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酩的课业比任何皇子的都要繁重,而且是单独授课,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一日从太寿宫离开,陆酩在御花园中捡到一只无人认领的小狗。
小狗通体雪白,只有他的巴掌大。
陆酩将它藏进袖中,悄悄带回了东宫,养在寝宫里,一点点将小狗喂养大。
但那一年冬天,陆酩因中毒,险些丢了性命。
太子出事,惊动了太祖帝,太祖帝终于出了太寿宫,在后宫彻查,最后找到了凶手,是承帝当时最为受宠的一名妃子所为。
这名妃子当时怀有身孕,一心想要仗着承帝的宠爱,待皇子出生,哄承帝立为太子,在此之前,她便将心思放在了还活着的太子身上,要为她未出生的孩儿扫清阻碍。
她派人抓住了太子养的小狗,在狗身上涂了药粉,陆酩接触狗时,带毒的药粉就传到了他身上。
太祖帝下令,处死了妃子,连同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儿,即使承帝求情,也不曾手软。
处死妃子以后,太祖帝还做了另一件事。
他将陆酩带到那一条小狗面前,让陆酩亲手杀掉。
太祖帝教了他最新的一课:“不要暴露你的喜好,否则便会被人当作你的弱点来利用,成为陷害你的棋子。”
乐平光是听母后转述,都觉得毛骨悚然,她把这件事讲给牧乔听。
说完,乐平为皇兄辩解道:“皇兄他看起来很冷血,只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对别人好,有时候看起来就很讨人厌。”
乐平小心翼翼地看着牧乔的脸色,轻轻说:“而且能让皇兄想对她好的人很少,乐平看得出来,嫂嫂你算一个……”
乐平在说的过程里,牧乔始终沉默,态度不明。
乐平没有放弃,继续道:“皇兄已经在改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对牧将军很坏,还很是忌惮牧将军。”
“现在嫂嫂你应该知道了,皇兄给了他好大的官做,我想这都是因为他是嫂嫂的哥哥,所以皇兄也愿意信任他了。”
牧乔望向乐平,小丫头的眼睛乌黑明亮,眼底期盼着她和陆酩和好,所以尽是说着陆酩的好话。
但只有她知道,陆酩一直没有变,如果是她只是纯粹的牧野,陆酩对牧野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之所以改变,不过是因为她是牧乔。
可现在她情愿陆酩把她当作随便什么人,不要对她投以过多的关注。
她真的怕了,怕了他对牧野的一次次禁锢,现在他会怎么对已经回来了的牧乔?
她还走的出这一处院落,跑的出他的掌心吗?
“乐平,你不用再劝我,”牧乔开口,“我和你皇兄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乐平趴在桌上,把小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嫂嫂。
半晌。
她终于放弃了。
“算啦算啦。”乐平借着法儿宽慰自己,“皇兄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轮不到我们去可怜他。他一个人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就该受这些寂寥孤单。”
乐平轻哼:“不管他,他以前光顾着政务,忽略嫂嫂,现在是活该。”
牧乔:“……”
乐平抬起头来,小手抓住牧乔的手:“嫂嫂,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她忽然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太:“人啊,还是要自私一点,不要去管其他人的喜乐还是伤心。”
乐平叹一口气:“可是我自私了十六年,现在该还了。”
牧乔鼻尖一酸,差点没忍住,她紧紧地反握住乐平:“这不是你该还的,是我们没有用,护不住你……”
-
当牧乔真的要走时,乐平掉了许多眼泪,令牧乔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乐平一直送她到了府外。
府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陆酩站在车前。
乐平问:“皇兄你要送嫂嫂出城吗,牧将军呢?”
