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仿佛世界的中心，充斥着温暖而明亮的色彩，在雨夜中吸引着迷途的生灵和走在末路上的人，细雨拂面，S3回过神来，看向脚下湿漉漉的阳台表面，沉默转身回到屋内，关掉灯光。
站在黑暗中，远处的那方小空间却变得更加明亮广阔，为蜷缩着翅膀的蛋蛋覆上了一层柔光，驱散了夜晚的寒冷。
S3就那么看着，看着，仿佛成为了一座雕像，不再有呼吸，也不再有心跳。
“死木头，现在已经凌晨四点了，你到底去不去见她！”
突如其来的广播声几欲震破天际，S3恍然回神，轻声道：“我去。”
“你再不去，公诉的时候我再给你加一条故意伤害幼童的罪名！不死也让你活不了！你说什么？”广播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声，“你说你去？”
“是。”
“快！快安排宝宝上来！”
广播声关掉，S3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脸，打开水洗了把脸，才重新打开灯，坐在书桌后听着门外蔓延而来的脚步声和轻微的风声，他不禁捻起一根笔放在桌下摩挲，直到敲门声响起。
“请进。”
风瑟一进门就看到书桌后的S3，他身上还穿着离开前穿的那身白大褂，但衣服没有一丝褶皱，应该是替换过的，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房间简单的布局上，书桌、床铺、衣柜等等，应有尽有，陈设与他们公寓的房间一模一样，但比那里还要再大一些。
风瑟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些，忽扇翅膀来到S3面前，看着他清秀温和的面孔，问说：“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嗯。”
“那你想换个地方吗？”风瑟轻拍了下翅膀说，“或者说换个星群生活？”
“我、我其实不是克莱尔宝宝，”翅膀揪在一起，风瑟低声道，“我是意外落到了R星，被你们发现才成了克莱尔宝宝，实际我是联盟的……呃……皇帝？”她搔了搔蛋壳，有些不自在地道：“他们也叫我‘希望之蛋’，我可以让联盟想办法交换你过去。”
说完，风瑟蛋壳微微发亮，期待地看着S3：“你愿意吗？”
她问得极轻，问完又像是怕S3不答应，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联盟的好处，仿佛停不下来。
S3就那么看着她，目光温和，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她说着说着渐渐慢了下来，到最后完全沉默，蛋壳也跟着黯淡下来。
“为什么要认罪？”风瑟失落地问。
“我违反了公国的律法，应该接受惩罚。”S3柔声道。
“可你做的一切不该遭到惩罚，”风瑟道，“你救了整个克莱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克隆自己的细胞，逃过丧葬公周，用极端的办法延长自己的寿命，直至基因崩溃而死，再开启下一次循环，对不对？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他们已经不需要你再牺牲了，也不需要你再违反律法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命，去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认罪啊？”风瑟扇动着翅膀，像是质问，又像是在宣泄自R星以来郁积的难言情绪，冲着S3，和他身前身后的无数个S3，或者说那个叫季则的联盟人。
R星那么艰难的环境，季则日复一日地在回收站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做着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懂的实验，没有人察觉过他的存在，就好像失去用途的列车慢慢滑落轨道，被放在那里，被岁月风霜侵蚀，最后崩碎成一坯黄土。
如果不是这场幼化症推动克莱尔的破壳新生，风瑟无法想象这样漫长而又痛苦的循环要到哪一刻才能终止。
窗外雨声淋淋，风瑟翅膀下垂，仿佛浸在漫漫雨幕中，被雨水拖向无边黑暗，不断下坠，没有尽头。
直到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托住她，为她拭去蛋壳沁润出的冰冷水珠。
朦胧的视线里，S3的白大褂上沾染了几点水渍，他却浑不在意，低头细细理着她有些打结的翅羽，“所以啊，我想休息了。”
