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蒋婕妤离得沈清姀极近,她粗粗扫了一眼床榻上的情况,便咬着红唇倒退了好几步,还是沈清姀托了她手肘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蒋婕妤没看清人,只胡乱道了谢,沈清姀也不在意,漠然往旁边靠了靠后,眼睁睁看着太后由散霜搀扶了,凝眉去看床榻上的贤妃。
沈清姀横了一眼忍冬,二人悄无声息变化了位置靠前了一些,才从昏暗烛火下看清了贤妃的状态。
贤妃从一开始的凄厉惨叫慢慢转变为呻吟,她整个人似乎才从水里捞上来,乌黑青丝粘连成一缕一缕的黏在她面上,眉头紧蹙,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若不是口中轻一声重一声地发出声音,只当已经是个死人了,平日保养得宜的一双手青筋爆裂,死死扣紧身下床单,梨云满面是泪,守在贤妃身侧,急急唤着:“陈医官,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娘娘怎么样了?腹中龙子可还好?你可千万要护住我们娘娘和龙子啊!”
陈医官已然是六神无主了,更别说太后居高临下睨他一眼道:“陈医官,贤妃的胎一直是你在照料,怎么今儿突然就小产了?眼下是什么情况,你老实说来,否则,哀家一定不会轻饶你!”
“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陈医官当即腿下一软,跪倒磕头,砰砰砰的磕头声和适才的闷雷一样,让人心中发慌:“微臣医术不精,龙子已然胎死腹中。当务之急是要让胎儿脱离母体,否则,就连贤妃娘娘也会丧命,微臣已经给贤妃娘娘灌下落胎药,可贤妃娘娘昏死,不能分娩出胎儿,微臣眼下真是束手无措了。太后娘娘饶命啊。”
陈医官说到最后,几乎是抖着身子向太后求饶,而梨云听闻此话,大惊失色后更加哭喊着想要唤醒贤妃:“娘娘,娘娘您醒醒,您醒醒啊,娘娘!”
可谓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沈清姀慢慢阖了眼,不觉眼底酸涩,手心里全是冷汗,忍冬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低低唤了一声道:“小主,奴婢觉得有古怪。”
沈清姀浑身一颤,指尖猛然掐紧握住忍冬的手,她睫羽下的一小片阴影,将她眸中的惊疑不定撕扯成一丝一丝晶莹,像是锋利刀尖倒刺进她眼眸。
不远处,太后身形后仰,惹得近处几人惊呼出声:“太后娘娘,您当心。”
“哀家无事。”太后颓然挥手,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其中含杂的疲累很快被镇定所取代:“重华宫中的人是都死光了吗?落月,你去换了殿内快要熄灭的烛火,要新的,哀家瞧着晦气!散霜,今日张医官当值,事不宜迟,你快去让人请了他来。陈医官,哀家不管如何,你现在立刻为贤妃诊治,孩子没了是贤妃没福气,可不能再丢了命。”
“是。”
事已成定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陈医官重新扑到贤妃榻前,而落月与散霜二人按照太后吩咐,匆匆离去。
沈清姀手背忽而刺痛一下,她垂眸,忍冬面色凝重,沈清姀慢慢松了她手,忍冬当即心领神会,借着殿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贤妃处,悄悄贴着墙角根儿出了重华宫内殿。
不一会儿,落月领着人将殿内的烛火撤换成了新的一批,本就昏暗不堪的寝殿一下子灯火通明,每个人的神色各异,在摇曳烛火之下展露的淋漓尽致,同时,忍冬又悄悄回到了沈清姀身边。
而姗姗来迟的萧祈与皇后终是在此刻踏进了重华宫。
萧祈浑身上下透着凛然气息,与皇后隔着三步之远,他墨青色绣着龙蟒纹的常服随着他大跨步进入重华宫而刮起一阵风,不禁吹拂起殿中妃嫔心上涟漪,反观皇后,穿戴整齐,面色如常,裙摆下一双莲足丝毫没乱了阵脚,跟随萧祈进了内殿。
萧祈寒着脸冲妃嫔叫了起,立刻给太后,随即询问了贤妃的情况。
知道贤妃腹中龙子没保住后,萧祈下眼睑不受控制抖了抖,他看向太后,太后拿着帕子擦擦眼角,站起身道:“贤妃无福,哀家来时,已然是没办法了。皇儿,哀家知道你伤心,可也要顾及自已的身子,你是一国之君,不可因此事而发颓。宫中妃嫔这样多,皇子总会有的。”
妃嫔们自萧祈与皇后进殿之后,自动倒退了好几步,将床榻之前的位置空留给了萧祈、太后与皇后,此刻,宫中最至高无上的三人赫然呈三足鼎立之势,皇后浑不在意地望一眼贤妃,然后离得最远,萧祈则静静站在原地与太后漠然相对。
良久,萧祈嘴角抽动,眼里分明是彻骨寒意:“儿臣来晚了,贤妃既然没保住腹中龙子,母后安排得当,儿臣毫无怨言!”