乐平心想,既然嫂嫂不愿意和皇兄再好了,让她的兄长送她走,于情于礼,都更合适一些。
“嗯。”陆酩解释道,“牧将军临时有些军务要处理。”
闻言,牧乔皱皱眉,警惕地看着陆酩,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
陆酩走到她身边,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做戏做全套,你应当不想被人看出你和牧野之间的联系吧。”
牧乔做事没有陆酩那般缜密。
她一身女装,样貌却与牧野的太过相似,即使有同胞兄妹这样一层解释,若是真遇到有心人探究,难免生出是非。
牧乔轻抿唇,上了陆酩的马车。
等牧乔掀开车帘,想同乐平最后告别时,却看见乐平已经提起裙摆,走回了府中,只留给她一团小小的背影。
乐平不想和她说再见。
牧乔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将车帘缓缓放下。
马车悠悠往前,车里上下左右轻轻晃动。
牧乔和陆酩两人坐在车里,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凝滞。
许久的沉默后,牧乔先开了腔。
“乐平一定要去和亲吗?”她问。
陆酩不轻不重道:“这是她的责任。”
牧乔想到刚刚乐平还在为了她的皇兄说尽好话,可是陆酩却未见得有多舍不得乐平,淡漠得好像乐平不是他的妹妹。
陆酩当真是天生要当皇帝的,就连说的话,也与太祖皇帝一样。
“陆酩。”牧乔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
陆酩心中一悸,缓缓掀起眼皮,和她的目光对上。
牧乔:“你的心太硬了。”
陆酩:“……”
他的唇角抿着,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
面对她的指摘,许久,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朕给过她选择,和她容貌相近的女子一直跟在送亲队伍里,暗中学习乐平的行为举止,只要乐平反悔,她随时可以替嫁。”
牧乔没想到原来陆酩有这样的准备,可是送亲的队伍已经走了一半,乐平若是想反悔,早就反悔了。
而乐平与她说的那一番话,更是远远没有想反悔的意思,反倒是决心坚定。
可就算他们强行把乐平带走,换上替嫁的女孩,那一个女孩又何其无辜。
牧乔握紧了双拳。
她怨她恨,却不知道该怨谁恨谁。
将霁朝害成死局的人,承帝、陆晏和每一只将大厦蛀空的蝼蚁,陆酩登基以后,都一个一个的清算。
可是王朝的衰微当真在一朝一夕。
经历了朝中内乱,南北战事,到陆酩手中,曾经强大的霁国竟已成了强弩之末。
牧乔可以指摘陆酩许多地方,却唯独在国事上,说不出他的一句不是。
没有人在如今的局面下,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马车行驶到郊外僻静无人处,慢慢停下。
另一辆马车早就在此等候。
陆酩的安排下,牧乔会在那一辆马车里换回男装,再返回城中。
牧乔要下车时,陆酩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牧乔回过头,冷冷看他。
陆酩许久不曾见过她着裙衫,偏偏她选了一件淡青色,生怕他不知道,她还在缅怀裴辞。
“三年的感情,你当真说放就放了?”
牧乔的眼底清明,不为所动,她轻启唇,嘲弄道:“我与皇上除了皮肉之欢,还曾有什么感情?”
闻言,陆酩扯起唇角,漆黑幽沉的眸子死死攫住她,“你与我是皮肉之欢,与裴辞便是色授魂与?”
牧乔拧眉,恼道:“我们之间的事,与先生何干?”
陆酩简直听不得从牧乔唤出的那一声“先生”,那般虔敬,那般温柔,那般拥护。
她可知道她的先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好,和他没无关。”陆酩掐住牧乔的手腕,将她按在马车里。
陆酩俯身离她极近,盯住她胭红的唇瓣,声音低沉嘶哑:“皮肉之欢不也是欢?”
第84章
陆酩锁住她的双手, 按在车板上,固定在她的头顶,淡青色的宽袖垂落下来, 叠成一层一层,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藕臂。
牧乔的身体受他的拉扯, 仿佛一张紧绷的弓弦, 被迫仰起头看着陆酩。
牧乔的眼里再没有只属于牧野的慌张,面对陆酩的逾越举动,她不再一味的反抗, 她一动不动, 任由陆酩压着她。
唯有不急不缓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和他贴得时紧时疏。
牧乔的目光平静无澜,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淡淡道:“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可以和我享皮肉之欢, 皇上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军营里的男人们和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搞上, 她为什么就要压抑自己的需求,对陆酩从一而终。
那一件事上, 陆酩能带给她的体验和享受, 只要她想, 她也可以从其他人身上获得。
然而牧乔的话刚说完, 便感受到陆酩狠狠地攥住她的手腕, 一阵生疼。
陆酩盯着她, 眼眸越发幽沉了, 仿佛无垠的夜色里隐匿着的一头野兽, 好像随时准备将她吞没。
“除了朕以外,你还和谁有过皮肉之欢?”
