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沾血的长刀插进木板里:“从现在开始,每隔一个时辰杀十人。”
莫日极的眼睛扫过底下,漫不经心道:“从老人小孩开始。”
第64章
千里之外的奉镛, 朝堂之上的气氛凝重。
承帝高坐在龙椅上,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北的战报, 最后用力阖上,将战报狠狠摔到了地上, 依然难掩气愤, 发出连连咳嗽。
龙颜大怒,朝堂之下,噤声一片。
直到承帝平复了咳嗽, 沉沉道:“诸位有何办法?”
二皇子陆晏出列道:“燕北本就是苦寒之地, 连年征收不足,若是灾年,还要朝廷赈灾济贫,与其耗费大量兵力财力拿回来, 不如让出去, 让殷奴人安分下来。”
郑国公立即大声反驳:“燕北守着阴山要塞, 不能让啊!”
“莫日极狼子野心,若是不满足于燕北, 迟早会往南继续攻打, 到时没了阴山阻拦, 我军恐怕难以抵挡殷奴铁骑。”
陆晏并不认为空有蛮力的殷奴人有何可惧, 自信道:“郑国公年老了, 竟将殷奴人想得如此可怕, 不过是一群零散的游牧之兵, 待南方战乱平息, 自然会对他们秋后算帐。”
郑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跳脚骂道:“黄口小儿, 你懂个屁!”
要不是他的年纪大了,身子骨脆得连马都骑不上去,他就是死在边关,也不能叫殷奴人欺辱至此!
陆晏的脸黑了下来,若非看在郑国公是开国元勋的份上,他早就该死了。
郑国公颤颤巍巍跪到地上:“皇上,燕北不能丢啊,若是让牧野出征,必定能将殷奴人赶出燕北。”
站在文臣之首的裴辞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郑国公。
承帝咳嗽一声。
“来人!”陆晏最快反应过来,挥袖负手道,“郑国公累了,扶下去休息。”
郑国公被左右侍卫拖着,他不肯罢休,指着陆晏的鼻子喊道:“若非太子殿下生死未卜,这朝堂之上,哪里都会是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又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一个跳梁小丑说话!”
郑国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承帝的唇角拉成一条线,沉默不语,脸色极为难堪。
他自是不愿意用牧野,已经弃用的刀,再拿起来,总归怕伤了手。
但承帝忌惮牧野,却更忌惮他自己这个太子。
陆酩出生时,有一只白鹤停在屋檐。
先帝以此为吉祥之象,自陆酩出生,便对他的这个皇孙格外关注。
陆酩自小就聪颖异常,在众多皇子皇孙里脱颖而出,先帝更喜,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还曾说陆酩最像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就连承帝这个皇位,先帝传给他时,曾考虑过让陆酩直接取而代之,若不是当时陆酩的年纪尚小,恐不足以让朝臣信服,他这个皇帝的位置才勉强坐住了。
就连原本专属于皇帝调遣的影令,先帝也传给了陆酩。
他是一个靠儿子坐上皇位的皇帝,这是承帝深藏心中的耻辱和痛恨。
陆晏在南方做的手脚,承帝并非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他的太子,对于曾经威胁到他皇位的太子,未见得有多爱护。
先帝长寿,当了四十年的皇帝,轮到承帝登基时,他已经五十多了。
承帝老了,不想再折腾,只想做一个守成之君,无功无过,到了地下,不至于被列祖列宗笑话。
谁成想那些对霁朝称臣的附属国,竟然都反了,如今连殷奴人也要趁乱来分一杯羹。
好像从陆酩不坐镇朝廷之后,一切都乱了套。
意识到这一点,让承帝更加不能忍受。
他看向站在最前的臣子,不卑不亢,处变不惊地立在那里。
没了陆酩,他自有可以倚重的人。
承帝开口问:“骞行,你有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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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为顾晚姐妹找了一处安全的住所,安置好她们以后,在驿站换来马,快马加鞭,往奉镛赶去。
虽然她无比担心燕北的情况,但如今她单枪匹马,即使回了燕北也无济于事。
只有去到奉镛,找承帝要到兵权,才能救下燕北。
牧野跑死了两匹马,夜以继日,一刻不敢耽误,花了三日,终于赶到奉镛。
然而,此时的奉镛城门紧锁,城外拥挤着许多商贩和流民,城内的守卫严阵以待,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城。
牧野沿着城墙走,找到一处守备松懈的地方,轻功翻过城墙,进了城。
城里却比城外还要死寂。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往日热闹的商铺也紧闭门扉。
牧野知道奉镛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百姓的反应是最敏锐的,好像地震前的蛇虫鼠蚁,纷纷出逃,可百姓们没有办法逃离,只能躲进更深处。
牧野不知朝中情况,决定先去拜访郑国公。
大路上到处是皇城军在巡逻,牧野不想多添麻烦,绕进了小巷。
巷子里幽深宁静,牧野对奉镛并不熟悉,在弯弯绕绕的小巷里失了方向。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牧将军?”
