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极端坐案前,拿起面前的玉盏饮了一杯,大霁的酒杯丁点儿大,喝上一杯,一口就没了,真是无味。
待他喝了酒,莫日极才开腔道:“定是有谁栽赃嫁祸,若真是我们所为,怎么会做的那么明显。”
他站起来,走到那美人身边,微微弯腰,狭长阴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莫日极的身形极为庞大,阴影如金钟罩般,将那娇小美人整个笼罩住。
美人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见了莫日极,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攀附上去,双手抓住莫日极的大掌。
“世子救奴——”
美人的眼泪落在他的虎口。
莫日极拧眉,眼里染上嫌恶,低低地骂了一句:“蠢货。”
他双手捧住美人的头颅,轻轻一折,便折断了她的脖子,美人的脸朝向背后,瞳孔瞪得像是铜铃,死得猝不及防。
莫日极处决了那美人,单膝跪在殿下,向承帝赔罪。
“陛下明鉴,此事绝非阿拓勒所为。”
承帝冷哼未应声,而是看向太医,“如何?”
太医蹲在地上,检查那被打翻了的酒,食指和中指并拢,沾了沾些酒,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眸色微变。
他俯身跪地道:“回圣上,酒中确是下了药,乃合欢散……”
承帝一愣,脸色从方才的冷肃一转,哈哈大笑了起来。
承帝对于合欢散并不陌生,偶尔他也用一用,能给房中事添不少乐趣儿。
阿拓勒若是真想要在宴会上谋害君主或储君,哪里会用的合欢散。
这合欢散过于上不得台面,底下听到的大臣们没有承帝那么放得开,像是听了什么腌臜污秽词儿,纷纷垂下眼,恨不得耳朵聋了,以示清白。
承帝调侃:“这美人也太心急了,合欢散发作起来可生猛了,哪能在宴会上就用。”
莫日极见承帝并未动怒,开口道:“美人自作主张,也算是我之责,请圣上责罚。”
承帝不愿再追究阿拓勒的责任,他挥了挥手,命左右撤了架在美人脖子上的刀,又将身旁美人捞进怀里,蹭了蹭她的鼻子,调笑道:“你没在酒里下那药吧?”
美人见到方才还和她一起舞蹈的同伴身首异处,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摇头。
承帝望着异域美人深邃迷人的脸,心底轻叹了一句可惜。
虽然合欢散无伤大雅,但自作主张的美人是不能留了。
他的兴致去了,摆摆手:“都退下吧,刘停,好生安置她们。”
刘停是承帝身边的内监总管,跟了承帝几十年,圣上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领悟其意。
承帝多疑,一个美人出了问题,难保其他美人不会有问题。
他应了声诺,领着美人离开大殿。
牧野冷眼旁观着这一场闹剧,至于那合欢散,他全程盯着那美人对陆酩献酒,看的清清楚楚。
若酒里有合欢散,下药的必然另有其人,且在此之前酒里就被下了药。
牧野不动声色地观察陆酩,注意到他的脸色如常,应是没有饮下那掺了合欢散的酒。
只不过陆酩这一出,倒是把莫日极送来的玩意儿,一次性清了干干净净。
牧野望着跟在刘停身后的十一位美人,袅袅婷婷,还不知道她们将会走向何处。
死去的美人也被两个侍卫抬起,她的头吊在半空,脖子断了,只有皮肉连着,晃啊晃啊晃……
牧野自然明白这些美人是都活不成了,但她的心硬,对于可能是送到皇宫和大臣后院里的眼线,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此,她才睡的安稳。
待美人们离开,大宴继续,歌舞升平。
从始至终,承帝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问过陆酩。
承帝方才的紧张,更像是怕美人不仅给太子下了药,更给他下了,他紧张的是他自己。
牧野望向陆酩。
陆酩脸上的表情淡淡,无波无澜,仿佛刚才摔杯震怒的太子殿下是他的一张面具,比牧野脸上的面具要更活灵活现。
似乎是感受到来自他的目光,陆酩眼眸微垂,两人的视线隔着遥遥大殿交汇。
承帝失了西域美人,召黎贵妃,黎贵妃称身体抱恙,无法来参宴,承帝悻悻,换召了蓉嫔,继续饮酒纵乐。
大臣们也跟着你一眼我一语,哄圣上开怀,将方才闹剧抛之脑后。
灯火辉煌的大殿,声色犬马,觥筹交错,所有人都醉在了温柔乡里。
唯有牧野和陆酩两人长久对望,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清明。
陆酩缓缓举起杯盏。
牧野沉默半晌,终于也拿起她面前的杯盏,和陆酩隔空对了一下。
国在家之前,她和陆酩之间虽有恩怨,但对外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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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进行到一半,牧野离席,到外面去透气。
