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今天这一餐饭吃得很好,时光也难得。”
“喜欢就好。”她轻轻地说,眼睫垂下来,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
其实只是一句道谢而已,却让她放下心来,更加肯定,她和沈宗庭是可以有“以后”的。
她一直害怕,她的世界会让他觉得贫瘠而乏味,让他觉得无趣。如果她不能给他带来新奇的、击中心灵的感受,她如何能让他喜欢上她呢。经过这顿饭,让她确定了,她还是能给他带来新奇的、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个向好的势头。
“你回宿舍,天黑了,不用你送。”沈宗庭说。
“好。”
原本她还想目送他一段,眼看着沈宗庭还站在原地,她只好扭头先走两步。
“佳期。”
背后,他忽然又叫她一声。
“嗯?”她忍着心里乱撞的小鹿,盈盈回头。
“...你给工作室出设计稿,需要你给客人量体吗?”沈宗庭定定看着她,问。
不知为何,沈宗庭隐隐约约知道应当不是,但还是想再确认一遍,到底是不是。
他右手握成了拳头,中指和无名指摩挲到大鱼际肌的位置,摩挲着那道浅浅的白痕。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不用。”孟佳期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乖声应答。
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呢?
“不用就好。以后找工作,也不要给别人量体。”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孟佳期下意识地追问。
“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以后也不要做,嗯?”他嗓音是一贯的清冽低沉,一个“嗯”字,尾音低沉沙哑,像被狠狠揉皱的羊皮纸,虽是商量的语气,但不容置喙。
在给客人量体的时候,未免肢体上会挨挨擦擦,男女有别,当然不适合。
这一刻,沈宗庭起了私心。不想要她同别人有这样亲密的时刻。一想到别的男人也会借此和她有肢体接触,心中的厌恶感和不悦陡然上升。
孟佳期怔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回答我。”他看孟佳期怔在那里,呆头呆脑的像一只鹅,不由得加重音量。他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这个问题,很慎重,不由得她含糊。
“好。我不会。”孟佳期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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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宿舍,孟佳期还在反复咀嚼着沈宗庭这句话。
他在用一种介入的、命令的语气同她说话。
人是不会命令一个陌生人的,也不会命令一个不熟的人。
这是否说明,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沈宗庭把她划到“自己人”的阵营里了?一点一滴感情上的进步,犹如蚕吃桑叶那般,虽慢,但都是有痕迹的。
这些痕迹让她欣喜。
“最近你好开心啊。”
陈湘湘自习回来,看到翻着速写本在那笑着的孟佳期,她倚着衣柜站在那,亭亭玉立。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傻?傻乎乎的。”
“很傻吗?”孟佳期摸了摸鼻子,后知后觉地敛了敛笑意。
“傻呀。像那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丫头。也许,陷入爱河的女孩子,都这么傻。”陈湘湘若有所思。
她看得出来,孟佳期很看重这件事。往常一心铺在工作和学习上的女孩,现在把实习和毕业都暂且搁在一边了,心心念念就是给沈宗庭做衣服。
接下来一天,孟佳期拉着陈湘湘去逛了浓水街棚仔布料市场,在挤挤挨挨的布料市场里,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看过去,稍有些上眼的布料,就上前摸一摸,看一看色泽。
陈湘湘是个外行人,那些布料里,她看中了好几匹,觉得拿来做西装也不错。
“不成,颜色有点深。”
“垂坠感不够。”
孟佳期都一一否决了。两人泡在布料市场一整天,愣是一匹能让孟佳期满意的布料都没有。
“这样下去,整个港城你都挑不到合适的布料了。”走出布料市场时,陈湘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嗯,我已经联系几个学姐,看能不能在英国邮寄一匹给我。”孟佳期抓了抓头发,沉静的脸上罕见出现烦躁的神色。
这布料,她急用。
但是再急也没有用。若是做西装的布料不好,就像化妆没有好的打底,眼影和腮红上得再完美也无济于事。
好在,在找布料这件事上,孟佳期还是撞了些运气,竟真找到一匹完美的布料出来。
说来,这布料的来源也是极巧的。《服装史流变》的期末考核作业是一门采访。采访一位你认识的服装设计师,询问她/他从事服装设计的心得体会并做成一篇采访报道。
通过定制工作室的学姐牵线,孟佳期得到了一个宝贵的采访机会。
她的采访人是港城一位旗袍设计师,名叫倪念慈。倪念慈年近花甲,设计的旗袍很有些20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味道,很适合用来搭配西式外套、斗篷、毛衫和披肩。
正因如此,她设计的旗袍不赶潮流,却在港城市场上永远有一席之地。
正式采访那天,孟佳期还没进行自我介绍,倪老师便认出了她。“你是港大学生,时苑奖正装组金奖得主,是不是?”
