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她连呼吸,都带着玫瑰的馨香气息,让人联想到悠长又惬意的午后。
她睡得很熟,像个小孩。
沈宗庭在心里哂笑一声,忽然也有点想睡。
于是他阖上了眼睛。
眼皮有种沉重的熨贴感。就这一刻,沈宗庭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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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佳期也不知道是怎么醒过来的。
她醒得很突然,身体颤了那么一下,就醒了。醒来时,眼睛还有些适应不了眼前的黑,四周的静寂让她恐慌,不知自己睡在那里,醒来又在何处。
“沈宗庭?”她失措下叫他的名字。
过了一瞬,身旁有男音传来,懒洋洋的,带着独特的低哑质感。
“我在啊。”
他说,他在啊。
很久以后,孟佳期再回忆这一晚,总是很喜欢。后来他们有过很多刻骨铭心的夜晚,彼此嵌入到负距离,但在没有这一夜,他这一声“我在”更好了。
她好希望,沈宗庭能一直在。
“...现在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孟佳期揉揉朦胧的眼睛,开始伸手去大衣口袋里掏手机。
“这里是马场。时间我也不知道。”沈宗庭声音带着两分喑哑。
他伸手按了按车顶灯的按钮,一束暖黄的灯光亮起,温和不刺眼。
孟佳期摸了摸脸,只觉得脸都睡得发潮发热。眼角余光里,沈宗庭似乎也是一样的,原本就懒倦的模样,显得更倦了,额发也有些乱。
“你刚刚也睡着了?”孟佳期诧异。
“嗯。你睡得太香。”沈宗庭淡淡地说。他其实没别的意思。他的睡眠时好时坏,近来不太好。方才那一场睡眠,竟是近来睡得最意犹未尽的一次。
孟佳期却以为他是说,她睡觉耽误了剩下的行程,一下子觉得歉意起来。打开手机一看,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好晚了。”她感叹一句。“是不是耽误你时间?”
“怎么会。难道不是互相‘耽误’?”沈宗庭开玩笑似地说。
他本来就是闲人一个,哪里有耽不耽误一说。
这个“互相耽误”用得很有灵性。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互相消磨时光。
孟佳期笑起来,那点子歉意消散无踪。
她心里默默地说,她永远不会把和他度过的时光算成是“耽误”的。明明这么开心。
两人下车,这里远离市区,夜如黑雾那般浓稠。天上一勾下弦月,地上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因为下雨的缘故,鹅卵石很湿,迎着月光的一面,闪着鱼鳞样的光。
两人沿鹅卵石小路朝马场大门走去。
晚风携着绿草的湿润气息涌进鼻腔里,孟佳期舒服地深呼吸。
“别吸这么大一口气。”沈宗庭忽然提醒她。
“嗯?”她微有疑惑。
“闻到臭味了吧。”沈宗庭笑笑。
“闻到了。”孟佳期用手捏住鼻子。谁能想到,跟在湿润的绿草气息后的,是新鲜马粪的气味,似有若无。
“好臭。”她捏着鼻子说。
“是有点臭。”沈宗庭看她皱着鼻头的表情,莫名觉得她很可爱,唇角挑起。
他们沿着鹅卵石小路走过宽阔的马场,走到马厩前。马厩里头有一排排的格子间,分列在通道两侧,通道尽头用一把大锁锁着。
沈宗庭伸手摸一摸马厩的门,才发现上头挂着好大一把锁。
“等等,我没有马厩的钥匙。”黑夜里,他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没有?”