第九十三章 无福
张医官来时,天色方才破晓,下了好久的雨,勉强停了,他一路疾驰而来,边走边擦着额上细汗,今日当值是按着太后意思与旁的医官调换的,惴惴不安一夜,终于还是等来了不好的消息,一路疾行,一颗心不上不下,根本不能好好思考。
途经御花园,鞋面沾上不少泥泞尘土,可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步步生风跟随小宫女进了重华宫。
殿内,萧祈与太后正坐在上方,下方是以皇后为首的妃嫔,各个正襟危坐。
皇后浑不在意喝着香茗,直到张医官进来才慢慢掀了眼皮抬望一眼,太后呼吸平稳道:“快去给贤妃瞧瞧,哀家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保证贤妃的性命!”
“是。微臣明白。”张医官颤颤巍巍叩头,又爬起来进了帷幔后头。
从张医官进去后,接二连三又端出了好几盆血水以及贤妃似有若无的痛呼声,一盆盆泛着铁锈气味的血水无时无刻不在对宫中所有人表明,贤妃情况很不好,甚至危在旦夕。
太后手中佛珠转动了一夜,也没能迎来一个好消息,有妃嫔支撑不住,死命掐了自已软肉一下,才没顺着困意混沌过去,蒋婕妤与沈清姀坐在一块,她适才的惶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贤妃生死未卜的好奇:“姀婕妤,你觉得贤妃娘娘如何了?”
沈清姀不动声色瞄了眼帷幔后的动静,怔怔道:“贤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哪怕没了龙子,只要医官们全力诊治,应该不会有事的。”
“要我说,活下来了自已可却没了孩子,对贤妃娘娘来说,才是最痛苦的。”蒋婕妤冷冷道:“贤妃娘娘对腹中孩子看得比自已性命还重,又怎么会没事?”
“是,可眼下,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沈清姀侧了身,眸中的幽幽寒光不期然让蒋婕妤心尖一凛。
她二人的动静没能引起旁人注意,直至张医官面色难堪撩了帷幔出来,向萧祈禀明情况道:“圣上,贤妃娘娘的情况很不好,微臣与陈医官给贤妃娘娘连续施针,贤妃娘娘才得以转醒,可腹中的…龙胎怎么也下不来,这样下去,贤妃娘娘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微臣特来禀明圣上,若要保全贤妃娘娘性命,则需宫中稳婆替贤妃娘娘娩出龙胎,可此法风险过大,微臣不敢擅自决定!”
“什么风险?”萧祈无需多问,只肃寒着双目问了一句,身上的凛然威严就足以让张医官匍匐在地。
张医官咬咬牙,任由额上冷汗划过眼角,刺痛到眼底:“此法太过冒险,若真当如此,贤妃娘娘恐再无生育能力,可圣上,除了此法,眼下再无其它办法。”
张医官此话一出,不仅是在场妃嫔均煞白了面庞,就连皇后也怔愣当场,目光涣散呆呆看向太后与萧祈。
不管底下人如何,萧祈与太后身形却是巍然不动,太后垂眸,只道:“性命重要,贤妃能保全了性命,当是万幸。皇儿,不可犹豫!”