“是我,倪老师好。”孟佳期乖乖应声。
“果真是。这孩子,不光功力好,人长得也好。”
面对倪老师的夸赞,孟佳期笑得拘谨。
采访很顺利,倪老师平易近人,两人就服装的中西融合展开话题。这也是孟佳期此后想钻研的方向,听倪老师的心路历程听得格外认真。
孟佳期的一些见解虽生涩,但基本思路和倪老师不谋而合,尤其是,她们两个在设计当中秉承的理念都是“不追赶风潮”。
两人虽着三十多岁的年龄差,相谈甚欢。
采访结束后,随口聊起日常。
孟佳期这才得知,原来倪念慈的籍贯也在西城,成年后认识了身在沪城的爱人。在下海潮风靡的年代,她爱人决意来港城闯荡,做进出口贸易,她便也跟过来了。
“说起西城,我想起糖厂。在我那年代,西城糖厂的股票谁要是买了就发了,横竖是个十万、百万富翁。”
“是。不过现在糖厂已经败落了。光做制糖生意,没有延伸产业链,终究是做不下去。”孟佳期答。
说起糖厂她还是有印象的,以前,来她爸爸和爷爷这儿订西装的,有不少就是糖厂的管理层和员工,穿着锃亮的皮鞋,梳着大背头。
聊了些琐碎的日常,两人关系又近了不少,颇有些“老乡见老乡”的惺惺相惜。
期间,孟佳期低头记录采访笔记时,一缕头发调皮地落到颊畔,倪念慈伸出手来,替她轻轻拂到耳边。
这温柔的动作,含着母性,让孟佳期有些发怔。印象中,莫柳女士从未对她有过这种温柔。
倪念慈收回手,她莹白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翡翠镯子,是市面上难能一见的老坑玻璃种。
“这孩子,来港城念书很辛苦吧?你看看你,多瘦啊,要多吃点。”
抬眸对上倪念慈那母性的温柔目光,孟佳期鼻子忽然很酸。
久违的被母亲疼爱的感觉,竟然是一位初次见面的妇人赋予她的。莫柳女士从来没问过她,“念书辛不辛苦”,也没关心过她是瘦是胖。
“知道了,倪老师。”
“别叫老师了,叫我阿姨吧。要不要在阿姨这里吃完饭再回学校?”
