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接过信的同时欺身向前,手臂一横把沈清姀圈在自已与龙案中间,沈清姀登时后脊背僵住,可理智驱使下,她没有逃避,而是柔柔低了头,任由萧祈靠近她道:“你要是还想再看这封信,它就在勤政殿,朕不会阻拦你来看。”
沈清姀柔柔笑了,双手抵上萧祈胸膛,稍稍拉开彼此间呼吸交缠的距离,低声道:“嫔妾看过一次就够了,同一封信看几遍下去还是一样的东西。倒不如等下封信到了,圣上再传了嫔妾来吧。圣上,时辰差不多了,今儿是十五,您该去凤鸾宫中用晚膳了,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清姀抬眼,秋眸里是有萧祈能看到的一丝溢出眼眶的柔情,他双目微眯,竟是看不见里面沈清姀方才一分一毫的不舍与思念,萧祈朗朗一笑,好啊,还会做戏给他看了。
“时辰是差不多了。”萧祈松开手,空出自已与龙案之间的距离,并蒂绒花擦着萧祈薄唇而过,沈清姀向着萧祈盈盈一拜道:“那嫔妾告退。”
沈清姀回步出勤政殿,离殿门一步之遥之际,萧祈冷冷的嗓音在空旷殿内响起:“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到贵妃、皇贵妃,就算是妃嫔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能出宫。”
沈清姀脚步一顿,身形稳稳停驻一瞬,照旧不慌不忙出了勤政殿,外面,忍冬等着,见她足足在殿内待了两个时辰,快步上前搀了沈清姀道:“小主,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长时间,奴婢可担心死了。”
“没事,只不过伺候圣上笔墨伺候了好久。”沈清姀眉眼间柔和下来,与忍冬踏着漫天霞光回了瑶华宫。
次日给皇后请安回来,殿内已经晾好了茶,忍冬打眼一瞧,嗤笑道:“小主,该说不说,挑进内殿的三人中,除了被莲香与巧烟刻意忽略的云坠,这莲香与巧烟二人,倒都是手脚特别勤快之人,自从内殿有了她们几个伺候,还真别说,奴婢可省心了不少。就是云坠,奴婢有心让她好好熟悉内殿的规矩,却每每都被莲香与巧烟坏了事儿。”
晾好的茶,茶香淡了许多,沈清姀喝了半盏道:“不急,她们都是背后有人的,自然要更加勤快些才能被你和我看在眼里,也好事事洞若观火,将瑶华宫里的消息递出去啊。”
“话虽如此,可奴婢看在眼里,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特别是那莲香。”忍冬咻然变了脸色:“太后惯会省事,竟然直接安排了人到瑶华宫中 ,好实时将小主的事儿禀告给太后,也省了叫旁人端避孕汤药过来的事儿了,奴婢真是佩服。”
沈清姀睨一眼忍冬,扑哧笑道:“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跟谁学的?我听着都不舒服了。好了好了,这些人也用不了多久,等那件事一过去,恐怕瑶华宫内要换一批人伺候了,到时候你就是想见她们都不一定见得到了。”
“小主说得是。忍不了也得忍。奴婢知道轻重。”忍冬觑见沈清姀笑过后有些沉重的面容,悄声道:“奴婢按照小主的吩咐,将她们三人仔细安排了,那避孕汤药按照小主的吩咐奴婢偷偷倒了一些,等到今日晚间,莲香就要去取一些回来了,而今夜轮到巧烟当值,至于云坠,奴婢让她早早休息便是。”
“嗯,既然你今日都安排好了,那晚些时候,就让巧烟到内殿伺候吧。”沈清姀定定一笑,摇着团扇的手频率不减,反而更急了些。
夜幕降临,沈清姀身着寝衣坐在铜镜正前方,梳洗过后的长发被软毛巾细细包裹起来,吸附走多余的水渍,一旁准备好的茉莉头油在掌心融化,随后揉搓在发梢末端,一把牛角梳自上而下的梳着,铜镜内的佳人青丝垂挂,眉眼艳丽,昏暗烛火依旧不能阻挡其身上散发出的隐隐贵气。