他的声音轻而缓，仿佛落入湍流中的一片羽毛，悠悠地荡着，安抚了风瑟的心，她倚着他的胳膊，听着他说：“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好，有你陪在身边，路并没有那么难走，现在终点到了，我们在下个起点见吧。”
抚平最后一片翅羽，S3擦干蛋壳上不断溢出的水珠，慢慢放手让她浮于空中，“公国审判只会有我一个人，审判过后S系列的克莱尔人会停止生产，现今所有S系列也会停止使用，他们无处可去，我能把他们交给你吗？”
“嗯。”风瑟闷声道。
“那我就放心了。”
窗外阴云散去，天光破晓，一缕晨光映在S3眼中，太阳湛湛升起，他绽出一抹笑容，好似生命投下的余晖，安静却又蕴含着无比的力量。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风瑟将方才的一幕留在心底，强收回视线飞出了房间。
“再见。”她道。
“再见。”轻盈的语调仿佛一道回音。
探视结束后不久，基因修补剂正式投入使用，注射普及率日益升高，直至全员注射，克莱尔公国回收光幕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
光幕是隔开克莱尔公国与联盟、宇宙的一道屏障，也是属于他们的“壳”，“破壳”的日期在一片欢呼声中确认。丧葬公周的第一天，原本是克莱尔人走上生命终点、为了避免死亡的痛苦而设立的公周假期，如今变成了他们庆祝新生的日子。
风瑟看着回收光幕的日期，想起了不久前军务执政官发来的秘密审判日期，两者重合到一起，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她没有余力去想，而是在联盟与公国之间周旋，将S系列的克莱尔人作为流放的公民接引到联盟。
最终确定的日期，也是这一天。
上午，风瑟就来到了中央星公共航船停靠处。
C6提着两个大行李箱跟在她身后，直到入口处才依依不舍地问：“真的今天就要走吗？”
“假期出国旅游嘛，”风瑟轻快地道，“就是不能吃到你做的甜点啦，有点遗憾。”
“没关系，”提到甜点，C6神情一凛，将手里的两个行李箱推到她面前，“我都帮你做好了，你尽管吃。”
“什么？”风瑟翅膀一顿，呆呆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听说你要去联盟的消息后，我就加班加点把我做过的所有甜点都做了一遍出来，顺便还学了几个新种类，全都放进最新款的保鲜空间纽里了，喏。”C6骄傲地往前推了推手里的两个大箱子，“就在里面。”
看着眼前比自己体积还要大三四倍的行李箱，风瑟翅膀忽扇忽扇，回头看了看科林，又看了看糖果，两人会意，帮忙接过行李箱，她愉快地问C6：“可以分给他们吗？”
“当然，送给你的，你想分给谁都可以。”C6点头，视线扫到正在靠近的乘务人员，上前一步紧紧抱住风瑟，“学校特别为你准备的网络课程，同学们也都会在里面交流，你要记得上课，也要记得想我，等智环网络接通联盟的主脑，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的。”
她瘪着嘴，眼圈微红，风瑟一只翅膀叉腰，一只翅膀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我可是荣誉公民，克莱尔人的表率，学习当然不会忘了，更加不会忘了你，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呢。等联盟这里的航线接上，你也可以来联盟找我，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嗯嗯。”
乘务人员已至，C6松开手，风瑟朝她挥挥翅膀，她也笑着挥手，两人的身影渐渐拉远，直至变成彼此眼中的一个点，才收回视线。
风瑟看着糖果和科林手中的两个行李箱，心里满满的，涨涨的，上飞船的动作都带着一丝得意，有人惦念着她。
一进飞船，数十道相近的视线齐刷刷投来，两人一蛋的步伐一顿，若无其事地坐到最前方的位置上，避开了身后堪称恐怖的一幕。
尽管在克莱尔公国已经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但当新的面孔再次扎堆出现时，他们也还是难以习惯，尤其这些人跟S3和季则共享一张脸，看到他们，风瑟难以克制地就会想起今天是S3走上审判庭的日子。
方才有些满涨的心也变得沉甸甸的，不自觉地盯着飞船上的时间，数着分秒。
时间到正点，风瑟缓了口气，可预想中的起飞并没有出现，身后也传来了各种疑惑的声音。
前方的舱门打开，乘务人员稳步出来解释道：“少了一位乘客，我们正在想办法联系，请各位稍等片刻，人员到齐，我们立即起飞。”
“空了一个位置，我记得他跟我一起出的门，中途说忘了拿样东西，怎么还没来？”
“这样不守时的行为，会耽误很多事。”
“在读学生，也别太严苛了，有联络方式的想办法催一催，让他尽快赶到。”
