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嘈杂声音,我试图两眼放空盯着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神,直到有声音落在耳边:“怀炎师父让我叫你一声。”
应星多半是特意压低了声音,所以站的距离有点近,少年还在提醒我:“他们准备走了。”
我起身跟在一行人身后,这才低头问走在身边的应星:“你今日没事做?”
少年神色还紧绷着,看起来很不适应这种外交场面,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却咬字清晰:“怀炎师傅说害怕你在这儿睡着,在曜青使节面前抹黑朱明形象,让我这几天都跟着你。”
我与路过一位工造司的熟人打招呼,笑着应下他的话:“那就劳烦应星了。”
提醒我这件事多半不重要,怀炎想让应星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几日才是真的。既然不准备收入室弟子,还这样操心照拂,便能看出来应星很得这位工正喜欢。
与我关系越好,那些跟我关系不差的仙舟人便不好在他面前嘴碎,另外的人也会跟着收敛许多。身为工正,怀炎不好明目张胆偏心司中某个人,因为那样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拿我做筏子就不一样了。
我看着刚把头别过去的少年,寻思着又补了一句:“这几日耽误你的时间,让我想想拿什么给你补回来。”
回头时碎发从少年被遮住的耳廓上滑下来,让我见到他微红的耳朵,应星神色依旧认真,摇头道:“不必。这是怀炎师傅交给我,也是我自己亲口应下的工作。”
这样的孩子欺负起来,有时候真会让人生出罪恶感。
我轻咳两声,没再逗弄他,聚精会神去听前面两拨人的理论。
虽然不知道将军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一点没听,等结束去将军府工作报告的时候就该尴尬了。
他们“商议”所用的时间要比我预想中长了不止一倍,等到尘埃落地时将军听到我感慨,还特意抬眼看过来:“这已经算是比较快的了,你以前从来不接触这些,等多参与几次就该习惯了。”
赶上春深时节,将军府里培育的花种还繁盛,我与廊下匆忙而过的医士擦肩,隐约听到引路人说着医案之类的词。
曜青对结果应该还算满意,从白珩约我出来时候脸上颇为放松的神色就能看出来这结果。
这几日的扯皮居然没能磨灭她的兴致,狐人少女双手背在身后,轻巧朝前跃了一步:“上次去了玄武大街,今天带我们去见识一下西关厢?”
“你还约了人?”
被询问的人脚尖轻移,回身应道:“应星估计也快到了。我看这几日你都带着他,应该挺喜欢这孩子。”
她还说着,突然朝我身后招手:“这边儿。”
“走喽。”看人来齐,白珩很快转身走在最前面,“看在这是我离开朱明前最后一次逛街的份上,奖励你请客。”
还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我只能提醒她:“你知道西关厢是朝哪边走吗?”
“放心,我打听过了!”
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只能跟在后面。
大多数仙舟人都过着比较清闲的日子,因为寿命过于漫长,很难生出紧迫感,这样的道理在很多人身上适用,但是不包括我。
在曜青的使团离开后,朱明六御之间的议会紧接着就召开。
并非是朱明打算出尔反尔,事实上这次议会与曜青完全没有关系。在霜华返程之后,朱明打算从现如今停留的星系启程,去往刚被公司发现的一个星系,那里矿产资源丰富,朱明之后大概会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本应该应该负责另一件事,将军却额外点了个将士负责了相关事项,然后把我塞进预备的交流团里面,美名其曰磨炼。
散会时霜华伸出手排在我肩上,似乎是想要说什么鼓励的话,可她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放下手一声不吭地走了。
六御各自离开,将军却把我给留下,看样子是要交代什么事情。
结果等了半天,他好似才看见我,一点不走心道:“放心,只要交接人是罗浮,我肯定帮卿把活儿都给推了。”
他这完全是在多虑:“……我只是跟饮月君掰了,又没有结仇。”
“难说。”将军好似完全没把我的辩解听进去,只是挥手示意我也能走了,“朱明近日没什么要紧战事,你可以趁空闲最后再躲几日懒,这样的时间以后可就难有了。”
夜幕已至。
我站在大殿前,从这里往下看,廊下挂着的灯笼正亮着光,准备在夜晚为人引路。脚下踩着的地方被大殿里倾泻出来的灯光整个照亮,我朝后看,大殿中还是灯火通明的模样,将军一人坐在殿堂上,撑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帝弓的令使在任往往不过百余年,今年是将军任职的第几年来着?
