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回到大殿上时,正好宴会散了,群臣陆续走出宫殿。
殷奴人在其中里显得格外瞩目,身上的服饰颜色鲜艳,坠着张扬的彩色玛瑙与宝石。
莫日极被随从们簇拥着,走起路来散漫随性,他勾起一侧唇角,狭长眸子微挑,如蛇般阴测测,看谁都透着玩世不恭,看谁都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牧野往里走时,与莫日极对上,殿前的路宽阔,偏他们谁也不肯绕道相让。
牧野一身玄衣,对上十几名高大殷奴人,依然身姿挺拔,气势上没有输了半分。
莫日极垂下眼,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牧野。
他摇摇头,觉得失望极了。
老可汗竟是被这样一个身板瘦弱的少年将军打败?
阿拓勒部落里流传了许多关于牧野的传闻,今日一见,莫日极只觉得他的阿布是个窝囊废,竟然怕成那样。
莫日极盯着牧野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是草原上的呼伦湖,看向他时,却又透着丝丝冷意,如湖上落的白雪。
莫日极征战时,觉得砍头麻烦,喜欢挖人的眼睛,那样回去算战功时,带起来方便。
他见过许多眼睛,凶残的,贪婪的,色相的,冷漠的。
唯独他从牧野的眼里看不到分毫杂质,至纯至真,干净的他想要亲手把这一双眼睛挖走。
不过在此之前,莫日极想要看看盛着这双眼睛的容器。
莫日极伸手到牧野的脸前,碰到了那冰凉面具。
牧野的眸色一紧,反应迅速地扣住他的手腕。
莫日极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腕处,一经碰触,他才发现,牧野的手竟然比他的要小上那么多。
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匀称,连习武之人因为拿剑弯弓造成的茧都没有了。
莫日极勾唇挑眉:“牧将军的手怎么这般秀气,软得跟女人似的。”箍他箍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牧野沉了脸。
找死。
一道骨节错位的声音响起,牧野直接卸了莫日极的手。
莫日极的手和手腕分离,手软绵绵地垂下。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莫日极却仿佛无知觉那般,灼灼的目光紧锁住牧野的眸子,终于从那海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些许波澜和恼意。
莫日极满意了,左手包在右手的腕子上,用力一按,把错位的手接了回去。
他不怒反笑,玩味道:“牧将军真是无趣,这点玩笑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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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牧野用轻功在行宫里走了一圈,将行宫的布局在心中绘了图。
行宫内的布防并不归她管,承帝命她在围猎途中负责安防护卫,不过是做给沿途百姓看的,但真要她负责御苑内的安防,承帝就又不放心了。
牧野踩点行宫不过是出于习惯,对于周边环境一定要有所掌握。
围猎禁苑的行宫不大,只供帝后和太子住下,其余的就连公主和嫔妃也是住在帐子里。
牧野的身手矫健,一路过来,竟没有被巡逻的侍卫察觉。
她到了太子住的侧殿时,发现东暖阁里点了灯,外头竟然无人把手,甚至连伺候的宫女内监也无。
牧野忽然想到,这不正是个月黑风高,夜半无人时的报仇机会吗。
她轻飘飘落在那暖阁的屋檐上,揭了半片瓦,往里看去,暖阁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床塌边的黄梨木方桌上点着一盏灯,灯烛明灭,映在了床上的人脸上。
陆酩躺在榻上,紧闭着眸子,脸色泛着潮红,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的唇角流出殷红鲜血,被他冷白肤色衬托,透出一股妖异。
暖阁内非常安静,仿佛连灯烛燃烧的声音也能听清。
微弱的一声啪嗒,殷红血珠滴到了他手中的玉扇上。
陆酩缓缓撑起眼,见到血污了玉扇,平时那样喜洁的人,却直接用起衣袖去擦。
牧野见状,心里大概猜出了七八分,想是方才宴会上陆酩早就中了合欢散,如今那合欢散发作起来了。
她抿了抿唇,君子不乘人之危,今夜还是作罢吧。
牧野这么想着,正要离开,却看见暖阁的窗户外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悄默声息,翻窗进入了暖阁内,手里的刀在黑暗里闪出寒光。
牧野的神色一凛,转头看向陆酩。
陆酩自擦干净了玉扇上的血后,又重新阖上了目,仿佛浑然未觉危险的接近。
牧野犹豫了一瞬,跳下屋檐,落地时未发出一丝声音,她想要活捉刺客,于是紧跟在他之后,从窗户翻进去。
黑衣人靠近床榻边时,用内力将烛火熄灭,同时高高举起刀,往陆酩身上刺去。
牧野从后面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黑衣人大惊,甩开他的手,又从衣襟里抽出一把短刃,向牧野扫去。
牧野偏过头,短刃擦过,割断了她面具的系绳,鬼面倏得坠地。
黑衣人越过牧野,继续朝陆酩扎去。
牧野顾不上面具,挡到陆酩身前,正要拿起从黑衣人那夺来的刀与其相抵,忽然,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将她往后一拉。
陆酩此时的眸子凌厉清明,展开玉扇往前一挥,五根细细的银针飞了出去,其中两根扎在了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顿觉不妙,立刻抽身,向后一跳,翻窗逃离。
牧野当即要去追,手腕却被人锢住。
“不用管。”陆酩的声音嘶哑沉沉,“要孤说几遍,这些刺客伤不了孤,用不着你挡在孤前面。”
牧野一阵无言,敢情是她多管闲事了。
“行行行,太子殿下威仪,是臣自作多情,臣告退。”
陆酩凝着黑暗,眼前的人轮廓模糊,却又那么熟悉。
他的眸子里清明消失了,声音也弱了下来,把牧野按进怀里。
“牧乔,那里疼得厉害,你帮帮孤……”
第13章
牧野没想到陆酩竟把她当成了牧乔,她心中一惊,想要挣开他的束缚。
不想陆酩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她禁锢住,她越挣扎,反而被囚得越紧。
陆酩的手覆上了牧野的胸前,轻喃道:“怎么瘦成这样。”
牧野没想到他动手动脚还挺快,气得直呼他名讳:“陆酩,你给我放开!”