“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这么晚来这里。”沈宗庭笑。
平时负责给他开马厩的马夫都睡下了。
“我去问他们拿钥匙,你在这等我一下。”
孟佳期于是在原地等着,看沈宗庭一手插在立领夹克的口袋里,朝马夫们的小屋走去,很快,他挺括的身影被小屋的阴影遮住,没入夜色里。
他说,这是他这么晚第一次来马厩。还是同她一起来的。她还是同他拥有了第一次。
似乎,上天对今晚的她格外眷顾。
再度回来时,沈宗庭手里提了一盏马灯,微弱的、四散的光线,正正好照亮他身前的一块区域。他穿的夹克是羊绒的面料,被马灯一映,有一些短短的、毛茸茸的边,给人一种温暖的厚重感。
正如今晚的他本人。
他让孟佳期走在他前头。她照办了,走进马厩里,有干草和谷物混合的气味,微弱的粪便气味。马厩长长的看不见尽头,每一个格子间里都住着一匹马,孟佳期粗粗目测了一下,这儿起码有上百头马匹。
“这些都是你的马?”孟佳期好奇地问。
“嗯。只是一部分。”
一部分——可是这里的马儿已经这样多。她第一次去马场时,得知梁风忻拥有十二匹马,都觉得风忻是个马中富豪,现在看看,简直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沈宗庭就是那个天外之人。
或许是看出她眼中的惊讶,沈宗庭耐心地和她解释。
“有些马是买来消遣的,它们也是适合我骑的马儿。有些是买来收藏,有些是买来参加比赛。每年在竞价赛马中胜利能赢得奖金。”
他尽量说得平常。要等以后,孟佳期才明白,沈宗庭拥有的马儿就和他的衣服一样多。
他玩马球时,骑着温驯、易听从指挥、平稳而充满爆发力的温血马。
他玩马术中的盛装舞步项目时,会骑高大的、皮毛闪闪发光的纯种卢西塔尼盛装舞步马。
此外,他畜养大量的竞速赛马,配套最高级的训马师和骑师,用于参加各大马术比赛,比赛的奖品是丰厚的奖金。沈宗庭“醉翁之意不在酒”,参加比赛看中的不是奖金,而是由此带来的沈家的声望。
沈宗庭低声和她解释各种马匹的区别,两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惊醒了一些马儿,有细微的窸窣声和马蹄碰在木板上的声音。
再仔细听,还有马匹咀嚼干草的声音。孟佳期很快被这匹吃“夜宵”的马吸引了注意力,走到它的栅栏前,和它隔着栅栏对望。
沈宗庭将马灯举高了一些。于是,她看到这匹马儿闪亮的深红棕色毛皮,长长的睫毛和棕色的眼睛。它棕色的眼睛显得异常温柔,正和蔼地注视着她。此外,它还有茂密的、飘荡的鬃毛,这让它显得俏皮又可爱。
“它好漂亮。”她由衷地惊叹。
“你可以摸一摸它。”沈宗庭看出她的喜悦,低声。
“...不会咬我?”她有些迟疑。
“不会。你摸摸它的面脊,它咬不到你。你还可以摸它的脖子、它的耳朵。”
于是她就真这么做了。她闻到了马儿身上特有的气息,温暖的皮毛的味道,呼吸是燕麦味的,它鼻口上的肌肤柔嫩敏感,脖子的肌肤既温暖,又滑溜溜的。
通过手掌和马匹相触碰的地方,她似乎感触到马儿跳动的筋脉,那种奇异的感受无以复加。
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有人举一盏马灯,教她如何抚摸一匹马。
“它的呼吸是燕麦的味道,还有青草的味道,我好喜欢。”
孟佳期仰头,眼睛亮晶晶的,天真的神情使得沈宗庭觉得,她很像个小孩子。
很乖的、见到糖果就会喜欢的小女孩。
他已经见过她很多别的模样了,格外珍惜她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开怀的模样。他脑中冒出一个词,玉雪可爱。
“你看,它的耳朵朝前竖着,这是表示友好的姿态,说明它也很喜欢你。”
“是吗,我也很喜欢它。”她小小声地叫了起来。
这时,马灯的光线更亮了一些。原来是他靠得她更近了。近得到她看见灯光浅浅勾勒他的轮廓,挺鼻薄唇,眉梢带着他惯有的气息,既温柔又痞。
“你喜欢。所以你应当拥有。”
“所以佳期,我可不可以给你买一匹小马?”
原来,这句话是在这儿等着她的。
他反复地问过她,“想不想”,他知道她想要,也知道女孩特有的羞耻心像封带紧紧扎住她的嘴,知道她自认为的“阶层差距”不能让她接受一匹马儿作为礼物。
所以他到她办公室楼下等她。所以他换了亲和的夹克,换掉了劳斯莱斯的车,所以他和她说了很多话,带她穿山过海,奔驰在夜风里,在黑漆漆的夜晚,来游一次马厩。
他教她抚摸马匹,替她举马灯。
后来的孟佳期,每每怀疑沈宗庭不曾对她有过一分喜欢时,总是反复地、反复地将这晚的情景挖掘出来,用他这时的温暖,支撑着她。她心里一次次地,要沦陷,要堕落。
她真的,没法不喜欢沈宗庭。
这一刻她说不出话来,鼻子很酸很酸。似乎小时候那些没有得到的东西,竟然在这一刻有了小小的圆满。
想要吗?