她走到无人的静处,隆冬时节,草木枯竭,覆了厚厚的雪,在黑夜里闪出荧荧白光。
寂静里,牧野隐约听见了哭泣声,如琵琶幽涩。
她顺着回廊往里走,在白雪覆盖的假山树丛间,看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女子穿一袭白衣,在白茫茫的雪里,干净到了一处去。
牧野本想安静识趣的离开,不想一只野猫从旁边的矮丛窜出,发出一阵响动。
那女子听见响动,立即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牧野。
清冷月光之下,牧野的面具青面獠牙,发出银亮的光,女子吓了一跳,攥紧手中的帕子,怯怯地望着她。
牧野的眼睛受过特殊的训练,在黑暗里也亮如白昼,看得清楚事物。
女子的容貌生得极美,面如白海棠般素净雅致,一双还沁着泪珠的眸子楚楚动人。她的身形纤细,在苍茫白雪里更显得脆弱易折,惹人怜惜。
牧野看愣了一瞬,觉得眼前女子比莫日极献上来的美人还要美上许多,纤弱上许多,那是属于奉镛特有的女子之相,弱小得如金丝雀,只能被养在笼中,好生爱护。
牧野垂下眼,自觉再待在此处并不合适,正要转身时,女子却忽然出声叫住他:“将军留步。”
黑暗之中,沈知薇只看得见那鬼面具,知晓面前站着的人是牧野将军,她咬咬唇,从假山里走了出去,走近那一团黑雾般的人。
她的表情故作淡定,其实慌张的不行,走路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枯枝败叶,被枯枝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
牧野犹豫了一瞬,伸手扶住了她,女子的腕细得如春竹,细腻如凝脂。
沈知薇感受到牧野掌心的温度,将她灼得发烫,她的脸颊升起绯色,小声道:“多谢将军……”
见她稳住了身形,牧野很快收了手,向后退了两步,与女子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姑娘何事?”
沈知薇抿了抿唇,垂眼道:“我是已故沈太傅之女,沈知薇。”
牧野四处征战,又久居燕北,在奉镛的日子屈指可数,却也早就听闻她的名字,这位奉镛第一才女,写的诗连圣上都夸赞过。
沈知薇除了才情出众,据闻容貌也是十分出众,尚未及笈,求娶的媒人就已经踩断了太傅府前的门槛。
沈知薇仰头,盯着那鬼面,在雪的映衬下,透着寒光,凛冽威严。
她咬了咬牙,开口道:“知薇听闻了太子妃的事情……望将军节哀。”
沈知薇说完,便后悔不及,她知道以她的立场,说出这些话,实在是讨人嫌。
牧野倒没有嫌沈知薇,而是觉得陆酩当真对沈知薇不错,牧乔殒命的消息他连皇家都隐瞒,却跟她说了。
沈知薇继续道:“我知道将军一定是厌极了知薇,若非我,太子妃也不会那么决绝。不管将军信是不信,我从来没有要取代太子妃的打算。”
只是她身为女子,在父亲死后,她便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嫁给太子殿下,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事情确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牧乔姐姐,对不起将军。”沈知薇说完,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她圆润洁白的额角,当即冒出血来。
牧野甚至感觉到了青石板的震荡。
沈知薇犹嫌不够,还要继续去磕,然而下一瞬,却磕在了牧野的掌心里。
她僵在原地。
牧野的手背被她撞向青石板,磨破了皮,掌心里亦是一片濡湿。
若非她阻拦,沈知薇怕是想给她磕死过去,当真是有沈太傅的决绝和风骨在身上。
“沈姑娘不必如此,舍妹与太子的事情与你无干,我也从未厌嫌过你。”
牧野当然知道在当朝,女子的处境艰难,在家中靠父兄,出嫁后便靠丈夫,一生命运皆受他人左右。
她所针对的向来只有一个陆酩,不过长了一张好脸,就叫牧乔昏了头。
牧野将沈知薇扶起,迎着月色,看见她额角殷红的血顺着流下,将她的脸颊衬托得更加苍白。
沈知薇恍若浑然未觉,只注意到牧野的手被她的血弄脏,拿出随身的雪帕,又碍于男女之防,踌躇犹豫。
牧野长在燕北,民风开放,并没有奉镛人那般多的规矩礼仪,她见沈知薇楞楞站着,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团成一团,按在了她的额角。
沈知薇睁大眼,微微后仰。
“别动。”牧野道。
沈知薇被她说后,一动不敢再动了,任由牧野擦净她额角的血,又从革带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了伤口上,很快伤口便止住了血。
止血药碰到伤口,沈知薇疼得流出了眼泪,眼尾红红。
牧野惯不会安慰人,反道:“现在知道疼了?活该。”
沈知薇连哭也不敢了,怯生生地问:“将军当真不怪我?”
