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说:“给要来陪读的家长安排座位。”
“我看看都有谁。”沈鹤眠笑着走了进来。
辛易晴抱着自己之前堆在地上的一摞书转移阵地,同沈鹤眠隔空对望一眼,眸中满是生无可恋。
王海说出那句话后,刘范林立刻给予了他十分肯定的答案。
那积极的样子让辛易晴不由怀疑,哪怕王海说出的不是“三个家长”,而是“全班学生的家长”,刘范林也会欣然同意,并且把这件事作为典范在明天早操的时候大肆褒扬。
这对武萱萱和孙不言来说,无疑是一个很不值得欢喜的事情。
尤其是孙不言,从他听到那句话以后就再也没笑过的脸上就可以寻到有力证明。
对于辛易晴,某种意义上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因为原定于今天下午过来的李婉柠得以推迟一天,改为明天上午,和另外两人的家长一起。
可辛易晴却是半点高兴不起来。
本来是想让刘范林把那个离谱的想法打消,结果最后把武萱萱和孙不言坑了……
不但如此,他们还要为了家长陪读换座位到最后一排,再给自己家长搬一套桌凳放在身后,和他们坐前后桌。
……这都是什么事啊?!
出于这段时间的经历,辛易晴对沈鹤眠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信任和亲近。
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沈鹤眠能开口救她一命,好歹多问两句,譬如“既然是给家长安排座位,怎么他们几个在搬东西”之类的话。
毕竟她是出了名的温柔,到时候三说两说,这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至少不要让他们和家长坐前后桌啊!
不想沈鹤眠往王海旁边一站,和辛易晴对视过后点了点头,一副很是满意的样子。
然后她笑着说:“我就说嘛,让学生和家长坐一起才是最好的,还能方便他们帮自己爸妈接个水聊个天,家长看他课上分心了想给他一个教训也就是伸一伸手的事情,多方便。”
孙不言听到“伸一伸手”后,背部明显僵硬了一个瞬间,暗地里哀怨地瞪了一眼辛易晴的桌子。
辛易晴:“……”
她幽幽看向沈鹤眠,脸上又覆盖了一层十分生动形象的生无可恋。
原来这个折磨人的鬼点子是您想的啊?
您的温柔呢?您的善良呢?被范进用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葫芦给偷偷吸跑了么!
“确实。”王海轻轻笑了一声,又问沈鹤眠:“你们班安排好了?”
沈鹤眠:“没呢,这不是正要过去。”
她说着转开了身,往隔壁15班的方向走过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叮嘱他们三个一句:“记得提前把桌子板凳给擦干净啊,别做那没眼色的事情,等你们爸妈来了才知道动手。”
三人断续回应:“知道了。”
王海看他们搬得差不多了,抬眼扫了扫挂在黑板上面的钟表,领着他们到四楼的空教室去搬闲置的桌凳。
脚下灰尘迷荡,周遭气味沉闷。
辛易晴试图挣扎,“老师,您真的认为家长陪读有助于我们成绩提高吗?”
王海有保留地回答:“那得等你们家长过来了才知道。”
孙不言:“……要是我家长陪读结束后,我周考的成绩下降了呢?”
王海悠悠瞟他一眼,“你可以试试。”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辛易晴,对孙不言说:“别人身体素质我不了解,但你我可是知道的,操场二十圈不是问题。”
辛易晴:“……”
对不住了孙十六。
武萱萱默默地说:“老师,您这是体罚,不合规定的。”
“谁体罚了?”王海不以为意地说:“我太闲了想和自己的学生一起跑跑步怎么了?”
孙不言悄悄嘟囔道:“太闲了您也去自己孩子学校陪读……”
“你嘟囔什么呢?”王海对着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我女儿上大学,儿子读初一,我上哪陪读去?再说了,我丢下你们不管去给我自己孩子陪读?你问问你们刘主任答不答应。”
辛易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所以老师您也知道的吧。”
“在有工作的前提下,为了孩子去陪读就需要放下自己的工作,领导很可能会不答应。”辛易晴认真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的父母过来陪读呢?”