陆酩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强迫牧乔,在她的恼怒声里,他停下了动作。
“你还在不高兴?”他的声音哑极了,处于极度忍耐的境地。
“沈太傅是孤的老师,于孤有恩,他临终唯一嘱托便是要孤照顾沈知薇,孤也是不得已。”
牧野讽刺道:“你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不得已的是他,占了便宜的不还是他,照顾又不是只有把沈知薇纳进东宫这一种办法。
像是不满她话里带刺,陆酩忽然用力,将牧野要怀里按得更深。
牧野的脸紧贴他的胸膛,头顶上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
“你离开孤,说不想看孤纳其他人,不也是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过自在日子罢了。”
陆酩冷哼:“别以为孤不知,你早就不知道多想出去野了,都是跟你那个不着调的兄长学坏了。”
牧野:“……”
陆酩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了牧野的外衣,摸到了她腰间藏着的两枚暗器。
夜探行宫时,牧野没带看得见的武器,免得万一被御林军撞见了,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陆酩并不问那暗器来历,顺手把暗器放到了软枕下面。
“你这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东宫还会有人害你不成?成日带这些暗器,枕头底下还要放匕首才睡得安稳,你又不跟你哥哥似的皮糙肉厚,划伤了怎么办。”
牧野没想到陆酩今天晚上的话竟然那么多,比她以前总共听陆酩说话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许是因为合欢散的作用,饶是泠泠如高山之雪的陆酩,发起情来,也要化了。
而且说牧乔就说,老带上她做什么?
怎么她就是不着调、皮糙肉厚了?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陆酩已经在扯她的中衣了!
牧野气恼里又参杂了一分羞愤,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抄起床榻边的烛台,朝他的脑袋砸去。
“别碰老子!”
陆酩明明神智不清醒了,拦她的动作倒是快,他的手很大,将牧野的手整个包裹住,又轻松卸掉了她的力,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回黄花梨木桌上。
“张口闭口就是老子老子的,皇后听见又要念你,回了一趟燕北,又学回去了。”
牧野忽然觉得陆酩刚才说牧乔是自己不想跟他过了,可能是真的,换谁谁受得了这念叨。
她挣扎得更厉害了,想要赶紧离开,留陆酩自己待着。
偏偏陆酩中了合欢散,又因为长时间的压抑,简直像是恶狗咬住肉,死死咬住牧野不放,他埋进牧野的颈间,“你要不高兴,孤不做就是了,可是会坏了的。”
牧野一愣,没听懂。
陆酩抓住她的手。
“牧乔,你帮帮我。”
陆酩这时候不再自称孤了,有求于她的时候架子也不端了。
牧野不习惯陆酩离她那么近,皱紧眉:“你看清楚,我不是牧乔!”
陆酩把脸埋进了怀里人的颈窝处,闻着那熟悉的浅淡香味,他低哑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你是孤的太子妃。”
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磁,一直酥到了牧野的耳朵眼里。
“……”牧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个应激,张嘴就咬在了陆酩的脸上。
陆酩却不躲不闪,由着她咬,咬完了才幽幽道:“你属狗的,动不动咬人,急什么,还有那里呢……”
忽然,陆酩带着她的手,往他腿间碰去。
黑暗里,牧野看不见被衣物和被褥覆盖住的地方,却只觉得滚烫,好像要把她的皮肤给灼掉了。
暖阁的窗户漏了一条缝隙,朔风钻了进来,却丝毫带不走暖阁里的暖意。
牧野不知道碰到的是陆酩哪一处,竟如此的烫,但她记得先生与她说过,两腿之间的位置是极为脆弱的地方,就像头和心脏,绝对不能暴露给旁人。
牧野想到这里,眼底闪过一抹狠光,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陆酩塞到她手里的东西用力一握!
