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当真是有吞噬一个人的本事。
顾晚进宫后,内监将她领到思音殿。
如今的思音殿成了皇帝寝宫,虽然内外陈设什么也没动,但御用的各式物件添上以后,随处可以见的明黄色,让思音殿仿佛也变得越来越冰冷和疏离。
这是顾樱跟着阿姐第一次进宫,她好奇地左顾右盼。
顾晚捏了捏她的小手。
顾樱眨眨眼,想起了阿姐进宫前对她的叮嘱,不乱看不乱说话,她收回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脚。
内监领着她们到了思音殿。
牧乔和阿音在东暖阁召见的她们。
牧乔抱着阿音靠在暖榻上。
阿音穿着明黄的冕服,身前还绣着张牙舞抓、神态威严的龙纹。
顾樱盯着阿音,歪着脑袋,怔在那里,原本想要喊阿音妹妹的话突然滞在口中,她踟蹰不前了。
顾晚拉着顾樱跪下。
顾樱虽然不解,却还是乖乖地跟着阿姐跪下,把小脸埋到膝盖上。
牧乔轻抿唇,想要开口让她们不必拘泥于礼仪。
阿音却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摇了摇头。
牧乔瞬间明白了。
礼仪的存在,也是权力的一种象征。
若是对谁都要免礼,特殊对待,那臣服于她的人们,也会仗着这些下放的特权,变得仗势,变得不再臣服。
她不就是例子?
阿音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当真是和陆酩学了许多帝王术。
牧乔沉默地看着顾晚和顾樱行完了对她和阿音的礼。
顾樱站起来以后,躲到了阿姐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顾樱年纪尚小,却也在无形之中,懂得了权力的距离。
她和阿音变得不一样了。
阿音从牧乔的怀里出来,爬下暖阁,主动拉起顾樱的手:“我们出去玩捉迷藏吧。”
顾樱刚才还严肃的小脸一下放松了,笑起来。
“好呀。”
两个小家伙离开以后,暖阁里安静下来。
顾晚知道牧乔找她来,一定是有事要问。
牧乔让顾晚在暖榻上和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矮桌。
牧乔将银匣放到桌上,推至顾晚的面前。
顾晚一愣:“这是何物?”
牧乔不言语,指尖轻搭银匣的锁扣,打开匣盖。
两条缠绕的蛇探出头,吐出信子,发出嘶嘶声。
顾晚发出一声惊叫。
在蛇爬出来之前,牧乔啪嗒关上了银匣。
牧乔将她的惊惶失色看在眼里,轻笑道:“顾大人想不想知道,这一对蛇蛊,我打算用来控制谁?”
牧乔的目光忽然移动,透过暖阁的窗户,看向在院中玩耍的顾樱。
顾晚手忙脚乱地离开暖榻,跪在了牧乔的面前。
“将军恕罪。”
牧乔见她这般反应,心中已然知晓。
裴辞养的这两条小蛇,就是那一本古籍里记载的阴阳蛇蛊,并非顾晚之前所说的轶闻。
她缓缓开口:“陆酩身上的蛇蛊是裴辞给他下的,陆酩是受了他的血控制,所以陆酩才必须要留下裴辞的性命。”
闻言,顾晚抬起头,眼神疑惑而迷茫。
牧乔:“我说的不对?”
牧乔知道她的推测是不合理的,若裴辞的血操控着陆酩,陆酩不该之后又下定决心要杀他,除非他的蛇蛊已经解了?
但她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测顾晚,让她开口。
顾晚将脸重新埋的更深。
牧乔眯了眯眸子,提醒道:“顾大人,你现在是为谁做事?陆酩不会再保你。”
顾晚印象里的牧乔,还是牧野的性子,行事随意,温良恭顺。
顾晚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牧乔这样威胁,不咸不淡的话语里,透着森森冷意。
顾晚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将蛇蛊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干净。
牧乔的食指搭在银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她每敲一下,顾晚都觉得心脏被击中一次,她的后背流下一滴汗。
“你的意思是陆酩身上的蛇蛊,受我的血控制,而裴辞的血,控制着我身上的蛇蛊。”
牧乔理清了其中关系,没想到她原来中了三年蛇蛊,而陆酩竟然能让她一直不曾发现。
她沉思许久,继续问道:“我的蛇蛊已经解了?”