“怪你干什么?”
“若太子与你是真心相爱,那反而是牧乔不识趣了。若你是看重他的权势而去依附,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没有你,太子身边也会有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出现。”
沈知薇怔怔凝着牧野,原本以为她会受到好一番冷嘲热讽,却没想到牧野竟然从未怪过她。
牧野见她还一副痴痴的模样,怕她还没想明白,继续道:“依牧乔的性子,离开太子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个引火索,不必太放在心上。”
沈知薇听完,隐约觉出了不对。
她一直以为牧乔被废的原因,如承帝召告天下的文书里写的那样,是因为善妒不容人,加上三年没有为太子生子而被废。
不过沈知薇何等聪明,从牧野的话里,推断出了其中真相也许并非如此。
牧野说的是离开太子,暗含了主动而非被动的意思。
如果她是牧乔,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便一定死死会守住这个位置。
太子殿下的庇佑,如一把煌煌伞盖,她站在荫蔽里,谁也不能再将她欺辱。
离开太子,她想都不曾想过。
“这、这如何那么想不开。”沈知薇难以理解。
牧野也难以理解:“这如何叫想不开,人生短短数十载,只待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曾游历过四海,又有什么值得开怀的?”
沈知薇细细揣摩着牧野的意思,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朗朗如繁星的眸子,心中忽然一悸。
“将军你曾游历四海,那四海是什么样的?知薇也想去看看。”
牧野笑了笑:“外面的世界对娇杏来说太危险了。”
她这话不经思索,将沈知薇比作娇杏,但并不含一丝轻浮之意。
沈知薇在黑暗里却微红了脸,嗔恼道:“将军莫要小瞧我。”
牧野刚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道年轻男声打断。
“好啊,牧将军竟敢深夜私会宫中女眷!”
牧野回过头,看见了廊檐下站着的十六皇子,还有他身后的陆酩。
第12章
十六皇子陆昭如今十五岁,为齐妃所出。
齐妃的母族在奉镛的势力强盛,齐妃却并不善于争宠夺权,多年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但她养出来的皇子是个性子顽劣的,不过虽然顽劣,却也没什么野心,从四五岁起,就喜欢跟在他太子哥哥后面。
陆酩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
反倒是陆昭不嫌事儿大的喝道:“深更半夜,牧将军拉着我皇兄未过门的太子妃在做什么?”
陆昭手里提了盏宫灯,他眼睛尖,把宫灯往前抬了抬,看清了沈知薇额角的伤。
沈知薇偏过脸,躲开了那束探究的灯火。
牧野知道沈知薇不想被人瞧见此时狼狈,尤其是被陆酩,于是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光。
“十六皇子莫要平白无故坏了沈姑娘的名声,这行宫拢共就那么两三条路,不过是碰巧遇见罢了。”
“碰巧遇见?那怎么我嫂嫂的额头还伤了,是不是牧将军你想要趁着无人,行不轨之事?”陆昭像是一条癞皮狗,死咬住了就不放。
听见陆昭口里说出“嫂嫂”这两个字时,陆酩终于皱了皱眉。
“十六,走了。”他淡淡道,表情冷漠,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一看沈知薇,也不关心她额上的什么伤。
牧野觉得陆酩冷的像是一块寒冰,难到以前他也是这么对牧乔的?
沈知薇似乎早就习惯,垂下眸子,对着太子和十六皇子的背影乖顺地行了礼。
牧野望着她,想到过去牧乔也受过这般冷漠对待,忽然心软起来,问她:“路上黑,有没有人来接你?”
沈知薇温声道:“我的侍女蓝意在远处等着。”
陆昭跟在陆酩后头,听见了牧野和沈知薇在园子里的对话,凑到陆酩耳边嗤笑道:“牧将军倒是关心沈姑娘,别不是想撬皇兄你的墙角。”
陆酩面无表情,不搭他的腔,转而问了另一件事:“黎贵妃那边处理好了吗?”
“放心吧,已经派人过去了,连东西都给那太监准备了。”陆昭回道。
他的眼睛转了转,压低声音:“皇兄,要不要我给你也叫个人来?保证干干净净。”
陆酩刚才不叫沈知薇,他理解,毕竟沈知薇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还未过门做那些事确实不好,但要找个宫女通房那还不容易。
陆酩垂眸,睨他一眼。
陆昭担心道:“皇兄,合欢散不找人解了,要忍好长时间,何苦那么难受。”
方才在宴会上,陆酩早便喝了那酒,觉出酒中有问题,一直靠内力压着,才不至于失了神智。
合欢散无药可解,要么与人消解,要么就要熬到药性自己散了,但这种方式散得慢,合欢散对身体的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
陆酩的掌心里拢着的玉扇被潮热的汗渍润湿。
“不必,你回宴上吧。”他的嗓音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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