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莞尔,轻笑一声道:“朕要是让你别送来了,岂非害得你要被皇后训斥?”
沈清姀端白果酥的手因这一句话停顿在半空中,须臾,她微不可见窥一眼萧祈,后者却是无事人一般拖着那盏淡牛乳到面前,又道:“将白果酥放朕前面吧,早膳都没用什么,眼下是真的有些饿了。”
沈清姀无声照做,挪动白果酥的手显得迟疑,就像她此刻内心有股莫名的冲动,她望着萧祈头顶的白玉发冠,渐渐转移到萧祈舀动调匙的手上,还是沉沉问道:“圣上知道嫔妾日日来勤政殿,是因为皇后娘娘?那为什么圣上不召见嫔妾,就像将付嫔之流拒之门外一样拒绝嫔妾。”
“这有什么问题吗?”萧祈挑眉,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皇后让你来,朕不待见皇后,又不是不待见你?”
第一百章 祭日
萧祈这句话没毛病,可落在沈清姀耳朵里却是怪怪的,她立时蹙眉,眸中流出的不解让萧祈更加心情愉悦,他低声笑一下道:“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朕对于皇后当日所作所为是不喜,可对你没有,你只是奉皇后之命来勤政殿伺候朕,可你又不能顶替皇后?还是你认为,你就是皇后手中的傀儡,甘愿没有自已的想法或者行为能力?还是供皇后取乐的提线木偶?皇后想让你笑就笑,想让你哭就哭?沈清姀,想什么呢。”
“你要是不想来,大可拒绝皇后,她还能下旨赐死你吗?你不是宫女了,你是朕的妃嫔,你的生杀予夺只有朕可以决定。”萧祈转动玉扳指,幽幽道:“甚至,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来勤政殿,与朕说,朕将你拒之门外,你也可向皇后交差,不是吗?”
萧祈所说对于沈清姀来讲可谓两全之法,既能心安理得的不来勤政殿,又做到了不违背皇后意思,寥寥几句话盘踞在沈清姀心头,令她着实愣神好一会儿,直到萧祈去拿白果酥的手触碰到她手背,肌肤与肌肤间擦过的一阵颤栗感让沈清姀眼睫一颤后,骤然回神。
她代替萧祈,捏了一枚酥饼递给萧祈,柔声道:“圣上心情不好,嫔妾怎么会不愿意侍奉在圣上身侧?旁的妃嫔没这个机会,但嫔妾不一样。”
萧祈眸中如崖底透射进一阵光,他缓缓将目光从酥饼上移到沈清姀腰间,然后顺着芙蓉边衣襟上端的一颗颗墨色玉扣,一寸一寸往上移,直到落在沈清姀粉红面颊上,企图从沈清姀轻柔如鸿羽中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可沈清姀眼睫微微上扬,眼尾因此扫除一小片阴影,她秋眸里的星星点点笑纹似寒霜天里晨光一泄,骤然暖了人间四月天。
萧祈不自觉咬紧腮帮,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经慢慢学会了妃嫔应当如何面对帝王,他一面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情,沈清姀至少在他身上愿意耍心眼了,可一面又觉得沈清姀没有按照他所想,对自已坦诚相待,反而反其道而行之。
萧祈皱眉,对于沈清姀少见露出的讨好,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可很快,他就释然了,愿意跟他耍心眼,总比冷眼相待的好。
萧祈莫名又觉得心情不错,他呵笑一声接过酥饼道:“对,朕愿意你侍奉在朕的身边。人在偏殿,你先去见见吧,见过了再回来。”
沈清姀原本以为这一个月萧祈会将那件事抛诸脑后,隔三岔五来也不见萧祈说起,只当要下个月才能收到信了,不曾想,此刻,人已经到了偏殿,她一颗心仿佛一潭死水重新涌进活泉,她当即控制不住心神往偏殿飞。
沈清姀矜持着行礼,然后不禁裙摆飞扬,徒留下阵阵馨香。
萧祈注意到她浑然不比寻常时日透着欣喜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搁了调匙。
