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易晴点头。
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很清楚。
不仅如此,她还清楚,王海口中的好学生有哪些——即便是以前,她还能很努力、并且她的努力也很有效果的时候,那群人也是她拼命去追赶,却仍旧被狠狠甩在身后的人。
不料,王海又说:“所以我觉得,既然有这么多,少一个也没什么。”
辛易晴心底微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心里有种冲动,让她开口询问的欲望变得极其强烈。但还有另一种理智,在告诉她不要多事,免得自取其辱。
可王海说完那句话就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很柔和,很温暖,似乎是有鼓励的意思在。
片刻后,冲动打败理智,占了上风。
辛易晴问:“我也算是‘好学生’吗?”
“当然。”王海毫不犹豫道,而后看着辛易晴,笑着说:“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第91章 能做到吗
听到那句话, 辛易晴很激动,却并没有安心。
从她的角度来看,她并不觉得自己真就是王海口中的“好学生”。
所以, 她猜测王海那句话是在给她心理安慰。换句话讲, 客套而已。他随口一说,她随便一听,这就够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辛易晴想这样,也希望自己轻易就能做到这样。
只是很难。
她其实很不愿意承认, 她是一个极度容易陷入内耗的人, 总是爱因为别人的话产生情绪波动。
所以即便她努力克制, 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她太需要这种正向的积极评价了。
但是事物总有两面性。
她开心不假, 随之而来的却还有怀疑。
她知道这样很讨厌,会惹人烦,让人觉得你怎么这么多事, 麻烦死了。
可是她控制不了, 她心里就是会生出来这种想法。对于这点, 辛易晴深感无助, 却无可奈何。
从前没参加工作时, 她也有这样的问题, 只是那时候并不明显,只在个别时候才会这样。
参加工作以后, 辛易晴这方面的问题就渐渐变得严重。
在领导眼里,她做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对。不管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到了领导嘴里, 就是不行、不够、不好、废物才这样。
辛易晴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那是领导的问题,也明白她正在遭遇的, 属于职场pua。但在她无力反抗的时候,她只能默默忍受下来。
久而久之,她变得总是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即便她知道,原因或许并不在她。但她仍旧会忍不住想,如果她一开始就能把事情做到最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心里其实有答案。
毕竟规矩都是人定的,好与不好只在领导一念之间,“最好”也根本没有确切的标准。
但对于辛易晴来说,那好歹意味着一点希望。
她只能那么想。把原因划归到自己身上,去怀疑是自己真的不够好,即便她心里并不认同。因为这样,她才能有接着努力的勇气,而不是觉得人生无望,前路漫长且黑暗,遥遥看不到头。
最终习惯成性。
她遇到不好的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怪罪自己,怀疑自己。
可以说,辛易晴是清楚明白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样的。
这让她更加痛苦,甚至觉得自己活该。
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吃瓜的帖子下面漫天遍野的掐架对骂,在心里遗憾自己看了那么多,怎么就没从里面学到什么。
她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人不能太乖,尤其在面对比自己强势的一方的时候。
但那时候已经晚了,多年来受到的教育让她一直都是一个很乖的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无法做出改变,甚至连骂人都只能干巴巴且无力地骂一句“你大爷的”。
她不会骂别的了。
但就这样,以前在领导面前,辛易晴也无法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这样一想,辛易晴觉得如今的自己,应当也是有了不少进步的,至少她现在能够很流畅地对着领导这么说。
辛易晴再次小人得志一般翘起嘴角。
为自己好不容易回来的勇敢。
突然,她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可以让这份勇敢在其它地方也有发挥空间?
安静片刻,她问王海:“真的是这样吗?”
王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蹙起眉打量了辛易晴两秒,才说:“是这样。”
而后,他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不是?”
辛易晴没有迟疑地道:“好学生怎么可能成绩不好?”
王海思考两秒,问她:“夫妻肺片里面有夫妻吗?老婆饼里有老婆吗?”
辛易晴:“……”
“还有——”王海却没停,接着问:“鱼香肉丝里面有鱼吗?”
辛易晴沉默了。
这几个问题是一个性质吗?
王海不依不饶地追问:“问你呢,有没有?”
辛易晴小声辩驳:“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海说:“虽然我不教语文,但是举一反三还有分类组合的能力我是有的。这几个问题,就是一个意思。”
“数学上也有反证法,更注重推理。”王海问她:“我刚才的推理证明,有什么问题吗?”
辛易晴:“……”
这样看来,的确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问题的重点,在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性质啊!
“好学生哪里有一个确切的概念。”王海说:“成绩好是一种,成绩不好又是另一种。这两种学生被判断为好学生的标准,本身就是不一样的。”
“成绩好,只是最常见的判断方式,但也是最狭隘的一种。”
“比如张鑫,他成绩好吗?不好。”王海说:“但是班里每次有什么事,他总是最积极的一个,人也从来不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往厕所跑……你能说他不是好学生吗?”