暗夜里,铜镜后方闪过一个人影,忍冬快速进了内殿,凑到沈清姀身边耳语道:“小主,奴婢偷偷观望着,巧烟正从长廊下往这边来呢,奴婢也早早将其余人打发了。”
沈清姀微微颔首,忍冬也悄悄闭嘴,主仆二人骤然间沉默下来,连窗外风吹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等到微弱脚步声响起,沈清姀暗淡无光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星眸微转,瞥一眼忍冬。
忍冬立刻会意。
第六十九章 饵
悄无声息的夜里,唯有天上微弱星光。
“小主,太后的意思奴婢已经传达到了,还请小主能慎重考虑,先不说小主您是太后一手调教的,太后还让圣上给了您贵人的位份,比这宫中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妃嫔可要轻松多了,小主您,可不能忘本啊。”
“忘本?”沈清姀轻嗤一声道:“太后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会忘记。不过是心中忐忑罢了,既然你都将药拿来了,那可需要我到底怎么做?离端午节宴只有三天时间了,我不过是个贵人,在宫中做不到手眼通天,更何况,这次的宴会是尚仪局办的,人来人往,我压根儿插不上手。就算我有心要让贤妃落胎,也无从下手啊。”
忍冬冷冷道:“这些事情太后早就安排好了,小主无需担心,药既然给了小主,就一定会有办法让小主下手。明日,尚仪局沈姑姑会去凤鸾宫中请皇后娘娘去看节宴准备,到时候小主跟了皇后娘娘一同前去即可,那时,人多手杂,只要小主想方设法将药下到青梅酒当中即可。”
窗棱上的剪影微动,沈清姀声音显得有些压抑,她咬咬牙道:“太后娘娘从前容不得宫里有孩子,现在依旧容不得吗?”
“小主!慎言!”忍冬厉声喝道:“小主说这些话,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太后娘娘所做一切,咱们没有权力干涉也不得在背后妄论,小主只要知道,只有您乖乖听话那才能讨得太后娘娘欢心,说不定日后也能得个一男半女,好让自已后半辈子有个着落。奴婢该说的也就这么多,小主您好好考虑下吧,可别辜负了太后娘娘一片心意。”
忍冬说完,故意加重了脚步声往门口去,走了六七步的功夫又偷偷折返回沈清姀身边,忍冬与沈清姀对视一眼,悄摸儿支开百格窗,透过一条缝隙,廊下只有婆娑月影清辉,以及转弯处一闪而过的裙衫片角。
忍冬合上窗,悄声道:“小主,廊下已经没人了。奴婢扶您去床榻上吧。”
一剪子挑开了忽明忽暗的烛芯,殿内重新恢复明亮,这会儿主仆二人离开了窗前,说话声稍稍可以放开些了,忍冬替沈清姀卸去外衣,掀了薄薄被褥,服侍沈清姀躺下,又用弯钩勾了一半的床幔起来,端了一杯清茶给沈清姀。
她狐疑道:“小主,咱们布下这一个局,又让巧烟听了去,您说,那人会出手吗?要是万一没成,那咱们岂非是要真的落了贤妃的胎?”
沈清姀酌一口清茶,无奈笑笑道:“我原以为像陆昭仪这样的人,难得是宫中皆认为的和善之人,可自从知道巧烟是她的人后,我心中便有了改观,再良善之人入了宫,那也得为自已早早打算起来。你看,尚仪局一挑就挑中了巧烟,送来了瑶华宫,这样的结果,又何尝不是陆昭仪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呢?我在宫中,如今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境地,太后又步步紧逼,我实在无法,只好借力打力。”
“那小主,您怎么能确定陆昭仪一定会出手阻止我们?万一陆昭仪也巴不得贤妃娘娘落胎,那咱们可就危险了。”忍冬替沈清姀捻了捻被角。
沈清姀闻言,笑得狡黠而灵动:“我不敢确定,但我在话中下了一个饵。”
“饵?”
