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词拿起桌边的纯净水,垂眸抿了一口:“是吗,可能漏掉了吧。”
她不是没接,而是被梁彦平接了。
那天早上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响,她起不来,连手指也没力气动。梁彦平去客厅拿手机,叶词听见他低哑平淡的声音,像冬季潮湿的雨雾,弥漫在她心间。
“你找她干嘛?”
“现在才几点。”
“需要向你交代吗?”
沉沉地,潦草几句,接着再无声响。
天还没有亮,屋内透一层阴郁的蓝,四下静谧昏暗。烟草味浅浅飘散,叶词睁开疲惫的眼,看见梁彦平坐在椅子里,单手支额,沉默地看着自己。
光线似明若暗,那张英俊的脸没有表情,只是静静抽着烟,轮廓很深,清烟缭绕,眉眼疏离,又是慢条斯理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更加薄凉。
叶词趴在床上,也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默然对视许久,他掐了烟,起身过来,蓦地掀开被子。
等反应过来梁彦平要干什么,叶词终于强烈意识到什么叫居高临下。因为她正在体会巨大的压迫感,动不了,躲不掉,心口好似在擦火,一下又一下。对,就是胸膛中间的位置。他的双手仿佛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将山峦拢起,形成狭窄的沟壑,让他可以穿行其间,恣意来去。惊骇的画面近在咫尺,叶词不敢看,别开脸躲避,脖子拉出修长的弧度。
梁彦平在上方瞥着,冷峻如常。分明做着不堪的事,却如此疏慢姿态,观赏她的窘迫与无措。
他要用这种强势到近乎侵略的方式完成对她最后的征服。
即便是伤害,也好过停留在刚才含蓄婉转的对视里,留下不该有的想象空间。
其实叶词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大半个月过去,再次见面,梁彦平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整洁优雅,一丝不苟,照旧清俊无匹。那些荒唐场景仿佛做梦。除了叶词,没人知道他在床上的一面,有多么禽兽不如。
杨少钧猜到其中古怪,貌似无意地追问他们上次见面的细节。
梁彦平不搭理,往后歪在椅背,一只手搭着桌沿,懒散拨弄杯底,双眸一片清澈疏慢。
“不记得了。”他这样敷衍。
于是皮球又踢到了叶词这儿。
叶词一对上梁彦平的眼睛就想起他欺负自己的画面,心脏乱跳,竭力稳住,敷衍道:“随便聊了两句。”
“聊什么了?”杨少钧不厌其烦。
一个字都没法说。叶词耸耸肩:“我也忘了。”
杨少钧若有所指般笑道:“你们俩还挺有意思。”
叶词此刻无比懊恼,刚才竟然担心梁彦平被酒桌上的人情世故弄脏。你瞧他气定神闲装正经的样子,分明游刃有余。杨少钧捉弄,他跟着看戏,仿佛置身事外,观赏她如何睁眼说瞎话。
真坏啊。
他把叶词弄脏的时候也没有手下留情。
坏透了。
席间继续热闹,叶词垂眸敛声,没再说话。
九点过,饭局散了,一行人走出金宵酒楼,霎时清风扑面,分外醒神。
康建国喝多,摇摇晃晃像只企鹅。林凤打发王劲生过来当司机接人。
“别管我啦!”康建国指指后边:“醒目一点,去扶叶小姐。”他和林凤都想撮合这对年轻人。
长辈发话,王劲生自己也冒出一些心思,赶忙殷勤上前照顾叶词:“小心,慢点儿。”
叶词今天穿高跟鞋,外面有台阶,不太好走,王劲生的手探过来,她当即避开:“不用,谢谢。”
年轻男人看不懂脸色,且自身有种莫名的自信,对女性的礼貌产生误解,屏蔽掉对方的拒绝,继续积极表现:“能行吗?我扶你吧。”
王劲生的手又伸过去。
“她已经说了,不用。”梁彦平面无表情从后面走来,自然而然揽过叶词,冷瞥了眼对方没有分寸的爪子,问:“你没听见吗?”
“……”王劲生脸色难堪,望向叶词,以为她会帮忙解围。毕竟初次见面的印象,她侃侃而谈,知情识趣,很懂得给人留面子,想必这回也一样,不会让场面尴尬。
可没想到叶词正眼也不瞧,随手揽住梁彦平的腰,稳定平衡,俩人搂着径直走开。
杨少钧见状忍笑,攥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
下了台阶,梁彦平把车钥匙递给叶词:“康总有人送,你来帮我开车。”
“哦。”
叶词虽然善于为人处世,但不是一味周全,她脾气也大,心里厌恶起来就只顾自己是否舒坦,不会再管对方面子挂不挂得住了。
梁彦平坐上副驾,闭目养神。
叶词专心致志地开车。
第37章
◎(1996)走吧,小白虎。◎
1996年, 西铁路城中村。
热腾腾的夏日傍晚,周六,王林祥带着当时的女友佟蕾跑来找梁彦平, 加上叶词, 四人一起去吃大排档。
两个男生去点菜拿啤酒,两个女孩趁机聊些私密话。
佟蕾饶有兴致打量叶词,问:“你多大了?”