辛易晴这下确定了。
她确定自己在王海眼里,可能的确是个“好学生”,但是这个“好学生”,和她自己心里想的,并不一样。
她心里不免生出一种本该如此的悲凉,又觉得还好是这样。
这时,王海突然开始细数班里每一个人的特点。
“梁铮,就是属于成绩好的那一类。”
“武萱萱,全面发展,踏实认真,适用于任何一种判断标准。”
“孙不言,中规中矩,性格也不错,很能带动班里氛围,成绩还差一点。”
“何昭昭,安静沉稳,内敛向上,成绩……”王海停顿一下,说:“最近在慢慢提高。”
无一例外,这些人在他眼里,全部都是“好学生”。
最后,王海看向辛易晴,开口:“你,辛易晴,从前我认为你介于武萱萱和孙不言的中间部分,身上同时具有他们两人的优点,既全面发展又中规中矩。”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话音,把辛易晴最想知道的后面那部分给露出点头,又藏起来,让她好奇至极,抓心挠肝。
只是王海大概是故意这么做,辛易晴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直接说出来的答案,只好无奈地破罐破摔地问:“现在呢?”
王海笑了笑,问她:“你觉得呢?”
“辛易晴。”他再次喊她全名,依旧和上一次一样正式,但又好像也带上一点别的意思,譬如和蔼。他说:“我想听听,你对自己的评价。”
辛易晴愣了一下,心里充满抵触,喃声疑惑道:“我的评价?”
“对。”王海笑着说:“趁着今天,我听听你怎么想。如果对着我说不出来的话,等会儿你们沈老师过来,你和她聊也行。”
“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不管是真是假。”
——不管是真是假。
辛易晴细细品味着这六个字,脑海中一瞬间涌上很多想法。
须臾后,她开口:“我以前觉得自己挺好的。那时候成绩也还算可以,当然跟萱萱他们肯定没有可比性,但和现在的我比起来,我那个时候,真是超级牛超级厉害。”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微微停顿,王海笑了笑,适时插嘴:“确实是这样,你说得很对,然后呢?”
辛易晴笑容收敛一些,“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她看了王海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像哼唧一样,很小声地模模糊糊地说:“因为我觉得自己懂得多,比别人见得都多,就有点自视甚高那意思……”
“可也因为这样,我觉得自己太垃圾了。明明自己懂的那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她笑了笑,说:“而且我自己还被那些东西给害得很惨,信念崩盘,心理也像是出了问题——”
辛易晴笑得凄凉,声音变得清楚,不再有模糊话音:“我太垃圾了。”
“别人都能学会的东西,我怎么都学不会,我知道那是我的原因。”
王海定睛看着她,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并没有听清楚辛易晴都说了什么。可他的表情专注非常,安静倾听的样子让人很有倾诉欲。
辛易晴想再说些什么,张口的瞬间却停住。
她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在无形之中掉入了被pua的陷阱?
从王海提起李婉柠和武萱萱的那刻,辛易晴这边的领域就已经出现了崩陷的裂痕。之后他又说他相信她,毫不吝啬地给予辛易晴正面评价,辛易晴自然而然又向他靠拢一些。
最后,王海几句话语调动调侃,言之凿凿地告诉辛易晴——其实你也是好学生的一员,又把主动权全部留给她,表面是说想要听她对自己的评价,实则顺理成章地探出她的心里想法。
想明白这一切,辛易晴不由感慨,王海套路确实高明。
这pua的路数,也的确让人无可抵抗。
哪怕辛易晴深受其害,也仍旧无法避免地掉入陷阱,稀里糊涂地说出许多旁人不知真假的真心话。
只是,幸好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辛易晴庆幸,自己没有泄露太多。
她抬眼看向王海,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一些防备姿态。
王海:“……”
他试图挣扎,问:“怎么停了?”
辛易晴笑了笑,随口道:“脚疼。”
王海:“……”
鬼才信。
“而且,我刚才好像说了很多大言不惭的话。”辛易晴说:“我现在感觉很丢人,大脑已经没有思考空间了。”
王海笑笑,心说你就编吧。但他表面上并未表现出分毫,反而亲切地说:“那不算大言不惭。”
辛易晴配合地“啊”了一声。
王海说:“大言不惭,说的是那些对自己没有清楚认知,还高谈阔论认为自己牛大发了的人。”
他看着辛易晴的眼睛,淡淡道:“这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的高谈阔论,内容主题围绕在‘自己是个垃圾’上面。”
辛易晴:“……”
果然自己还是暴露了太多。
“我刚才说,有些话不管真假,还是说出来比较好。”王海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问:“你这句,是真话吗?”
辛易晴恍神一瞬,想要逃避,又觉得那是明晃晃的欲盖弥彰,索性一声不吭对上王海隐隐质问的眼神。须臾后,她笑了两声,果断地说:“假的。”
她不以为意道:“谁会认为自己是个垃圾啊。”
然后她蹙了蹙眉,痛苦地垂头看向自己的脚,仿佛忍了许久终于不再能忍得了这种疼痛。
王海循着她的眼神也向下看去,没有看到孙不言口中的“肿得很高”的情况。
校服裤子太宽了,还特别长,那处伤被结结实实藏在下面,露不出一点端倪。
如同它的主人,也把最真实的想法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愿意展露分毫。
不过王海想,或许还是今天站在这里的人不对。毕竟武萱萱和孙不言,都能看到辛易晴脚踝处“肿得很高”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