“对,一个饵,一个陆昭仪不得不放在心上的饵。”沈清姀的声音充满蛊惑意味,艳丽面容之下藏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鬼魅神情,让她仿佛是暗夜里踏着浓雾走出的妖精,偏生勾了人的心去,也能让人甘之如饴。
沈清姀定定说道:“我从前虽服侍在太后身边,但对于太后对后妃所使用过的手段却是一知半解,或许是太后老谋深算,又或者是太后从没信任过我,我只不过是慈安殿中过多伺候人当中的一个,可直到贤妃有孕,太后明明身子安康,却传召了张医官开始,我便多长了个心眼。”
“陆昭仪当年失子恐怕不是巧合,而是人为。”沈清姀面容陷入到阴影中,盯着锦被上绣满的百花样式,眼前又浮现出那日太后让她陷害贤妃的样子来,一个简简单单的‘又’字,足以证明沈清姀的猜测不是凭空而来,她嘴角凝起一抹了然的笑来:“她既然有手段将自已的人安插到瑶华宫来,那足以可见她不是单纯之人,我想,陆昭仪或许也曾怀疑过当年之事,但她说到底只是个昭仪,没有四妃的权利,更何况还是在王府时失去的孩子,即便想查,时间过去太久,也无从查起,只能日日怀揣着伤心,不让人发觉罢了。”
“所以,小主那句‘太后娘娘从前容不得宫里有孩子,现在依旧容不得吗?’就是给陆昭仪下的饵?”忍冬睁大眼眸,此刻才意识到沈清姀这句话不是偶然,方才她听不懂,眼下却是明明白白了:“奴婢懂了。小主是借着巧烟的嘴要告诉陆昭仪,当年陆昭仪小产恐怕另有蹊跷?也对,像巧烟这种人,一定会将刚刚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陆昭仪,小主这是在陆昭仪心中埋下了种子啊。”
“对。巧烟或许听不懂,但陆昭仪肯定听得懂。”沈清姀慢慢支起身子道:“若当年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陆昭仪现在起码也是妃位。我不信她心中没有怀疑,只是手不够长而已。”
“可小主,单单凭这一句话,够了吗?”忍冬不免怀疑道。
沈清姀瞄一眼窗外,长叹一口气道:“我只是在赌陆昭仪会有一丝恻隐之心,也赌陆昭仪会想要借助贤妃,从而查清当年真相。忍冬, 将那药留下一半的药量,明日我带在身上。”
“好。”忍冬颔首,去铜镜前方妆屉底下抽出一层暗格,里面静静放置着那副流光溢彩的头面 忍冬小心翼翼取出,又抵住下层梨花木板,露出最底层,伸进去一个手指。
一小包药粉被黄纸包着,打开,忍冬回头望一眼沈清姀,转头将一半的药量倒入旁边茶水中,即刻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忍冬收拾好桌上茶杯茶壶,去偏方替换了巧烟来内殿。
夜深人静,忍冬端着文盘途径廊下,一整壶茶水全都被浇灌到了灌木丛中。
第七十章 端午
端午这一日,宫中热闹非凡,成群结队的宫婢来往间裙衫飞舞,形成片片彩云,尚仪局得圣上与太后之命,选了靠近御花园南侧的听风阁做宴,听风阁位于荷花池畔,南北通透,四面用十余扇雕花漆铜木门对外隔绝,可一打开,带着荷香幽幽的晚风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宫女们脚跟贴着脚跟进来,给在场已经到了的妃嫔奉茶,她们腰间佩戴的五色香囊中是清香四溢的芒草和桔梗,没什么香味儿,只是戴着图个好意头。
贤妃挺着肚子一早就到了,她接过梨云递来的茶,冷笑一声道:“今年的端午节宴倒是办得像模像样,也不像先前两年的,不成体统。也对,什么样的事儿就该什么样的人办。”
梨云瞧一眼四周,甚至还有宫中伶人等在殿外,她立即赔笑道:“娘娘说得极是,皇后娘娘不懂宫中历来的规矩,想必从前在家中也没接触过,这端午节宴哪能随便糊弄,瞧瞧今年,才像样呀。娘娘站着累了吧,奴婢扶您过去坐。”
梨云替贤妃撤了茶,找了个四面通风的位置坐着,手中的六菱纱扇轻轻摇着,陪贤妃一同望着进进出出的妃嫔与宫婢。
贤妃有孕后,脾气愈发怪,这会儿看着穿梭在殿内的妃嫔,阴沉着脸道:“今儿的端午节宴也算是过完年后头一次,也不知位份上会不会有什么变动?本宫前几日与圣上说话,圣上明着没说什么,可那意思怕不是顾虑着太后不同意,也便就此作罢了。真是辛苦本宫有孕一遭,难道真要等十月期满,龙子落地,才能更上一层?”