牧野一愣,回过头,看见一位挎着竹篮的妇人从一扇小门里走出来,微倾身子,表情不太确定地望着她。
牧野疑惑问:“您认识我?”
妇人连忙走下门前的台阶:“将军不记得了?老奴姓张。”
张妈妈小声地说:“去年冬天在青州时,我家小姐曾带你回宅子里疗过伤。”
经她提醒,牧野想起来了,眼前的张妈妈是沈家的奴仆。她抬起眼,看向经过的这栋府宅,原来竟是沈宅。
牧野正愁找不到人能问一问城里的情况,忙问道:“城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路上不见一个人?”
张妈妈面露犹豫之色,谨慎地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从小门将牧野带进了府。
自青州之后,沈知薇就将张妈妈接回了奉镛。
沈家本就人丁稀薄,沈太傅去了以后,多少旁枝亲戚虎视眈眈,若不是太子殿下保着,沈知薇一介孤女,无论如何是守不住这偌大的府宅的,就连下人奴仆也起了歪心思,偷盗主人的钱财器物。
多亏了张妈妈精明能干,回来后管束着这些下人,不然沈府剩下的那点家产都要被掏空了不可。
张妈妈领着牧野往府内走,很快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子里种了许多兰花和青竹。
沈知薇站在桌案边,低垂头,盈盈的眸子凝着桌上一副丹青。
墨色勾勒出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
沈知薇只能不断去回忆,可是连记忆也快要变冷了。
张妈妈轻轻推开门。
听见声响,沈知薇眼睫颤抖,将画藏起。
张妈妈余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无奈摇摇头。
她自青州的时候,知道了小姐的心思,为此常常唉声叹气,忍不住忧愁。
原本不出意外,小姐日后是要嫁进东宫的,这种会要人命的念头,早早该断掉才是。
但张妈妈没有想到,短短数月,奉镛城里就变了天。
如今二皇子把持朝政,就连皇城军和御林军都听由二皇子调遣。
太子党散的散,被灭的灭,倒戈的倒戈,即使太子回到朝中,手中已经没有实权。
张妈妈不得不为她的小姐另做打算。若是太子殿下当真失势,二皇子坐上了那个位置,沈知薇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妈妈下了决心,将牧野请进来。
沈知薇惊讶地望着牧野,站起身,又侧过脸,慌忙地捋了捋鬓边的头发,才走向牧野,出声道:“牧将军?”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温和柔软,却难掩喜色。
牧野倒是没想到张妈妈竟直接将她带来见了沈知薇。
她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合适的距离,不过再退,再远的距离,她贸然进入女子闺阁,实在算不上得体。
沈知薇自然看出了她想要避嫌的动作,苦涩地笑了笑。
“将军从燕北赶来,一路辛苦了吧,张妈妈,快去备一些饭食。”
牧野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她一身风尘仆仆,的确像是从燕北赶回奉镛,请求救兵。
很快,张妈妈端来饭食。
牧野已经三日未曾进食,但想到燕北的境况,却没有一点胃口,只干嚼白饭充饥。
沈知薇和她讲述了这段时间里朝中的变故,大抵都是牧野猜测到的。
唯一令牧野感到意外的是,裴辞在这短短数月间,从新晋的状元郎竟直接平步青云,一路升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成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裴辞深受承帝的信任,甚至比对陆晏还要亲近三分,承帝亲自下令为裴辞建相府,常常夜里还要召他进宫,彻谈一宿。
相府门前宾客盈门,却没有人提一句太子。
沈知薇说罢,冷冷地感叹:“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牧野问:“太子仍未回朝?”