“二十。”
“看上去像十七八岁。”佟蕾抽着烟, 朝她挤眉弄眼:“专门过来陪梁彦平呀?”
叶词笑了笑, 双眸弯弯,红润而紧绷的脸蛋好像水果硬糖, 娇俏「嗯」一声,点点头。
“你俩睡过吗?”
“啊?”
佟蕾言语大胆:“我们学校很多女生都想跟他上床。”
叶词愣怔。
“怎么了, 很意外?”佟蕾举着烟,毫无顾忌:“我们宿舍楼有人酒后说醉话, 看见梁彦平走过去,她就想把腿打开。你说奇不奇怪,瞧着冷清的样子, 性魅力却那么生猛。一直不见他和哪个女孩子亲近, 大家各种猜测。”
叶词垂眸缄默,不知此刻该接什么话。
“你别误会,学校里专注念书的人很多,只是我认识一些女生比较忠于自我,嗯,也比较敢于试错。”佟蕾说:“有个学姐专找漂亮男生上床,把这个当成战绩, 她一直想拿下梁彦平, 其实不见得有多喜欢, 就是挑战欲上头,想试试他在床上的能力到底怎么样。经验丰富的女人和青涩小女孩的侧重点不一样,男人嘛,那方面不行,长得再帅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叶词一下笑出声。
佟蕾又道:“你别介意啊,我说话比较直接,没吓着你吧?”
叶词随手拿起打火机,也点了根烟:“没关系,人欲都是正常的,我可以理解。”
佟蕾见她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人,禁得起调侃,不像外表那么好欺负,挺有趣,能聊得来。
“所以究竟怎么样?”佟蕾碰碰叶词的胳膊:“满足一下好奇嘛。”
梁彦平和王林祥拎着酒瓶回来了。
叶词稍稍撇过头,佟蕾把耳朵凑近,听见她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饭吃到一半,隔壁桌的情侣闹分手,突然爆发争执,男的指着女友大骂:“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看看自己那副现实的嘴脸,丑陋至极!开口闭口都是钱,一身铜臭,简直庸俗不堪!”
女子却异常平静,近乎漠视般看着他:“我自己努力赚钱,拼搏奋斗,你跟不上我的步伐,甚至适应不了社会,在这儿无能暴躁有什么用?不切实际的理想要是能当饭吃,那也是碗馊饭,你自个儿慢慢享用吧,别指望我留下来跟你一起腐烂。”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男子被友人搀扶,不甘心,痛心疾首地质问:“这种社会还有救吗?没救了,现在这个世界人人虚伪,追名逐利,保留初心就那么难!我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复杂,难道也有错吗?!”
佟蕾撇撇嘴角,有点听不下去,烦道:“妈的别嚎了,哭哭啼啼没出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自己没适应能力,还要指责努力上进的人虚伪复杂,这什么扭曲心理啊,初心就是你无能的遮羞布吧?我他妈最瞧不上你这种人了。”
男子已然喝醉,被朋友带走。
王林祥笑着安抚佟蕾:“干嘛这么生气,跟我们又没关系。”
“想起我哥了。”佟蕾冷笑:“和那人一个德行,自命不凡但得不到重视,整天攻击别人虚伪,好像他自个儿是什么沧海遗珠,简直莫名其妙。”
王林祥说:“我有个叔叔,从前是文学青年,会写诗,特别受追捧。后来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大家都赶着去赚钱,诗歌一下被冷落,他也成了边缘人,格格不入,现在整天在家里批判社会堕落。”
佟蕾摇头哼笑,接着转向叶词:“小叶你觉得呢?适应社会很难吗?”
叶词琢磨了一下:“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想赚钱过更好的日子而已。其实进入社会就像武侠小说里闯荡江湖,要想取得成绩,肯定得习武练功。因为别人都身怀五花八门的技能,你不可能只靠一招半式就走遍天下的。”
“就是嘛。”佟蕾嗤道:“我看某些人是想让大家都自废武功来迁就他。平庸没什么,可怕的是没有能力却想得到成功。但又不肯花力气拼搏,还要把自己的无能美化成单纯!我的天,这种扭曲的心态要是不调整,一辈子就那样了!”
愉快的聚餐结束,各自回家,叶词与梁彦平走在清净的胡同里,十指交错,牵着手,头顶星星满天。
梁彦平忽然问:“为什么叶樱和你性格差别那么大?”
“你说樱子?”叶词道:“她腿脚不便,从小格外敏感,我妈对她没有要求,还说如果她不愿意出门,养着她一辈子都行。”叶词稍微停顿:“其实我也担心她将来难以适应这个环境。虽然我自己有一套生存法则,但希望樱子这种理想主义者也可以如鱼得水,这个世界应该有他们的位置。”
梁彦平笑了笑:“你还挺有人文关怀。”
叶词仰头瞧着他,忽而疑惑:“你喜欢我什么呢,彦平?我这么市侩。”
他微怔,没想到会听见这种问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学校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子,学识和教养都很高,你没看见吗?”