沈清姀脚步生风着出去,失落落般回来,眼周一圈更是微微泛着霓红,她手里捏着的帕子上晕开一圈水渍,眼底的光亮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流星花火擦过暗夜,消失不见,整个人好似风雨凋零中的一株倚墙花,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萧祈先前说过,递来的信他不看,可这时候,心底颇有些后悔自已是真的没有看那些信了,他眉峰高耸,当即跨步从龙案后出来,且离着沈清姀三步之遥就伸手握住她指尖,微微沁出一点寒气,可已经足够萧祈迫切问道:“朕问过长衡,霁县并没有人找去,怎么?信里写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没。”沈清姀指尖处传来烫人的热意,她悄悄蠕动后选择不动,咬咬唇道:“只是前一段阴雨天气,他的腿还没好全,又疼了许多天,嫔妾一时伤心而已。”
原来如此。
萧祈叹一口气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用得药不会省的,只是要按照循序渐进的道理,朕先前答应你可写信回去,这样吧,让长衡多留一天,你晌午后回去写了,明日让你宫里的人交给陈福。”
“多谢圣上。”沈清姀幽然吐出一口浊气:“是嫔妾关心则乱了。”
“人之常情,你放心,朕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忘也不会食言。”
萧祈与她同坐在窗边榻前,二人相执的手被身后的日光笼出一层细碎浮光,萧祈今日着一身千山翠青龙云腾四海常服,用来压制衣袍的龙纹佩也换成了一块未经雕琢的圆孔黑髓玉,倒是与沈清姀的裙衫相得益彰。
殿中央袅袅升起的龙涎香没了往日沈清姀不喜欢的冲鼻感,她心下竟然在此刻呈现出一片祥和平静,她与萧祈相互交缠的十指间有温热感觉流淌而过。
沈清姀方才的一瞬慌乱很快被萧祈镇压,她想,她应该是感激萧祈的,可这种感激相对于情爱来说,太过飘渺和虚无,她甚至有一刻茫然无措和暖意。
临近午膳,萧祈刻意留下了沈清姀,让她陪着一起,又叮嘱陈福再挑几个沈清姀爱吃的菜送来。
沈清姀顺从得陪在萧祈身边,这是她连着几日来勤政殿伺候,萧祈心情最好的时候了,只是用膳到一半,太后宫中的落月前来替太后传话,让圣上不要因贤妃小产之事郁郁寡欢,从而冷落了宫中妃嫔。
落月离开时,分明瞅了一眼萧祈身侧岿然不动的沈清姀,沈清姀只当没瞧见,等到人离去,膳桌上没了方才的温情,陈福有眼力见儿的领着众人出去了。
象牙筷啪嗒一声被人甩在桌上,萧祈冷笑问道:“明儿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是十五。”沈清姀想一下道。
“是啊,初一十五,太后除了劝朕去皇后那里,其余什么都忘了。”萧祈喉结滚动,眼底的寒意渐渐攀附到冷峻面容上,他嘴角轻弯,可笑意分明不达眼底:“明日,是朕生母的祭日。”
第101章 猜测
沈清姀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她忽而回忆起王姑姑话语中的昭贵姬,家世不深,勉强从才人一步步走到贵姬之后方九死一生生下了皇子,可生产过后身子虚弱,宫中医官时常守候的情况下,一直到皇子十岁,终是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而她所生皇子,也就是萧祈自然而然被记在当时的主位娘娘名下,也就是现在的太后。
沈清姀原先以为昭贵姬的死不过是宫中寻常事,可敏锐如她,从萧祈这一句颇带怨言的话中琢磨出了另一层意思,若昭贵姬与太后娘娘在先帝时真的要好,怎么会忘记了明日是昭贵姬的死祭?或许,王姑姑在时还有人能提醒太后,王姑姑不在,太后娘娘可就将这些不相干的事儿抛掷脑后了。
也难怪萧祈会生气,当时十岁的他对生母已然有了记忆,又怎能接受明日去皇后宫中?可沈清姀回忆王姑姑当时说的话,更觉得可疑的一点是,王姑姑对昭贵姬之死讳莫如深,似乎其中有难言之隐,难道,昭贵姬的死,和太后有关?