沈知薇摇摇头,面露愁色。
牧野想起她进城时的情况,皇城军戒备森严,来回巡防,如今的奉镛,恐怕比城外还要危险,陆晏是不可能让陆酩活着出现在奉镛的。
短暂沉默后,牧野放下碗筷。
“沈姑娘,今日多有叨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将军……”沈知薇喊住她,嗫嚅两下,幽幽道,“务必一切小心。”
牧野和她对视,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牧野离开沈宅,抬头望向渐晚的天色,犹豫一瞬,转身往裴辞的相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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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裴辞身边如往常一样拥了许多大臣。
虽然如今名义上是二皇子接手了过去太子殿下管理的政务,但看承帝的态度,真正手里握了权柄的,还是裴辞。
这些大臣们在朝中混了多年,自然看得清,太子党的清除,若非有承帝在背后示意,哪里会有这么雷厉风行的速度。
有了前车之鉴,大臣们自不敢在朝中局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随意站队,生怕因此而受到牵连。
承帝对储君的态度不明朗,但对裴辞却是极为赏识,跟准眼前这位如日中天的内阁首辅,才是正确的选择。
除了陆酩,承帝的其他皇子并没有能够脱颖而出,鹤立鸡群的,但陆酩不在了,笼罩在皇子们身上的阴云也消失了。
原本他们从来不敢深想的念头,纷纷冒了出来,也一个个都在试图笼络裴辞。
裴辞在众人的簇拥里,始终唇角微微含笑,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让人看不出其中深意。
陆晏冷眼看着,直到出了皇宫,才叫住他。
“你现在竟是比本王还要风光了,别忘了你为谁做事。”
陆晏知道他不该忌惮一个臣子的,但他越来越觉得看似清风徐来的江骞行,更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一口。
裴辞淡淡扫他一眼。
起初他选择陆晏,是看中他的隐忍,在隐忍里生长出的野心能够成事。
但他没想到陆晏的野心见了光,他谋划的事刚完成一半,陆晏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方才在朝堂之上,简直蠢得可笑。
裴辞提醒道:“殿下不要得意忘形了,你真正的威胁还没有来。”
陆晏对他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他的胜局如此明显,任凭陆酩怎么样也翻不出他的掌心。
他轻哼:“别说陆酩现在回不来奉镛,就算他回来,凭我们手里的把柄,也有办法让他立刻死。”
裴辞见陆晏没听进去,不再看他,上了马车,回府。
马车里,桌上的青铜莲花炉里燃着香,袅袅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
裴辞靠在车里,从他的官服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一条如手指般长的细细黑蛇沿他的锁骨钻了出来,躁动地吐出蛇信子。
裴辞伸出手。
黑蛇缠绕上他的手指,尖利的牙齿刺破他的指腹,血珠冒了出来,黑蛇贪婪地吸着血,直到将裴辞的手指吸得没有一滴血色才作罢。
黑蛇喝饱了血,沿着裴辞的手背游走,爬进他的袖中,不久,咬着条细带,扯出一件藕荷色的小衣。
黑蛇紧紧缠绕住小衣,越绕越紧,蛇尾剧烈颤抖。
裴辞盯着黑蛇金色的竖瞳,幽幽地说:“你也想她了?”
第65章
马车在府前停下。
裴辞走进府, 过了二道门,所有的侍从皆在门外伺候,不许再往里去。
裴辞沿着长廊走过庭院。
四周安静, 唯独树影晃了晃,发出沙沙声。
裴辞止住脚步, 缓缓抬起眼, 看见了站在树里的牧野。
“回来了。”他开口道。
裴辞走到廊边的亭子里,亭中央摆了一张茶桌,他在桌前坐下。
“小野。”他轻轻唤道, “过来。”
牧野站在树上不动, 就那么看他。
裴辞将茶壶提到炉上,“你不是来找我的吗,站那么远,我怎么和你说话。”
“……”牧野抿了抿唇, 一跃下树, 坐到了他的对面。
裴辞泡茶的动作慢条斯理, 将泡出的第一杯茶推到牧野面前。
“尝尝,是你喜欢的口味, 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