摇头将这些不该想的东西从脑海里晃出去,我告别这片殿宇,踏上回家的路。
巡游的星舰一往无前,直到停在目标星系。
本来将军是要跟着一起忙的,结果开了两次会之后本该负责的人做了甩手掌柜,大手一挥表示让我有需要直接去找六御,相关事宜就不必找他汇报了。
他还振振有词道:“朱明缺了位将军不是照样能转,正巧我身体不适,也该在丹鼎司静养些时日。”
这个静养中有多少水分暂且不提,他成功把所有麻烦事一把推给我了是真的。
每日忙着在案牍中沉沦挣扎,等到抬头见到安静拜别的应星,我才发觉他这两年身形窜的飞快,如今看着都快到我肩膀高了。
我叫住准备离开的少年:“之后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在交流星,私宅大约会被宗族接手打理。”
“不过你可以照常来。”在最后一份协议上签好名字,我低头拉开身边的抽屉,将里面闲置的钥匙扔给应声回头的少年:“怀炎那里有我宅邸的备用钥匙,你直接从他那里拿着用,这是私库的钥匙。”
“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我起身稍微活动筋骨:“那倒没有,麻烦的大概只有你自己。”
“距离百冶大会可没几年了,你运气好,正巧赶上还能参加一届。”现在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怀炎就是在百冶大会夺下魁首,后来一路做了朱明六御之一。”
在朱明这种锻造世家遍地的仙舟,却被怀炎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匠人拿下百冶称号,世家的牙都要咬碎了。后来我估摸着,大约也是赶上这件事,所以加入云骑的时候才没人拦我。
当世已经有一个难追的天才,继续顺着路朝前走,连别人衣角都够不到的话,就显得更丢人了。
“天赋与努力你都不缺,若能成功,你可就是仙舟历史上第一个夺得百冶称号的化外民,足以载入史册了。”
我说着,低头将杂乱的桌案稍微收拾个样子出来,批复好的文件堆在一起,等会儿会有人来将这些带走,顺便送待处理的过来。
“我并不追求那些。”落在耳边的音色像是突然变得沉闷,抬头时我见到少年皱眉,他认真看着我否认。
“那就努力吧,百冶称号是仙舟人对匠人手艺的最高赞许。”我顺着他的意思改口,“希望下次在百冶大会见到你时,你是站在夺魁的奖台上。”
我的行程被塞得很满,纵观后续几年,也就到百冶大会的时候才能忙里偷闲,得空回朱明待几日。
当然,不排除我能在此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办完的可能性,只是希望渺茫罢了。
朱明定下的交流星虽然刚与银河接轨,但政客们自古以来没有好应付的,大体交流条例早就定下,细微处却还要一改再改。
每到跟对面扯皮结束,我都要仔细反思一下,我一个剑首,朱明最高个人武力单位,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负责外交事宜的?
将军大概有发言资格,可惜他不在我眼前,手边一堆破事,我也不能就这么冲回到仙舟去问问他。
等有空回到朱明,这里的事宜差不多已经落定,我甚至这段时间学会了顶尖级别的虚假笑容。
虽然百冶大会也能算得上是盛会,但寰宇中慕名而来的大多是螺丝星和庇尔波音特星的居住民,大概也只有这两个地方才会特别关注朱明的工造业发展。
将所有事情跟新的负责人交接完毕,我才赶在百冶大会当日回到朱明。
跟在曜青的剑魁比试不一样,百冶大会的人流比当时少多了,我环视一周,见到怀炎安稳坐在六御的位置,却没找到评委席。
下方似乎是在比试,我看了一圈背影,……好像没找到应星。
低头给怀炎发了条消息,这才去到霜华身边坐下,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霜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问我:“我记得你跟工造司那个叫应星的匠人关系还算不错吧?”
我点点头,至少之前还算可以吧,没人会讨厌乖巧的孩子。
霜华这才继续道:“还是怀炎亲自跟将军提的,明面说是好不容易举办一场百冶大会,让来客有参与感共同票选魁首。”
既然有明面,那就是在顾忌,害怕那些人觉得应星是短生种就作妖。
她示意我朝下看:“我觉得他完全是在瞎操心,你自己看看就懂了,大家又不是瞎子。”
通讯器很快响起来,是怀炎回消息了。
我照着他发过来的位置看过去,见到一个正低头认真组装机巧部件的白发青年,他手下的动作仿佛带着奇异的韵律,轻易就将落在那里的视线给牢牢吸引住。
直到青年手里的动作停下,我的目光落在他雪白的长发上看了一会儿,复又低头去找通讯器,想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怀炎发给我的消息。
应星一个短生种,怎么会在这个年龄满头白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写了白毛应星,原因在编了呜呜呜。
什么叫死去的白月光前夫啊,应星就是,他真的,落泪
文内所有关于怀炎的内容都是胡扯的,包括关于朱明的描写,请勿代入游戏!