城府幽深如太后,进宫多年一直无子嗣,正巧这时,自已宫中的贵姬有了孩子,岂不是唾手可得?或许太后当年稍稍存了善心,将昭贵姬的命暂且留到了萧祈十岁那年,之后,杀其夺子。
这样大胆的猜测仿佛细如牛毛的针尖,密密匝匝刺在沈清姀身上,令她遍体生寒还不能压下心底的震惊。可萧祈甚少像此刻一般流露出细微情绪,沈清姀不想放过此机会。
沈清姀慢慢斟茶给萧祈道:“嫔妾还是宫女时,曾听王姑姑提起过昭贵姬娘娘,王姑姑曾说,贵姬娘娘生得极美,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性子顶好,所以才能与太后娘娘同在一宫之中,没有红过一次脸。嫔妾记得圣上十岁那年,贵姬娘娘身子才渐渐不好的,这一晃十余年过去,圣上还记得贵姬娘娘长什么样子吗?嫔妾真是好奇,能得赐‘昭’字的女子该是怎样美好的女子啊。”
萧祈目光移向沈清姀,她眼底的深深向往与稍稍的柔情让萧祈一扫适才的愤怒,他松垮了身子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好。”
沈清姀垂眸,慢慢伸出手去与萧祈相握,她此举竟让萧祈内心稍感慰贴,多年积压在心头的恨意仿佛找到一条缝隙,迫切逃出:“朕的生母家世不高,进宫是才人,死了还只是个贵姬,‘昭’字寓意光明美好,喜庆吉祥,是她生下朕后,太后提议晋封她位份时,替先帝择得一个字。可朕一直觉得这个字不配她,配不起她。”
“朕印象中,她总是眉间蹙着一缕忧愁,似是江南春意里的蒙蒙细雨,总不见天晴。先帝有时候来看她,她也会让朕领着先帝去主殿,要是朕不愿意,她啊,眼底的蒙蒙细雨就能化成颗颗泪,朕最怕她那样。”萧祈苦笑一声,牵着沈清姀,二人沿着山水长廊,游走到勤政殿后方的锦鲤池盘,陈福赶紧让小太监递了鱼食儿上前,萧祈接过,小太监诚惶诚恐退下了。
沈清姀看着锦鲤池当中暴日下微微卷曲的粉嫩荷花边儿,轻声道:“贵姬娘娘生活得不开心。”
“是啊,至少在朕出生后,她的确生活的如履薄冰。”萧祈仿佛空荡嗓音中含着无奈道:“朕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开心,凡是正殿内赏赐给朕的糕点,瓜果,朕都不吃,全都拿去给她,可她似乎更加害怕,不停要求朕,要跟主位娘娘亲近,要听主位娘娘的话,可朕问她,明明她才是朕的母妃,朕为什么要去亲近别人?”
“或许朕不该问出那句话。”萧祈话锋陡然一转,含了无尽凌厉:“后来,她就病了,再后来,顶着‘昭’字,死了。”
簇拥的鱼群将鱼食儿一窝蜂吃尽,尾鳍被肥美腹部带动,拼命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千山翠的衣袍,晕开那一片,隐隐透出点点黑。
沈清姀弯曲的指尖仿佛无形中钩住一丝冷意,顺着指缝,爬满全身,她知道,这可能就是昭贵姬真正死的原因,也清楚,萧祈对于昭贵姬的死存了疑虑。
她慢慢靠近池边,风扬起她青丝,卷带着栀子花香:“嫔妾听说,贵姬娘娘死得突然,明明日日有医官照料着,却无济于事,圣上不要过于伤怀,人死不能复生,至少贵姬娘娘走前还在为圣上考虑,将圣上托福给了太后娘娘照看,嫔妾想,以太后娘娘与贵姬娘娘的姐妹情意,或许,太后娘娘年岁大了,才会忘记的。”
“年岁大了,就该颐养天年了,可为着皇后,太后仍然不会松了手上权力。”萧祈冷笑一声道。
沈清姀无言以对。
萧祈重重呼出一口气道:“陈福,让人去皇后宫里一趟,就说朕明儿有事,不过去了。”
沈清姀回头望一眼陈福急急忙忙跑远的身影,擦擦手,将手中鱼食全撒干净了,滚圆着肚皮的锦鲤群全都蜂拥而至,只几条落单的是吃不上了。
第102章 一句话
绵绵不尽的夏日闷热之感好似形成的一股股海浪涌上前,才出了勤政殿一会儿,沈清姀白皙颈项处就已经潮腻腻的了,忍冬撑一把水青色描花文骨竹伞,期望能挡一挡头顶烈日,主仆二人尽量往阴凉处走,可是事与愿违,长深宫道尽头出来一个人影,笑意盈盈道:“奴婢给婕妤小主请安,小主,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殿坐坐。”