王海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这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但您可以和刘主任提建议。”辛易晴微微停顿一下,“就像您和他说希望咱们班可以有三个家长过来这件事一样。”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海说:“你们是我的学生,并不是我的孩子。当你们的父母能够对你们更用心以至于我可以在你们身上少费一点心思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武萱萱思考须臾,不太有底气地说:“您是老师。”
“你们也知道我是老师?”王海反问一句,然后说:“可我也就只是一个老师。”
他语气不算严肃,几乎可以说是平和,可三人不知为何,同时都低下了头。
“在这个基础上,我只对你们的学习负责,让你们的成绩提高是我的唯一目标。至于为了够到这个目标,其他人需要牺牲什么,那不是我要考虑的。”王海沉声说:“我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去够到它。”
三人尽皆沉默。
“可你说的没错,我是老师。”王海看了武萱萱一眼,接着说:“虽然我很烦,但是我没办法否认社会在老师这个身份上强加的一些荣誉,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应当为了配得上这份荣誉去做一些事情。”
辛易晴悄悄抬起了头,发现王海这时也正看着她。
“你们的父母来不来陪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你们的态度。”王海说:“很明显,你们对这件事情排斥、抵触,一再想推却,甚至多次和我提起这件事情,希望它不要发生。”
听到这里,三人有些心虚地互相看了一眼。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王海问:“你们为什么害怕自己的家长过来?”
第21章 学习不易(修)
为什么?
三人低头思考,王海静静地站着等,并未出声催促。
一分钟后,辛易晴开口,问:“老师您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会想要让家里人知道你的情况吗?”
“那时候工资低,待遇差。”辛易晴说:“你会想让自己家里人知道吗?”
王海默声须臾,轻声说:“我们那时候,还是管分配的。而且能当上老师的,在那时候都是特别不错的了。”
辛易晴:“……”
大意了。
不过也不妨碍她继续发挥,她接着说:“那就不说那个。今天我们说压力大,虽然有故意的成分,但也确实是真话。可即便这样,上课犯困的时候我还是挡不住瞌睡,哪怕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这样。”
“嗯。”王海点了点头,“还有呢。”
“如果我家长没过来,我就不会有那么大的负罪感。就好像如果我大学毕业后的生活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好,也会有一点负罪感。”辛易晴有意偷换概念,说:“可是只要他们看不到,我怎么样都是可以的,但如果这些会被他们看到,我就很难受。”
王海没有立刻应声,就在辛易晴以为他在思考的时候,他猝不及防抛出一问:“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害怕家长过来,并且看到你刚刚说的那些?”
辛易晴被他问住,住了声。
王海又问一遍:“为什么呢?”
一旁的孙不言冷不丁来了一句:“因为我不够好。”
“如果我的成绩足够好,我当然不怕他们过来。”孙不言神态少有地严肃端正,说:“可我没那么好。”
王海:“武萱萱倒是够好,可她不是一样不想让家长过来?这又是为什么?”
武萱萱握了握拳,轻声说:“我会愧疚。”
“能说清楚一点吗?”王海低声询问。
“我爸妈为了我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在我身上几乎倾注了一切。”武萱萱说:“虽然家长陪读是学校新出的政策,可在我看来,来陪读的家长一定是因为他的孩子在学校出现了某种问题,不然班里面那么多人,为什么第一个喊过来的会是他。”
“这么想来,我连这样最简单的事情都做得那么失败。”武萱萱顿了顿,“这很不应该。”
“还有一点你们没说吧。”王海往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确定门是关着的,才说下去,“学校的这个安排让你们觉得不舒服,就好像家长比老师矮了一头一样,像是因为我们手里抓着你们,你们的爸妈就有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即便不愿意,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种情况也很不应该。”王海笑了笑,问:“我说的对吗?”
三人尴尬地抬起了头。
“对不起。”辛易晴率先说道。
“不需要。”王海无所谓地说:“那种情况确实存在。”
他放低一点声音,“我们也确实是多少都有点抱着这种想法的情况在的。”
孙不言脸上出现裂痕。
“可这样并不意味着一定就是有问题或者是不应该。”王海问:“你知道一个班将近七十名学生有多难管吗?让我自己负责?犁地的牛和拉磨的驴都不能这么用,我还就那么一点工资,我图什么?”
“所以如果你们的家长愿意帮一把,我是很愿意的。”王海说:“因为我们目标一致,都希望你们可以变得更好。”
“在这个基础上,哪怕有时候有些事情不合理或者根本就是错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比如现在,你们只是接到了家长要过来陪读的通知,还没有面临这种情况的出现,积极性就明显高了不少……”王海声调明显提高,仿佛有些愉悦舒心,“我很满意这种情况,尤其是你们可以把这种劲头用到学习上的时候。”
辛易晴和武萱萱默契地一起点头,武萱萱说:“我们会的!”