很久后,萧祈沉沉道:“张医官,务必保全贤妃性命,去吧”
产婆很快进入了内殿,重华宫中呈现死一般的寂静,人人等着耗尽了雨夜才会等来的最终结果。
离中宸上禀没剩下多少时间了,陈福一脸焦躁在萧祈耳边低语,太后见此,劝慰道:“中宸之事才是大事,贤妃这儿有哀家看着,皇儿,你尽管放心,哀家一定会让两位医官照看好贤妃,贤妃此事,哀家心中也不舒服。这样吧,贤妃遭此一难,又失了孩子,按照你先前的吩咐,晋封贤妃为宸妃如何?也算是安慰贤妃了。”
太后这般安排,不管是对后宫,还是对昏迷不醒的贤妃来说,都是最好的,她一面是要宽慰贤妃小产之事,一面是给整个后宫一个交代,母凭子贵是事实,可没平安生下孩子,也不见得就捞不着好处,太后自认为安排的无可厚非,可萧祈迟迟没有说话。
他拇指关节扣着玉扳指,坚硬玉石摩擦着骨节,钝痛感像是蚂蚁啃咬皮肉后残余下点点碎肉,萧祈毫不在意般再加了三分力道,直到一抹血丝透出皮肤,他才难掩眸中森森寒意道:“母后,您方才说贤妃无福,可儿臣怎么觉得是儿臣无福?”
“不管是在王府,还是儿臣继承帝业后,儿臣身边的妃嫔不是没有怀有身孕过,可怎么一个两个都保不住?母后,你说贤妃无福,那儿臣呢?儿臣是否也无福?”
萧祈压根儿没管在场妃嫔,与太后瞬间阴云密布的全脸,他字字句句含了无尽狠厉之感,就像露出尖利爪牙的猛兽,低低呐吼,好比闯进了一个死胡同,可仍旧不慌不忙,踩着一地碎石粒,也要撕扯下敌人一块肉。
萧祈转头,鹰眸中迸发出一阵寒光,他在等太后给他一个答案。
太后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从前面对先帝崩逝,也能坦然处之,可今日,重华宫内,面对与昭贵姬浑然相似的一双眼,她忽而生了一丝胆寒之意,可这股胆寒很快被内心长年存在的冷然狠狠下压,昭贵姬又如何,都是死了的人,她还怕什么?
太后归拢了心神,唇角上扬,略带讽意道:“胡说什么?贤妃无福就是贤妃无福,你是帝王,怎好与贤妃相比?更何况你还有皇后,还有这么多的妃嫔,日后,总会有子嗣。圣上,实在不必多想。”
“皇后?”萧祈抬眸,眼底的嘲讽怎么也遮不住:“是啊,皇后可是朕缺一不可的中宫皇后,也是太后您的好侄女儿,至少今日之事,皇后…”
萧祈话未尽,可语焉不详的态度令太后没忍住瞥了皇后一眼,换来的却是萧祈离开重华宫的背影。
第九十四章 不能生育
皇后心中微微忐忑,可还是带领众妃嫔起身行礼,她挺直腰板的瞬间,犹是没忍住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目光幽深,令皇后不寒而栗。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殿内响起一道凄厉女声后归于平静,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对视,皆从对方脸上读出了丝丝恐惧,连带着太后也稍稍挪动了身子,妄图看清帷幔后的动静。
直到陈医官与稳婆二人着急忙慌出来,众人才能透过赤红色帷幔中间一条缝隙看清贤妃此刻的状态,一闪而过的是贤妃赤裸的一双长腿,床榻上鲜红的血色慢慢变成了褐色,就像一滩未来得及清理的赃物,贤妃的贴身宫女梨云呆愣愣看着贤妃,随即掩面痛哭,那破碎且压抑已久的哭声又何尝不是勾起了殿中其余妃嫔的伤心。
女子生产本就是走一趟鬼门关,更何况贤妃历经折磨,却仍失去了孩子,陆昭仪揩揩泛红的眼角,因太过用力而泛白的指尖狠狠掐进肉里,她凝望上首,漫天的恨意差点让她失去理智,可还好,她依然保持一分清醒。
帷幔很快被放下,可众人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惧,只见陈医官与稳婆跪在殿中央,陈医官经此一遭,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一般,衣服汗湿了一半,面色呈青灰色,而唇角泛白起皮,整个人微微透着颓态。
再看稳婆,大概是见多了此事,她胸前看不出是羊水还是血水的褐色物隐约泛着腥气,匐地的双手指缝间还有血块没擦干净,稳婆比陈医官镇定多了,她先是给太后与皇后请了安,再是禀明了情况。хᒝ
“奴婢回禀太后娘娘,贤妃娘娘腹中的死胎已经取出来了,若太后娘娘想要过目一眼,那奴婢去取。”稳婆毫不避讳直接称呼为其死胎,倒是让众人心中有些不自然。
太后叹气道:“看就无需看了,哀家怕看了伤心,你只详细说来贤妃怎么样,哀家也好让人去回禀圣上。”
“是。”稳婆旋即说道:“奴婢按照老法子,先替贤妃娘娘娩出了死胎,因之前贤妃娘娘已经喝过催产汤药,所以还算顺利,可因此法实在太过艰难,遂胎儿娩出后,贤妃娘娘身下血没能忍住,所以奴婢与张、陈二位医官花费了大量时间合力给贤妃娘娘止住了血,好在最后,贤妃娘娘保住一命,已是万幸,只是....”