想要。
让她圆满的竟然是沈宗庭。这一刻,孟佳期顺从本心,点了点头。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就这几天,我们抽个时间去国际马匹拍卖中心。”他低头,在马灯的映照下,女孩鼻头微红,让他一瞬间,有轻轻刮过她小鼻头的冲动。
他垂在腿侧的另一只手动了动,没有抬起。
“走吧,现在该很晚了。”
沈宗庭说。
孟佳期从马厩出来,看沈宗庭把马厩的门锁上。这一夜繁星漫天,她好像来了一场爱丽丝的仙境梦游。
往回走时,她微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沈宗庭以为是她仍窘迫,有意无意找一些话题和她聊。
“...有了小马以后,你很快就会觉得痛苦了。”夜幕里,沈宗庭的声音像大提琴最低的音腔,低沉舒缓。
“痛苦?”她不解地看着他。有了小马之后,她开心还来不及。
“到时候,你就不能当个来了喂两根胡萝卜、把小马骑出一身汗后拍拍屁股就走人的自由人了。”
“你得操心马儿的吃喝拉撒,小马出汗了,你还得给它洗得香香,给它刷毛,给它铲马粪,它有个头疼脑热还得彻夜照顾着。小马心情不好,再给你来个窝心脚。”
他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脸上现出两分回忆之色。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她身边,他总是能打开话匣子,有很多话想同她说,想看她因为他的话而展现的诸多情态变化,会因为他开玩笑而笑得甜蜜,因为他逗她而小脸羞恼。
明明他一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这些都是甜蜜的负担。”孟佳期歪一歪头,笑得露出一排贝齿。“听你的语气,以前你养过马儿,被马踢过?”
“是。因为我爸爸说,没有亲身养过马的球手,不会成为一个好球手。他要我在马场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和马夫们一起,负责给马儿钉蹄、翻垫料、换马鞍和水勒...”
“怪不得,你会成为一个好球手。”孟佳期想起那天他在马球场上驰骋的英姿,既骁勇,又带着几分他独有的懒散范,很是迷人。
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
他说,“我爸爸”。他是不是从家庭里承袭到许多好的礼仪、好的教养,又是什么样的家庭氛围,能养出像他这样的人?
孟佳期隐隐想知道,却不能追问,追问是冒失的。恰好到这里,这段鹅卵石小路走完了,沈宗庭也不说了。
“你把马厩的钥匙还给马夫了?”孟佳期问。
“没有。我放在马厩门旁边的花盆里。”
这种事也真是他会干得出来的,这么重要的钥匙,随随便便丢在花盆里。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孟佳期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其实原本沈宗庭的谈兴很高,但说到“他爸爸”之后,就变得沉默了。
两人回到车辆停泊的地方,沈宗庭打电话让休息够了的司机出来开车。这时,孟佳期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陈湘湘打来的电话。
孟佳期也没多想,以为是陈湘湘有急事找她。
“喂?”电话那头,传来陈湘湘火急火燎的声音。“哎呀嘛,你总算接电话了!!期期你是不是被哪个坏男人勾走了?怎么还不回宿舍?今晚是打算夜不归宿了吗?”
自从两个女孩一起去吃过避风塘炒蟹后,革命友谊是一天好过一天,聊天打屁、用词越来越不拘小节,越来越狂放。
而且她这手机一向漏音。孟佳期扭头看一眼沈宗庭,见他站在那里,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就知他全部听到了。
羞恼。
“好啦湘湘,我只是出来,和沈先生一起看马匹...”她小小声地解释。
“啧啧,看马匹,现在市面上老男人的手段越来越多了。你别被骗了,长这么好看一张脸蛋要有防备心啊。”陈湘湘松了一口气儿,但还没完全松,絮絮叨叨地叮嘱她。
孟佳期发窘。她怎么不知道陈湘湘还有隐藏的老母亲属性?
“先不说了我就回去了,拜拜。”她捂住手机的外放口,迅速地把电话挂掉。
一直等上车时她脸都还是红红的。
先前沈宗庭让她上车来这儿她就犹豫过,再加上陈湘湘这一通电话,岂不是更“证实”了她的警惕心?
明明,她还是很放心沈宗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