所以陆酩才会动手杀了裴辞。
顾晚低下头:“是。”
牧乔:“怎么解的?”
顾晚:“找到了药引,自然便解了。”
牧乔:“陆酩的蛇蛊也解了?”
顾晚摇摇头。
牧乔:“为何?”
顾晚:“阴蛇蛊和阳蛇蛊所需的药引不同。”
牧乔对另一件事的关心,超过了对药引是什么。
“他这三个月,没有喝到血,会怎么样?”她问。
顾晚:“将军为何这样问,皇上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牧乔凝视她:“你也觉得他死了?”
顾晚忽然有些讨厌起了牧乔,因为她得到了一切,却什么也不曾背负,因为她变成了牧乔,不再是牧野,因为她用顾樱来威胁她,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只是威胁。
顾晚不知为何,对于陆酩居高临下的压制,她恐惧而顺从,但是当这样的压制,换成了牧乔,换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变得不那么依顺和服从了。
“就算活着,皇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顾晚到现在依然称呼皇上为陆酩,她向牧乔和阿音跪下,心里却还只承认陆酩。
她和那些反对牧乔的人一样,只是她的反对,藏在内心深处。
牧乔的眸色沉了:“你什么意思?”顾晚抬起头,和牧乔直视:“将军现在才问皇上这三个月没有喝血,不觉得太晚了吗。”
“将军以为,你在殷奴的那两年里,皇上是怎么过的。”
牧乔看着顾晚。
顾晚竟然在为陆酩说话。
“他怎么过的?”牧乔问。
这是她第一次去过问陆酩的事情,她倒要听听,陆酩是怎么过的。
她在殷奴的日子,受尽莫日极的挟制,而陆酩坐着他的皇位,万人之上,手握权柄,如何能过得比她艰难?
顾晚:“蛇蛊每月发作,若是没有蛇主的血解,不出一日,就会被体内的蛇蛊折磨至死。”
牧乔沉默不语。
顾晚:“皇上为了不受蛇蛊控制,服用了还魂丹,还魂丹本一旦服下,与死人无疑,不过留住一息气,维持五年寿命,时间一到,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牧乔:“听顾大人的语气,似乎是在怪我?”
陆酩吃他的还魂丹,和她有何关系。
他身上的蛇蛊,既不是她下的,她被困殷奴,更非她所愿。
顾晚的话里话外,却好像把这一件事,算到了她的头上,好像陆酩是为了她,才吃的还魂丹。
顾晚没想到牧乔的语气这般平淡,继续道:“将军认为还魂丹与您没有关系,又可知解将军蛇蛊的药引是何?”
顾晚将阴阳蛇蛊该如何化解,又如何是一场死局,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
牧乔静静的听着,她将银匣包裹进掌心,紧紧握住,银匣的边角嵌入她的肉里。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的琼林宴,她用她的血去引诱陆酩。
后来她精疲力竭时,陆酩喂了她一口血。
那一口血的味道混合着陆酩的气息,烫的灼人,伴随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浓重。
大概就是顾晚所说的髓血吧。
牧乔想了许久,脑中想着那日在御池里、御池边的疯狂。
当着顾晚的面,想着陆酩是如何将她翻来覆去。
终于,她觉得再想下去,实在不合时宜。
她缓缓道:“陆酩本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倒是做了一件善事。”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
顾晚的眼睛红了,瞪着牧乔,不敢置信她在知道陆酩所做一切后,还能这般无动于衷。
“将军何时这般硬心肠了?”