贤妃的肚子已然快六个月,大概是孕前期不能好好将养,等到贤妃吃得下东西,又遵照医官嘱咐不停的进补,才快六个月的肚子,看着竟是要同七八个月大的肚子一样了,贤妃这一段时日是有苦说不出,照理,这个月份,胎像也应该稳固了,可贤妃时不时底下还有落红,除了日常需给皇后请安,她是非必要不出重华宫。
可要承受的苦远不止这些,日日浮肿穿不上鞋子的脚和每每夜间被压住喘不上气的感觉,还有日日腰酸背痛的苦不堪言,贤妃一日一日忍受着,只为了腹中的孩子,只要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能压皇后一头,也决定将来她在后宫的地位。
她就不信,太后能保皇后一世。
梨云听得贤妃语气中的狠厉,赶忙宽慰着顺一顺贤妃的话道:“娘娘您可不能动气,医官说了,您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想,您得为着肚子中的龙子着想。等到腹中龙子平安降生,就算太后有心阻挠,也不能违背宫中规矩啊。您还怕不能得偿所愿吗?”
贤妃长呼一口浊气,尽量平息心中不忿,或许真有母子连心一说,贤妃一动怒,腹中孩子便不安定,她慢慢拂上肚子,手腕上前不久陈福才送来的赤金镶嵌双扣镯轻轻搁在高耸之上,贤妃转眼气定神闲道:“是啊,妃嫔生子,按照规矩,位份上得上涨一级,哪怕太后不同意,只要本宫平安生下孩子,就不愁没有当贵妃的那一日。”
“是了,娘娘您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梨云应承一声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还是去宴席上等吧?太后与圣上,还有皇后,即刻就到了。”
“本宫胃口本就不好,尚食局的人还专门挑了些油腻荤腥的做,更是吃不下一点。”贤妃撑着后腰站起来,睨一眼殿外,慢慢至席间坐下,底下的妃嫔见贤妃落座,也就行了礼,各自坐到相应的席位上。
三三两两的说话声在殿中响起,沈清姀本摇着团扇扇风,打量听风阁内的陈设,头顶四面雕梁画栋,彩绘的嫦娥仙子怀抱玉兔欲往蟾宫而去,也不知是欺骗了世人情非得已吃下不死药,还是瞒天过海一人得永生。
沈清姀眉眼轻耷,却是一旁的蒋贵人耸一耸肩,凑近了道:“你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我方才与你说话都不搭理人。”
“不过是随便看看。”沈清姀报以歉意一笑:“也就愣神了。”
“听风阁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外头的河池来得有意思。”蒋贵人下巴朝外一努,又莞尔笑回头道:“按理,你比我多个封号,我也该称你一声姐姐,或者是姀贵人,可我觉得,这宫里就咱们两个贵人,也不拘着了,咱们就舒坦点讲话成不成?”
“好。”沈清姀瞥见蒋贵人一双眼欲语还休,便知她性子和爽之下也是揣着三分小心在,当即笑道:“我方才愣神,你说些什么?”
蒋贵人见沈清姀答应,心底对她的好感一下子上升不少,沈清姀初初承宠的那一段时日,宫里的风言风语不断,有说沈清姀仗着是宫令女官,每每圣上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她总遣了旁人出来,自已留在圣上跟前,因此才得了圣上青睐。也有说一个宫女,长成这样一张脸,分明是不怀好意。
后一句话蒋贵人嗤之以鼻,怎么?为着能安心当宫女,还得坏了自已的好颜色?蒋贵人从前膈应的是前一句,一个想方设法要爬上龙床之人,恐没有她面上那样云淡风轻般简单。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蒋贵人飒然一笑道:“我说啊,宫中这样的节宴最没意思,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的,还不如锁了宫门,自已找乐子。备一壶清酒,三两碟小菜,吃什么无所谓,吃的就是个自在,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