第12章
问题发过去,对面的怀炎却没再回消息。我抬头看过去,见到他正与身边不认识的人说些什么。
得不到回应,我只能再度朝场中那个身影看过去。
仙舟人的身体在年龄适当时便会停止生长,成年时是什么样子,一直到之后堕入魔阴身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如果我没有算错,现在应该正赶上应星最好的年龄。
……他很好看。
青年白发似雪,不知道是不是遵循仙舟传统,他的长发并没有剪掉,而是被一根发簪挽在脑后。比起少年时,如今他五官轮廓成熟不少,仔细的话其实也能找到些许熟悉的感觉。
这本该是让来人一眼惊艳的皮囊,却被他用手下的动作给硬生生压下去。
可惜了,他是短生种,这样美丽的皮相大概不能维持太久。
这真是相当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我的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去看其他参赛者。手艺人认真的时候动作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哪怕是没有了解过太多工造技艺的外行人,也能够从动作中中分辨出优劣。
在这些人里,应星尤其突出。
一旁的霜华在此时转头:“庇尔波音特跟螺丝星来的人都不少,但是能够进入决赛场次,这里的人可不是徒有虚名,你觉得他能拿多少票?”
我扫了一眼观众席上稍有走动的看客,这才回答她:“我又不干这一行,可不敢乱下定论。”
听到我答案的霜华似乎颇为惊讶:“嗯?”
“看来你在交流星这几年着实辛苦。”放松靠在椅背上的女性将目光移开,“放在前几年,这会儿你应该会说没有悬念。”
说到这里我就觉得头疼:“所以将军打算让我打杂到什么时候?”
身为将军府策士长的霜华,她给出的答案让我觉得十分不解:“后面几十年估计你都别想清闲。”
从我加入云骑至今,多数时间都花费在战场上。丰饶与巡猎之间不死不休,这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寰宇中无数战争奠定下来事实。那么身为朱明的将军,却决定要一个剑首来处理这些芜杂的内务,将军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霜华的话打破我的沉思:“你今日特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这场百冶大炼?”
“宗族有后辈也参与了百冶大会,他们非要递信让我回来看。”我是加入了云骑军不假,却还不至于因此与家族断绝关系,“刚巧我也感兴趣,就来看一眼。”
霜华似乎笑了一声:“那这次可有的看了。”
可不是有的看了,看台上的人从天亮坐到天黑,复又天明,场上最后一个人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
那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狮子,进退栩栩如生。
看客们终于起身,连霜华都跟着站起来:“用那样一堆残次品和废物,却能造出这样的技巧,应星先生的手艺哪怕放在整个寰宇中,恐怕都是最出挑那一拨。”
……怪不得她之前说是怕有人作妖,大抵是在我来之前就出了什么事情。
百冶是工匠之首,他在百冶大炼上展现出这样高超的手艺,担得起这样的声名。
短生种还真是神奇,居然能够用短短二十年时间,便将那些花费了数百年精于工造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我看向最后立于场中的应星,今日洞天内日光正盛,照的下方的人都跟着耀眼许多。
一颗明亮的星辰此时正在仙舟、又或者整个寰宇缓缓升起,至于能够走到哪里,就要看他自己脚下的路了。
霜华忙着为大炼之事收尾,我这个暂且得空的人就打算回家看看。
最有天赋的族内弟子折戟而归,原本敲定的宴席也就跟着打水漂,正巧让我讨个清闲。
虽然主人已经数年未归,但我的私邸却还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廊下栽种的花树本因为主人离去闭拢花苞,在我推开厢房大门的时候,一瞬间就开满枝头。
还别说,虽然这株不如库房前的实景,但是外行人其实很难瞧出投影与实物的区别。
在室内点上灯之后,我放下高挽的发丝,随后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我这里钥匙的人不多,怀炎这会儿还忙着,宗族雇佣的人也不会在知道我回来之后夜晚上门,那么来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只有我们朱明的新任百冶手里,还有这座宅邸的钥匙才对。
应星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沉着气质,只是很快被打破。他见到我倚在门前时颇为惊讶,解释道:“我来还一些东西。”
我朝来人道贺:“恭喜。”
他似乎一瞬间就明白我在说什么,还反问回来:“你去了百冶大练?”
“怎么说都是仙舟百八十年不一定能赶上一次的盛会,要是一眼看不着得多遗憾。”我将压在身后的重心收回,穿过落在半空的投影花瓣上前两步,“你的表现很出色,哪怕在诸多优秀的匠人中也足以拔群。”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是想明日去工造司找他说的,恰巧他今日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至于百冶大炼上刁难你的事情,这多半是公输家的作为,我代公输家与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