“至于家长陪读,只是一种形式。”王海说:“我本意不是为难你们和家长,只是想看看你们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什么。”
辛易晴垂下眼皮,盯着斜射进来的一缕明亮光线中的繁多尘粒,默声不语。
她得到了什么?
辛易晴自己也想不出来。
孙不言惊喜地问:“那我们的家长是不是不用过来了?”
“想什么呢你?”王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问:“下周一刘主任开会骂我的时候你替我去吗?”
“快点搬桌子!”王海低声吼道:“一节课快让你们磨叽完了!”
这里的桌凳都是以前用过的旧东西,三人挑挑拣拣找出来三套还算干净好用的,正准备搬着下去的时候,王海又喊住了他们。
他先看向武萱萱,说:“你没什么好愧疚的,不说你成绩不错,哪怕你这次和辛易晴那样一掉八百名……”
说这句话的时候,辛易晴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都变得冷飕飕了,可偏偏王海连看她都没看一眼,始终一脸淡然。
“……但只要你认真学了,就不需要愧疚。”王海态度认真地说:“学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甚至比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要更困难,因为这不是你能主动选择是不是可以学会的,还得看看它愿不愿意被你学会。”
孙不言噗嗤笑出声,被王海狠狠瞪了一眼。
随后他也没移开视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
沉默的氛围极其具有压迫感,几乎在一瞬间让辛易晴感觉眼前一黑。
孙不言默默低下头,又被王海吼了一声重新抬起,王海说:“你也没有不够好,别的不说,操场二十圈就不是谁都能跑的下来的。不信等你上了大学去看看,就跑个一千米能吓死多少人。”
三人中唯一一个经历过大学生活的辛易晴:“……”
怎么明明是在说他们两个,每次都好像自己被当头暴击了一顿?
明明是在体贴学生,还非得夹枪带棒,这样真的好吗?
在心里腹诽完毕,辛易晴抬眼,冷不丁发现王海正眯着眼睛看她,瞬间紧张起来。
“当然,我刚才说的这些,如果你们真的信了,那你们就完了。”王海严肃着一张脸,“我十分希望我教给你们的是这样的价值观,永远自信,永远毫不保留地认为自己足够好,也永远不需要为了一时得失忐忑不安,畏惧不敢前。”
“可现实不允许,你们必须知道,成绩下降就是不被允许的,哪怕只有一分,或是一名。至于辛易晴那样一掉八百名,我甚至可以说她这样是罪无可恕,不管她有什么理由。”
辛易晴心情几度跌宕,小声嘟囔:“没有八百名。”
王海冷笑道:“反正过不了一本线,而且差得很多,有什么区别?”
辛易晴噤声,默然不语。
“武萱萱有负罪感是应该的,孙不言觉得自己不够好也是应该的。”王海说:“因为现在的情况的确就是这样,不只是你们,哪怕是梁铮,他也不能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很好。”
梁铮是他们班第一,不仅如此,从高一入学,无论是分科前还是分科后,他每一次考试,不管是小周考还是大联考,始终占着年级第一的位置。
王海沉声说:“因为他只在咱们学校拿了第一,真让他去了更好的学校,他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不然现在也不会在咱们县,至少会被市里的学校招走。”
孙不言讷讷地点点头,语气颇有些骄傲地说:“我哥就是。”
王海瞥他一眼,接着说:“我希望你们能学到的是一些东西,可你们必须面对的,是另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与我真正想要告诉你们的完全冲突,我没办法说哪个对或者好,只知道前者是我不应该说的。”
他沉默一瞬,再开口时有些无奈,“这是当下时间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至于我今天说的这些话,不管你们能不能懂,又是否理解接受,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王海说:“因为我不会改变,我的目标还是注重你们成绩提高。我看待你们的时候,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成绩。”
“其实我刚才没有听懂你都说了什么。”王海看向辛易晴,毫不留情地评价她说过的那段话:“毫无逻辑,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有重点。我很难不怀疑你这次月考拿了五十一分的作文是因为你们老师看你字写得好看才给你打了那么高的分。”
辛易晴:“……”
好了,炮筒转向了她……暴击强度十颗星。
“不过,字好看确实也是一种能力。”王海没有保留地赞赏说:“还是很值得拿出去炫耀的一种能力。”
暴击强度顷刻间变化为零,和风细雨扑面而来,精神世界一片光明。
辛易晴感动起来,忙不迭拍了个马屁,“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