梁彦平道:“优秀的女孩子很多,所以有什么稀奇。”
“我认真问的。”
他却轻笑:“喜欢你的人里边还有家里开矿的,你没看见吗?”
“……”梁彦平捏她的脸,声音低沉:“患得患失起来也挺可爱,继续保持。”
叶词咬唇不语。
梁彦平问:“王林祥的女朋友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很多女孩子想跟你上床。”
“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开心吗?”
梁彦平淡淡地:“你别闹了行不行。”
叶词丢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梁彦平双手抄进长裤口袋,下巴微抬,磕着眼睛瞥向前端,略微懒散。
两人喜欢饭后散步,这会儿绕远了些,周遭环境陌生,拐进小巷,骤然逼仄,一处矮房外站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吞云吐雾,前门忽然打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随手扣皮带,眼睛盯住叶词,上上下下地打量。
那目光令人恶心,她当即回头跑向梁彦平。
路灯昏暗无比,阴影错落,梁彦平搂着惊恐的叶词,冷眼扫向中年男,沉声问:“你看什么?”
男子不打算找麻烦,一声不吭地转头进屋。
倒是门外的女人开口,笑说:“帅哥,五十块包夜,要么?”
另一个也笑:“我不收钱,倒贴都行,需要的话随时过来。”
叶词拉住梁彦平飞快离开这条暗巷。
“以后再也不去那边乱逛了。”她拧眉嘀咕,一手揪着他的衣裳,一手往后揽住他的腰。
梁彦平:“我还以为你会骂人。”
“骂她们?算了吧,很多失足女都是迫于无奈。”叶词自有道理:“反正看得见摸不着,你已经被我霸占了,对吧。”
梁彦平用手背轻蹭她的脖子:“现在不吃醋了?”
“嗯。”叶词冲他挑眉:“不管谁想和你上床,只能在梦里思春,你是我的,只想跟我做,对吗?”
“做什么?”
“……”叶词瞪道:“苟且的事。”
梁彦平一下笑起来,眉目舒展,弯腰蹭蹭她的鼻尖,哑声低喃:“你也有嘴软的时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露骨的字眼不敢提么?”
叶词耳朵发烫。
梁彦平道:“我一见你就有性ꔷ欲,而且特别强烈。每天都想跟你做ꔷ爱,把你干到哭着求饶为止。”
“别说了。”
“你不在身边还好,柏拉图式的精神契合我也挺享受。”梁彦平漆黑的眸子好似永夜:“高尚吧?可是见面相处,满脑子只有下流的想法,你没发现么,每次你吹头发,我在边上看着,每次都会竖起来。”
叶词两手攥拳抵在他胸前,肩膀瑟缩:“梁彦平,你别……”
“非要我说出口,你又不敢听了。”他脸色淡淡:“走吧,小白虎。”
叶词双颊几欲滴血,咬牙抗议:“都说了,不准给我起这个外号!”
“私下叫叫,没人知道。”梁彦平双手插兜里,自顾迈腿:“再做那种表情,我可能会忍不住。你走不走?”
叶词闷了半晌:“那我回喜塔以后你怎么办?”
梁彦平在昏暗中转头瞧她,似笑非笑:“放心,你走之前我会好好尽兴,做到够为止。”
“……”那晚停电,城中村一片漆黑,搁在角落的蚊香缓慢燃烧,月光透过窗子落下银辉,木床被帐子笼罩,床上的人还没有入睡。
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接吻,吻了很长一段时间。
“彦平,不要了。”叶词娇声喘道:“我好困。”
他压在上面,软绵绵,香津津,将那试图逃离的小舌头含住:“再亲一会儿,嗯?”
远处汽笛长鸣,火车驶过,隆隆隆,地面也随之微微震颤。
梁彦平翻身平躺,胳膊揽过叶词。
因为停电,风扇定在椅子上不再转动,梁彦平拿起蒲扇轻摇慢晃。
悠长的绿皮火车压过有缝铁轨,发出节奏平稳的哐当声,于寂寥深夜好似一种安抚,可以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
叶词就要睡着了。
梁彦平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低喃,轻轻地,微弱地。
“彦平,”她说:“我爱你。”
第38章
◎(2003)不再招惹你就是。◎
夜晚的街道霓虹闪烁, 车厢内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若有似无的呼吸。
等红绿灯时叶词按下车窗,点了根香烟。
梁彦平单手支额, 闭着眼, 手指缓慢按压额角,瘦削的侧脸半隐在黑暗中。
手机铃响,康建国来电, 为刚才王劲生的事, 叶词应付了两句。
挂了电话,她难掩烦闷, 冷冷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