有了实施办法，S系列克莱尔人也都各自行动起来。似乎这样的消息轰炸起了效果，观景窗外一个微小的黑点迅速靠近，逐渐显露出面容。
稍显稚嫩的清秀脸庞上透着淡淡的粉色，或许是跑得太急太久，气喘吁吁的，撑着双膝休息不到一分钟又起身继续跑来，不多时终于抵达了入口处。
“呼——”悠久的呼气声传入耳中，风瑟翅膀微蜷，收回注意乖巧地坐在座椅里，听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进入飞船，却没有走向无人的位置，而是进门一拐，越来越近。
风瑟不禁放出一抹精神力。
稚秀的少年带着一丝老成气质，抱着本精装封皮的书缓缓靠近，乌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专注与温柔在她面前落定，仿佛年少时的S3穿越光阴而来。
“阿则……”风瑟情不自禁喊出了这个名字。
少年莞尔一笑，“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刚获得的名字？”
“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书，就是为了它我才迟来这么久。”他将手中的精装书平平地放到风瑟座椅上，书封上的文字破损完全辨识不出它原本的样子，书页经过岁月的沉淀微微泛黄，本身的油墨香味早已散尽，弥漫着淡淡的木植清香，吸引风瑟翻开了书封。
扉页上的书名映入眼帘——《联盟童话集》，风瑟翅膀微颤，尚未有动作，书页就在飞船起飞的瞬间快速翻转，停在夹了叶子书签的那一面。
“小美人鱼上岸后朝着城堡的方向前行，来到了人类的国度，正当她要再进一步时，城墙下的樱花树伸出枝丫拦住她道：‘海才是你的归属，回去吧，否则灾难会降临。’”
仅一行字就抓住了风瑟的注意力，这是阿则在R星给她讲过的故事的后续。
小美人鱼对人类世界的渴望促使她走上海岸，打破了小人鱼不能上岸的谎言。书签夹在这里，应该不会是意外。
接着看下去，小美人鱼进入城内，重逢了自己救过的人类，被他带到了高大的城堡中。原来他是这个国度的王子，他想要她的珍珠为他的母亲做一顶美丽的王冠。
这颗珍珠本来应该用来换取面包，如今可以用来换取在城堡里生活的资格，小美人鱼自然答应。珍珠给了王子，王子却也没有就此忘记她，每天都会跑来跟她分享许许多多的事情，邀请她参加王后的生日宴会。
王后优雅美丽，待人友善，小美人鱼见过她，自然愿意见证她戴上新王冠的一幕。
生日宴当天，小美人鱼换上王子为她准备的礼服，作为他的女伴捧着珍珠王冠出场。
王冠戴到王后头上时，变故陡生，王子毫无预兆地倒下，紧接着是国王，再是大臣，仆佣，最后只剩下小美人鱼和戴着珍珠王冠的王后。
灾难的阴影笼罩整个国家，王后眼中涌动着莫大的哀恸，忽然匍匐到小美人鱼脚下，哀求她救救她的国家、她的孩子、丈夫和臣民。
原来人鱼不能上岸并非谎言，早在她救人时命运就已警告过她，可强烈的愿望让她无视警告，无视女巫的失踪，径直踏上海岸。愿望的力量为她化出双腿，同时也让她成为灾祸的源头，为这个国家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
城墙下的樱花树提醒过她，也被她误解。
可怕的后果已在眼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惟有离开这里，回到海中，才能救回这些无辜的人。
跃入水中，小美人鱼潜伏在波荡的海水中目送王后远去，重新浮上海岸，她仍然保持着双腿。
在入水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永远地失去她的尾巴了。她无法回到海中，也无法再进入人类的国度。
蹒跚来到城墙下，城内热闹喧嚣，城外冷清寂静，只有樱花树灿烈地开放，“你后悔吗？”它伸出枝丫，这次却不是阻拦，而是轻轻地支撑住小美人鱼虚弱的身体。
小美人鱼依靠着它的树干，樱花在她眼中飘零而去，她的声音依然坚定：“不，我不后悔。”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风瑟似懂非懂，视线投向云雾下的城市群，公国法庭上的克莱尔国徽熠熠发光，在那里正进行着针对S3的秘密审判。
结果早在他认罪时就已确定，或许更早，在他决定走上这条道路时，他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依然坚定地走着，没有任何犹豫。
这是他选择的路，她不该为他感到遗憾和痛苦，要开开心心地见证他理想中的一天落地现实。
飞船穿破中央星的大气层，直奔克莱尔公国外缘的光幕而去，随着距离拉近，风瑟的精神力几乎与纯能量的光幕融为一体，孕育了数千年的生命在其中奋力挣扎着，欢呼着，激荡她的神魂，直到“破壳”的时刻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