牧乔轻扯唇角, 讽刺道:“我若说了,他们还有的活吗?”
又是一阵刺骨的痛。
牧乔觉得陆酩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了,她面无表情,不露出任何难忍的神色。
牧乔从陆酩身上学会了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如何表现淡漠,现在她对陆酩的方式,不过是将他以前对她的方式有样学样罢了。
陆酩一字一顿,几乎将牙都要咬碎了:“他、们?你好大的胆子!”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看清了他曾经如寒潭般深不可测的眼底,正在一点一点的碎裂。
她忽然心中有一股畅快之感。
陆酩的情绪越是变得如波涛汹涌,她这个兴风作浪的就越舒坦。
陆酩瞪着她,问:“除了裴辞,还有谁?”
牧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揪着先生不放,但先生既已离世,不会受到牵连,她不打算解释,反而笑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比皇上要厉害许多。”
陆酩另一只手掐上她的脖子:“闭嘴!”
陆酩心想,她真是有本事,逼他想要杀了她,她不知道他有多压抑着他此时的情绪了吗。
牧乔感受到他的手心冰凉,身体因过于气愤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笑得更欢了,眼里尽是嘲弄。
陆酩的指腹掐进她的侧脸,将她刺眼的笑意抹去。
“你竟不嫌脏?”
牧乔:“皇上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
她还敢质疑他?陆酩的眼底猩红一片。
他就算不干净了,也是受她的拖累!
陆酩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一句:“朕只有你一个。”
“是吗。”牧乔的语气淡淡,她已经不在乎了,“等沈知薇和殷奴的公主嫁进皇宫,皇上难道忍得住?”
陆酩如今坐在的那个位置,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不觉得很可笑吗。
牧乔知道陆酩喜洁,外头的女子怕是嫌脏不会碰,在东宫时只有她一个也不奇怪。
陆酩:“你若不喜沈知薇进宫,我可为她安排别的去处,殷奴送来的公主,在宫中也不过只是占一个位份,有名无实。”
他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牧乔依然无动于衷,开口道:“我喜不喜不重要,皇上自己后宫中的事情,留着皇上自己定夺吧。”
陆酩日后宠幸谁,不宠幸谁,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想关心。
牧乔早便说放下了,既然放下了,就是放下了,不会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陆酩死死地凝视她,眼里似有真火在烧,恨不得将她烧出一个洞,烧得灰飞烟灭,烧得他们两两干净。
可牧乔的那一双眼睛,却始终那么平静,仿佛死水一般,没有半点起伏。
陆酩连宣泄的口子都没有,五脏六腑憋出了内伤。
他感觉到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终于,陆酩不甘地松开紧掐她脖子的手,将她往前一推,沉声怒道:“滚出去!”
陆酩怕牧乔再多说一句话,他真的会控制不住杀了她。
牧乔抬手,揉了揉脖子。
她的脖颈处泛起了一圈红印,两条腕子也是红的。
牧乔一眼没有再看陆酩,决绝地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离开。
车帘掀起又落下,陆酩无言地坐在马车暗处里,阴影将他整个笼罩住,辨不明他此时脸上晦暗表情,他的手紧紧握住横栏,指尖泛白,用了狠力,细碎的木屑窸窣落下。
牧乔去到另一辆马车。
马车前驾车的人是沈仃。
沈仃一路跟在牧乔身边,从她进入成衣行,买了一套女子的衣裳,到进入长公主马车,等她再出来时,俨然扮作了女子模样。
沈仃对牧乔刮目相看,没想到她为了让长公主与太子妃再见上一面,竟然愿意做到这样地步,哄长公主宽心。
牧乔不知沈仃蠢笨到如此,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颇为感动的表情。
沈仃殷勤为她搬来杌子。
牧乔踩着杌子进入马车。
马车里,她换下来的衣物整齐地叠起,摆放在矮桌上。
牧乔沉默地换回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