孟佳期受宠若惊,心底却不想拒绝。
人与人之间有时要讲究缘分,她和倪念慈之间,是有缘分的。
饭是保姆做好的,按照倪念慈的吩咐端上了桌。桌上有一道腊肉,是典型的西城菜式,让孟佳期梦回在大陆的生活。
饭途,倪念慈问起孟佳期的学业,问她毕业有什么打算,孟佳期一一回答,不知怎的,最后落脚到她近期在忙的定制西装。
“说起西装布料,可讲究。正好我这里,有一匹闲置的西装布料,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倪念慈说着,就走到工作间,把那匹布料从压箱底的柜子角落拿出来,给孟佳期看。
那的确是很好的一匹羊绒料,浅银灰的色泽,摸着轻柔得像一匹纱,不论是手感还是色泽,都是孟佳期见过的最好之一。
之所以加上“之一”,是因为沈宗庭平日上身的正装布料,也都是这个级别的。
倪念慈见孟佳期目光久久停留在其上,柔声解释。
“这布料是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寄给我的。原本我说,用这布料给我儿子做一件西装的,奈何一点灵感也没有,也不想糟蹋了布料,就一直搁置下来。”
“今天是你和这布料有缘分,你拿去,要是做了一件美丽帅气的西装,我看着也会很开心。”
“这,这未免太过贵重。”孟佳期心里动了念头,又生生忍住。
“与其让它继续待在我的柜子里,不如让它变成美丽的衣服。”倪念慈笑。
也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孟佳期。
孟佳期执意要付钱将这匹布料买下来,倪念慈不乐意。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拿着就是了。改天你看到一匹适合做旗袍的布料,留下来给阿姨就好。”
孟佳期拗不过倪念慈,只好拿着布料,不住地对倪念慈表示感谢。
“说什么谢谢,其实是我该谢谢你。你看,我爱人回来得这么晚,我儿子也在忙工作,不知道这时候回了没有。你来,解了我一下午的闷了。”
离开倪念慈这儿时,已经是差不多晚上九点。
倪念慈住在深水湾的一栋花园洋房里。孟佳期走出入户大门。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已是深冬时节,缠在墙上的三角梅早已败落,许是今天雨水过足的缘故,锈红色墙壁的缝隙里,长出绿色的青苔。
地上水痕未干。
孟佳期正要跨出雕花铁门时,迎面遇见一辆迈巴赫。
那车在门口倒了倒,进了一旁的车库。从迈巴赫的后座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型板正的男人。
只要遇上穿西装的人,出于职业习惯,孟佳期总要打量一下。
这人身材不错。西装也很得体熨贴,剪裁很好。孟佳期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抬眸正好撞上男人的目光。
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她。
短短的一瞬,两人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严正淮闻到淡淡的馨香,有点甜。
第26章 日常
女孩的眼神堪称清冷, 也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严正淮脚步不错地走过去,早有保姆推开大门等他。
“妈,我回来了。”
洋房里响起一个低沉的男音。
“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你们爷儿俩每天都摸不着人, 还好刚刚有个小姑娘过来陪我聊天,否则你妈妈我要被闷死。”倪念慈嗔怪地对儿子说。
“小姑娘?”
严正淮重复了一遍, 脑中陡然想起擦肩而过的那少女。高挑身材, 纤瘦的肩膀, 一张清丽的脸,五官精致、比例和谐, 绝对是女娲偏爱的存在。
长得好看的姑娘通常有些跋扈,但她却有着同外表不相符的静默内敛。
“是啊。也是港大的学生,对了, 我听说她也在瑞纳士集团旗下的杂志实习, 怎么你们就不认识呢。”
倪念慈一边说着,一边让保姆将桌上的杯碟撤下去,给严正淮端上新的。
“妈, 陈姨, 你们不用忙,我在公司吃过了。”
严正淮一边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挂上檀木置衣架, 一边回答母亲。
“集团旗下有几千个人, 哪能个个都认识。她是在哪个杂志部门?”
“Tera?好像是Tera。对了,前儿我不是得了一张很适合做西装的布料, 我和这小姑娘聊得来,看她有缘分, 就送给她了, 到时候看看,这小姑娘会做出怎样一套西装。”
“看来, 她和您是真的很投缘。”严正淮微微一笑。
那布料是意大利比耶拉地区产出的,世界著名的羊毛面料生产商如Ermenegilgo Zenga、Loro Piana等都聚集于此。如此珍贵的面料,倪念慈舍得送给一位初相识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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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孟佳期已经坐上了回学校的电车。这一趟下来,她觉得很温馨,心里已经把倪念慈当成倪姨了。
晚间的电车很拥挤,孟佳期拉紧扣环,听着绵延不绝的“叮叮”声,心里默默念着,要怎么才能把西装布料的钱给倪姨。
虽说倪姨不收,但她不能不给。
想到这里,孟佳期又低头看了眼布料,上好的羊绒布料,在纸袋里散发出柔而黯淡的光泽。
一想到竟然弄到了一块如此好的布料给沈宗庭做西装,孟佳期就很开心。
她想做同《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汤·布坎南那件银白色正装一样的版型。
那种老式贵族的优雅和傲慢,真的很适合他。
在十二月即将结束时,孟佳期的西装计划终于进入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