“!”
陆酩发出一声极为痛苦而压抑的闷哼。
他的额角迅速地渗出细汗,薄薄的耳垂涨得如玛瑙般鲜红。
牧野见他这般大的反应,心中一喜,先生果然没有骗她,那个地方当真脆弱,不能叫人碰。
趁着陆酩弓起背,满脸痛苦之色时,牧野终于脱身,下床时踢倒了黄花梨木桌,发出一阵声响。
她低下头,发现手上沾了不知名的液体,还是热的。
牧野在战场上徒手砍下人头,浓稠滚烫的鲜血洒满她的手时,都没有此刻的湿黏令人难以忍受。
牧野皱起眉,顾不上想太多,拿起陆酩锦衣的下摆,嫌恶地擦掉了手上的脏污。
陆酩此时还蜷缩着,忍着某种剧痛,连呼吸都变得极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野没想到自己那么一握,杀伤力那么大,别不会真把他弄死了吧。
牧野抿唇,犹豫片刻,抬起脚踢了踢陆酩的胳膊。
原本一动不动的陆酩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脚踝。
“牧乔!”他的声音嘶哑极了,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牧野吓得立马甩脚。
好在陆酩还没恢复,她一甩,手就松了。
牧野捡起落在地上的鬼面具,飞快逃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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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榻上,照在陆酩的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恍惚想起自己昨夜里做了一个梦,荒唐至极,将平日的克己守礼抛之脑后。
陆酩缓缓睁眼,头痛欲裂,他撑起身,看到榻间一片狼藉,抿起唇,脸色难堪。
暖阁外传来敲门声。
“皇兄——”陆昭不放心,一大早就来看望他。
陆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去开门。
门一打开,陆昭立即瞧见了陆酩下巴上的咬痕,整齐密密。
他眯起眼睛,咧嘴一笑,揶揄道:“皇兄你昨晚找人了?我就说嘛,中了合欢散哪里能忍得过去。”
“你是不是把人给弄疼了,不然哪个小娘子胆子那么大,敢咬你的脸,一会儿到围场被父皇和那帮老臣们看见了,要怎么交代啊?”
陆酩晨起的心情不佳,听陆昭这么一说,拧了拧眉,抬手摸上脸,指尖碰到下巴,有微弱的刺痛传来。
他回到房中,走至铜镜前,看清了下巴处的咬痕,泛着浅淡的粉色。
“……”陆酩凝着那一枚小小咬痕,咬痕的形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的眸色忽地深沉。
陆昭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怕撞见小娘子惹她羞臊,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余光瞥向床榻,只见榻上除了散乱的绫罗锦被,并无其他人。
陆昭这才走进暖阁,问道:“皇兄,你昨晚找了谁?还藏着掖着呢,一大早就把人送走了。”
陆酩审视起床榻周围的狼藉,地上的烛台和翻倒的黄花梨木桌也一一细看。
陆昭见他阴沉着脸不言语,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昨日的刺客被捉到时,咬了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皇兄你说这刺客跟下药的是同一个人吗?”
闻言,陆酩的眼皮倏地掀起,他终于想起关于昨夜的零星片段,还有那个挡在他面前的模糊身影。
陆酩原以为昨夜的那些荒唐,不过是他中了合欢散后做下的黄粱一梦。
他大步走到床榻边,手伸进软枕下,摸出一枚做工精致的十字镖,金属的质感冰凉,镖上刻了一个纂书写的牧字。
陆酩攥紧了那枚暗器,眸色沉得愈加稠浓,随即他冷声道:“把谢治和沈聍叫来。”
第14章
昨夜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茫茫,除了陆昭走来时落下的脚印,并无其他人的。
陆酩一身墨蓝色锦衣,披着紫貂裘,站在风口里,凝着那一道脚印,直到谢治和沈凌进到院子,将雪地踩得更乱。
陆酩未开腔,是陆昭代他训斥的。
“谢治,你怎么做的护卫,昨夜为何能让刺客进入暖阁?”
谢治早知道躲不过一场训,又有苦说不出,明明是殿下让他们退到殿外,护卫人手有限,加之他们对行宫还未熟悉,难免有遗漏之处。
不过谢治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与其多做解释,不如老老实实认罚。
他跪地道:“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陆酩由谢治跪着,并未言及惩罚之事,转头看向沈凌。
“昨晚牧野都去了哪里。”
沈凌脸色微变,紧跟着跪在地上道:“昨晚黎贵妃的事情紧急,沈仃前些日子出任务不慎受伤,轻功不便,属下见牧将军回了大殿,便去帮沈仃的忙了。中途有一个时辰未跟住,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