稳婆迟疑一下,继续道:“只是诚如张医官所说,贤妃娘娘恐怕将来再也不能生育了,奴婢该死。”
不能生育四字仿佛是一颗石子被丢尽死寂一般的深潭之中,殿中忽而想起不少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就连皇后,也按捺不住,问了一嘴:“贤妃当真不能生育了?”
“是。”稳婆转向皇后:“奴婢没有必要撒谎,这是张医官亲自诊断出来的,奴婢也查看了贤妃娘娘身下,能保住一命已然是贤妃娘娘福大命大。”
“不能生育就不能生育吧。”太后突然打断皇后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欲望,她轻叹一口气道:“只是哀家有一处想不通,哀家前不久才看了贤妃在医官所的记档,上面写着贤妃一切都好,胎像稳固,怎么今儿突然就小产了呢?陈医官,贤妃有孕后,是你一直照料其身子,医官所内的记档也是你再写,你说说看,贤妃怎么就小产了呢!”
太后说到后来,似乎是气极,一掌拍在了身旁楠木桌上,她冷冷注视陈医官,多年来统治后宫的威严顷刻间欺压的陈医官喘不上气,他好不容易停止的汗液立即如细密雨滴布满额头。
陈医官一下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急得抬手忙用衣袖擦汗,可那汗当然不是想擦就能擦干净的,反而,愈发多了起来,顺着他鬓角止不住的往下滑。
陈医官现在是有苦不能言,贤妃有孕后胎像不稳,这些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贤妃认为不能让人知道此事,因此他收取了贤妃所给不菲银两后,按照贤妃的吩咐悄悄篡改了记档上之前所写的脉案,用脉象稳固,胎像稳固之类的话给替代了,至于之前的记档早就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而他暗地里,时常给贤妃开些保胎的方子,已确保贤妃真的胎像稳固,可今日贤妃小产,属实是让陈医官有些想不通,后宫腌臜事情太多,陈医官不是没想过贤妃被人所害,可贤妃小产实在来势汹汹,让他根本不能分出心来做些什么,查探什么,只能一心想要保全贤妃腹中龙子,可眼下,龙胎没保住,反而被太后捏住把柄质问,反惹一身骚。
陈医官一下子无从辩解,只能绞尽脑汁想个万全之策:“贤妃娘娘的胎像之前的确是稳固的,只是最近...最近...才。”
“陈医官。”太后不甚在意的挥挥手,声音中透着一缕消磨半夜后的倦意:“什么话都要想清楚了再说,你要知道,你现在所有说出口的话哀家都会一五一十讲给圣上听,圣上失了一个龙子,哀家失去了一个皇孙,这都是极其伤心之事。哀家记得陈医官家中也有个孙儿吧?哀家可真是羡慕啊,要是贤妃有福,再过不久,哀家也可有皇孙了,可,上天没有垂怜哀家,哀家心中实在是伤心啊。”
太后言及此,不禁佝偻了身躯,没了平日高高在上之感,仿佛只是个想要孙儿承欢膝下的暮暮老者,落月不禁劝道:“太后,您可不能伤心啊,当心坏了身子,陈医官都在宫中侍奉这么久了,实话实说这点还是懂的,您可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