牧乔觉得顾晚的指责很莫名其妙。
她一直就是这样硬心肠。
不然她四处征战,手下亡魂不计其数,心肠若是软的,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顾晚走后,牧乔感觉到暖阁里变冷了。
今年燕北的雪下个不停。
好像自她得到陆酩的死讯开始,雪就没有停过。
大雪将整座燕都覆盖,燕都仿佛成了一处巨大的墓陵,将她也掩埋进去。
牧乔走出暖阁。
寒风扑面,雪花落在她的眼睫,冰冷刺骨。
她的体温也是冷的,消融不了雪花。
顾晚带着顾樱离开,阿音一直留在院外自己跟自己玩。
阿音看见牧乔走出来,笑着扑向她,拉着牧乔的衣襟,将她带到了花坛边。
花坛的白玉石台上立着两个小雪人,只有巴掌那么大。
更小的雪人脑袋上用细细的树枝拼成了一个皇冠,另一个雪人腰间搭着树枝做成的宝剑。
“这是我,这是娘亲。”阿音兴冲冲地说。
牧乔盯着面前的两个小雪人。
阿音的捏过雪的小手冰冰凉的,摸着她的手上,也是一阵冰凉。
就这样吗。
牧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大的虚无将她裹挟。
牧乔抓起一捧雪,压紧,揉成团。
一团大的,一团小的,叠在一起,做成了另一只雪人。
牧乔将新做的雪人,放在了她的雪人旁边,最后用一片银杏叶做它的披风。
阿音指着雪人,脆生生地问:“这是谁?”
牧乔盯着面前的雪人。
“不知道。”她说。
第118章
牧乔没有再看石阶上的那三只雪人, 转身回了她自己的寝殿。
她命任何人不要来打扰。
牧乔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时,浑身的骨肉好像枯萎了, 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
许久。
她才缓过神来, 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
牧乔拧了拧睡得发疼的额角, 步伐迟缓地走出寝殿。
此时天色昏沉。
雪依然在下,好像永远下不够似的。
她不清楚这是她睡着之前的同一天,还是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太监宫女在殿外沉默地站立着, 一张张脸, 没有表情,没有区别。
牧乔抬起头,望着头顶的琉璃瓦,忽然发出恍然顿悟的一声轻“啊”。
怎么她一心想要脱离的地方, 现在她成了这个地方实际的控制者。
牧乔忽然想, 这算不算也是变相的一种囚困?
与陆酩对她的囚困不同, 这一次,是她自己主动走进来的。
难道陆酩处心积虑, 就是想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他自己死了, 倒是轻松了。
牧乔想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转身重新回了寝殿, 继续睡下。
牧乔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干劲。
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饿的胃疼了, 才会吃一些食物。
牧乔也再不上朝了。
和朝堂之上那些蠢货、假面虚与委蛇, 让她觉得每一刻都是折磨。
过去她觉得朝堂、政事有意思,是因为她要和陆酩斗, 可现在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了无生趣。
战事休止,朝堂稳定。
在乱世之时,陆酩能够以一己之力,团结和整合一切力量,应对外敌,处理内患。
但当霁国稳定之后,它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可以自己运转。
但偶尔运转会出问题。
沈知薇带着一摊子无法决策的政事,进宫求见。
沈知薇如今已经进入内阁。
当然她进入内阁,并不只是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想破立,光靠内部的力量是无法实现的。
陆酩为她铺设了一段路,牧乔以牧野的身份,同样作为外部的力量,为她打破了最后的壁垒。
沈知薇成为第一位走进朝廷权力中心的女臣子。
她进宫求见的是少帝,但朝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一个三岁的少帝,不过是牧乔操控皇权的傀儡。
牧乔已然入主皇宫,在朝中做主拍板的人是她。
然而,沈知薇却没有见到牧乔。
牧乔谁也不见,就连阿音,她也好几日不管了。
阿音虽然只有三岁,日常起居还要照顾,但却聪慧异常,察觉出娘亲的不寻常之处,懂事的没有打扰。
她走到思音殿堆积如山的奏折前,一本本打开,握住朱笔,动作笨拙地批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