落月几乎是以不让沈清姀拒绝的姿态挡住了半边道,瞧得忍冬是牙痒痒,从前小主带着她们在慈安殿行走,落月一向是姑姑长,姑姑短的,如今看来,当初小主对她的好全当是喂了狗。
忍冬眼底闪过一丝愤恨,但她很快掩饰好自已,后退一步道:“小主,咱们走吧。”
落月上前一步,与忍冬将沈清姀夹在中间,沈清姀微眯起眼,絮絮道:“你适才到的勤政殿,怎么这会儿就在这儿等我了?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奴婢本已经回了慈安殿,可陈公公去了一趟凤鸾宫后,太后娘娘心情很是不好,这不,听闻小主这段时日时常陪伴圣上,就遣了奴婢来请小主。”落月笑吟吟道:“小主,还是快些走吧,省得太后娘娘等急了。太后娘娘的性子,想必小主比奴婢更清楚。”
沈清姀轻轻巧巧睨一眼落月,后者低着头,态度可谓是恭敬十足,但言语中的轻蔑和警告意味哪怕一个下等宫女也听得明白,沈清姀忽而想起自已还在慈安殿当差时,落月的为人与性子,落月聪明,但有时候却也自负。
可落月要比秋阴懂得分寸和隐藏,只是少了人管教,这样的点点自负性格,迟早会让她吃了大亏。
“我这段时日陪伴圣上,是得皇后娘娘指示,想来太后也是知道的。今儿太后忽然传了我去,恐怕是因为明日十五,但圣上让人传话不去凤鸾宫的原因吧?可,这又与我何干?”沈清姀沉吟片刻后,蹙眉问道。
落月扫一眼沈清姀白腻腻的耳垂,以及下方的银镶白玉雕花耳坠,目光沉沉道:“小主这是明知故问吗?”
沈清姀柳叶眉飞扬,诧异着停下脚步,她回旋身子,颇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落月,落月抬眸,半晌,喉间压一压道:“奴婢失言,请小主恕罪。”
沈清姀没说话,只目光自上而下划过落月周身,落月很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脚,良久,沈清姀继续往前走。
落月咬唇,快步跟上,讪笑道:“奴婢也是心急了,考虑到奴婢出来时,太后娘娘明显动怒了,这不是害怕小主受罚吗?”
“我为什么会受罚?”沈清姀佯装疑惑道。
“小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落月瞧沈清姀神情不似作伪,当即收起笑意,劝道:“小主,您别忘了您是怎么当上婕妤的,圣上让传旨到凤鸾宫时,您就在勤政殿,要是您能劝上两句,或许圣上就会改变主意了呢。这不,还惹得太后娘娘生气。”
沈清姀沉思片刻后,轻笑一声道:“落月,你怎么就断定我方才没有劝解圣上?还是说,你并不知晓勤政殿内的情况,就私自认为我没有做?我是太后娘娘宫中出来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很清楚,倒是此事,我是真不知道自已哪里做得不对,以至于让太后娘娘生气,还是说,这些全都是你片面猜想?”
落月倏地抬眸,正巧与沈清姀四目相对,她一下子慌了神,支支吾吾说出不话来,相反,沈清姀还追问了一句道:“还有,今日我侍奉在勤政殿,也是你告诉太后娘娘的吧?难道,太后娘娘让你来监视我吗?”
此话一出,落月后背刷一下出了一层冷汗,取代了身上的燥热感,她胸脯上下起伏,眼珠子乱飘,明显是心虚。
沈清姀冷哼一声,手中团扇扑啦啦扇出一阵风,也不管落月如何,自已则带着忍冬赶往慈安殿。𝓍ļ
甫一进慈安殿,全身上下的黏腻感被清凉的殿风一吹,刮跑了不少,沈清姀一路走来憋在胸口的一股浊气得以释放,她放缓脚步,往殿内走,层层叠叠几重高青纱帐内,太后松散了华发,着一身软金织暗红卍字宫装,朱红色丹蔻上挂着一串小叶紫檀木佛珠,榻几上有一碗用了少许便搁置了的红枣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