是飞溅的血印子，地上是，墙上是，院中栽的花草上也凝固着血珠子。
丁大娘第一眼没看到苑娘，好歹是松了一口气，她没有丝毫犹豫，直直奔进去，推开门，“苑娘，苑娘！”
呼唤声不断，然而院中寂静，无人回答。
丁大娘在屋子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人影，又从堂屋门出来，瓦砾窸窣作响，丁大娘抬头一看，一团黑影和几片碎瓦片从檐上掉下来
“啊——”
丁大娘悲痛的惨叫声响彻，苑娘的尸体从屋顶摔下来，血液顺着地面流淌，里面还夹杂着细小的碎石块。
苑娘一半石头样的脸都被摔碎了，裂纹横竖交错，另外白玉般的半张脸上全是血，她眼睛还睁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黏腻的血，胸前破开一个大洞，嘴里正不停的冒出血泡泡。
丁大娘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伸手想要触碰苑娘，但却无从下手。
“啊啊啊！”丁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伏倒在苑娘的尸体边，失去了意识。
苑娘的瞳孔缓慢的转了转，她看着昏迷的丁大娘，眼里闪烁着什么，随即最后一点代表生机的光也熄灭了。
院子外围满了被丁大娘的哭喊声吸引过来的人，有卫队的人挤进去，在门上拉了帘子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散了散了，别看了。”守在门口的卫队成员驱散看热闹的人，那些人总是走两步，又伸长了脖子回来，很不得能看透挡住门的帘子。
“还看！死人了你们就这么高兴！”那人大吼一声，一直逗留的人被吓了一跳，嘴里嘀嘀咕咕的走了。
“那边那个！没听到是吗？”守门的队员指着街角的男人道。
男人没说话，也没因为被这样对待而产生情绪，他不明意味的笑了两声，转身离开。
男人的步子慢悠悠的，似乎正在欣赏风景，他腰间佩着玉箫，萧上系着绦子，随着他走动而摇晃。
——
原本黑漆漆的环境疯狂摇晃起来，漂浮的碎片也不断的摇晃，有的忽然扩大，与其他碎片合二为一，有的则不断缩小，最后直接崩碎，化作光点漂浮在深深的黑暗之中。
“压制梦境的力量彻底消失了。”李窈脑海中出现这句话。
随后一阵刺目的白光袭来，三人闭上眼，四周忽然出现了熟悉的面容，苏翘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包，穿着寻常人家的裙衫，歪头看了看他们。
“苏师姐？”李窈还没说话，另一道声音就先到了。
是那个李窈在碎片中见过的师弟，他先喊出声，从门里跑了出来。
这里的梦境已经全乱套了，李窈看着不远处的岁初阁，又看看苏翘身后的江南街景，还有身边镜城的景色，简直就是每个人的梦境就这样生拼硬凑起来，组成了一个更大的梦境。
更大的梦境？
李窈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遭了，我们要快点出去找出梦境产生的原因，这个梦境的力量比之前更大了。”
“压制梦境的力量彻底消失了。”李窈将脑海中的话复述给几人。
“怎么出去？”师弟小声问。
现在梦境的力量已经失控，各种梦境拼接，已经无法通过单独打破谁的梦境回到现实了。
李窈的心凉了一半，但是她还是勉强扯起笑容，“我们暴力突破，我就不信把这梦境打个窟窿，我们还出不去。”
“梦境的拼接点。”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句话。
现在拼接起来的梦境，弱点就在拼接的地方？
“攻击梦境的拼接处。”李窈说。
苏翘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跟着一起攻击梦境的连接处。
梦境初初形成，并不稳定，在几人合力的攻击下飞溅出碎片，整个梦境世界都摇晃起来。
师弟本来有些疲倦了，休息的空隙回头一看，立刻疯狂攻击连接处。
“有人来了！好多好多！”
李窈回头一看，长街尽头乌泱泱一群人正向着这边走来，草草看过去，少说有七八十人。
“快些！他们是来阻止我们的！”
他们破坏了梦境，这些让人迷失美梦也会消失，而身处其间不愿面对现实的人自然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
师弟和苏翘的梦境连接处接连遭受攻击，拼合的景色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李窈狠狠一圈砸在缝隙上，那缝隙终于发出断裂的脆响。
咔咔咔咔——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缝隙中射入，身后的人面目狰狞，已经到了身后。
“快走！”李窈一把将师弟推进缝隙，准备离开，余光却瞥见了一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苏师姐？”李窈错愕道。
苏翘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纸包，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不回去了。”
“师姐！留在这里会死的！”李窈拉住苏翘的手臂，情绪有些激动。
苏翘一定是被美梦迷了眼，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梦境始终只是虚幻的东西，怎么比得过现实有无限可能？
苏翘面色淡淡，她身后的景色正在慢慢消失，那是师弟的梦境。
师弟离开了，所以他的梦境开始消失，但于此同时，正在坍塌的梦境另旁边的梦境正在缓缓扩大，原本打开的缝隙正在合拢——梦境世界正在自愈，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师姐！你现在只是在做梦！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李窈强调。
苏翘头也不抬，将手腕挣脱出来，她一根手指挂着那油纸包，低声“嗯”了一下。
“我知道。”苏翘说，“我知道这里都是假的，我没有被梦境迷惑，我就是不想回去了，我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入梦的。”
苏翘退后一步，她看着李窈，眼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
“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强的面对现实带来的痛苦的，李窈师妹，我们是不同的人。”
苏翘说，“我没去无尽海之前，也和你现在一样，我以为什么都阻拦不了我要牺牲的决心，但是我错了。”
当她看到同伴化作累累白骨，战场上死伤无数，妖魔时时刻刻都在收割同伴的生命，鲜血喷溅、血肉分离、脑浆流了一地，妖魔的，同伴的，分不清楚，苏翘躺在尸堆里，耀眼的太阳高挂在天上，她连哭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躲在尸堆里，不敢出去。
她怕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