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次地试图为赵嘉宁找借口,显然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接受赵嘉宁已经不爱他了这个事实。
薛钰冷心冷情,像他这种人,极难对人假以颜色,可一旦走出了那一步,那便是不死不休,决不会轻易更改。
他似乎根本理解不了,之前那样炽热浓烈的感情,怎么会说消散就消散呢。
“这些都不是理由,”薛剑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您或许于情爱之事并不精通,可那些与你身份相当的勋贵,多的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之辈,他们对那些貌美女子,大多一见钟情,见一个爱一个,往往得手之后便觉索然无味、弃如敝履了。”
“世人大多以为男子薄情,可凡事都有例外,女子也未必个个忠贞不渝、从一而终……像夫人那般,出身显贵、从小娇生惯养,又生得貌美无匹,我听说……不少勋贵子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见,她并不是个专情的……”
“其实人心易变,夫人原先喜欢您是真,可时日一久,难免不会变心,就好比一道美味珍馐吃多了,也总有一日会觉得腻。”
“她从前对您的渴慕,或许正是因为您不假颜色,对她爱答不理,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总是没有到手之前最好。一旦到手了,新鲜感过去,东西再好,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薛钰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她已经对我厌倦了。因为已然得手,所以觉得,也不过尔尔?”
其实他并非是什么都不知道……从前赵嘉宁也不是没有向旁人示好过,只不过那些人都太好上钩了。
他发现一旦对方表现得热切殷勤,她就立刻失去了兴趣。
她从小便是众星拱月,长大后走到哪儿,都有一堆勋贵子弟向她献殷勤。
她大约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偏就喜欢上赶着追逐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
因为觉得新鲜。
他更是个中翘楚。
于是她似乎最喜欢他。
而薛钰也早已分不清,他后来对她变本加厉的冷淡到底是出于排斥讨厌还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癖好和与人亲近的规律。
他当然是讨厌赵嘉宁的,他想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她还可恶了。
不知死活地招惹他、纠缠他、冒犯他……
而最可恶的,是她不该对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人那样笑。
——实在是太刺眼了。
可如今国公府已经败落,她再不是那个骄纵尊贵的公府小姐。
她被他带到了侯府,困在这方寸之间,她哪里都不能去,只能乖乖地陪在他身边。
他以为她从今往后只会对他一个人笑,对他一个人献媚,可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从他身边逃走。
从前倒真是小瞧她了。
——她怎么敢这么对他!
——
薛剑见他久久不语,只道他经此打击,一时难以接受,只能开解道:“夫人或许已经厌倦了侯府的生活,既然如此,世子,咱们要不就算了吧。她待您不够真心,这世上,自然有待您真心的女子,您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呢?”
“算了?”薛钰冷嗤了一声,语调诡异地上扬:“你居然跟我说,算了?”
他狠狠攥紧了拳,指关节咯吱作响,眼中戾气隐隐叫嚣,一派森然冷意。
可从始至终,眼神中都透着一股决绝,从未有过一丝动摇,说出口的话,亦是掷地有声:“我跟她,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以为我是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么?被人用完了就扔,也毫无办法?”
“错了,是她先招惹的我,凭什么她厌倦了,我就得算了?”他笑了一下,低头抚摸着掌根,状似随意地道:“我还没玩够呢。”
他只是喃喃道:“我一定会将她抓回来的……”说话间眼底流露出一种病态的偏执,一字一顿地道:“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懂什么成人之美,他只知道赵嘉宁是她的,他必须把她抓回来。
他想他之前是不是对她太好了,才会教她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她喝避子汤。
要是不喝那劳什子避子汤,照他们那样一夜数次,他每次都弄在里面,十个孩子都该有了。
若是她大着肚子,还能跑得了么。
赵嘉宁有胆子跑,就该有胆子承受后果。
他一直以为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那么多次的耳鬓厮磨、身体交缠,他以为在她心里,他与旁人应当是不同的。
原来还是难逃到手了便被无情抛弃的下场。
可惜啊,他不是什么善类。这天底下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她先招惹的他,她现在才想抽身而退、未免晚了些。
她和他之间什么时候结束,也绝不是她说了算。
否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他是条狗么。
当初她既然胆敢招惹,那后面的种种便全是因果报应,可就怨不得旁人了。
——
薛钰从来没想过他会抓不回赵嘉宁——她身上有他的蛊虫,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她逃不了了的。
他让薛钰带人去她的房间搜查,看她带走了什么,等人走后,他便解下了腰间的玉穗,轻轻晃动,唤醒沉睡的蛊虫。
蛊虫很快便被驱动,他也随之感应到了赵嘉宁的具体方位……却是仍在府中。
薛钰怔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狂喜——难道赵嘉宁仍在府中,并没有逃走?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闹了别扭,故意藏起来,想要他去找,要他去哄。
薛钰欣喜如狂,连忙快步走出了屋外,直到他跟着蛊虫的指引,来到了燕雀湖边。
燕雀湖说是湖,其实不过是个池子,只因画舫游船可经此直通大明湖,故也顺带将它以“湖”冠之。
如今正是掌灯时分,远处灯火落在池面中,点点微光随波荡漾,有些迷人眼。
周围十分安静,一轮圆月倒映在水中,水平如镜,月色溶溶。
忽然起了风,轻轻拂过水面,吹散了一池的水光浮影,搅乱了月色。
很快却又恢复平静。
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薛钰却皱起了眉——蛊虫为什么会指引他来到这儿,他望着这一池无波无澜、深不见底的池水,心中陡然变得不安。
他想起这池子曾经是淹死过人的……他曾经告诫过她,一个人不要来这附近徘徊,可赵嘉宁她一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赵嘉宁是跑出了府,而非留在这府中。
不会的,他想,赵嘉宁怎么会在这池中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远处有脚步声临近,是薛剑回来了,跑到他身边停下,喘着气,将一封赵嘉宁的亲笔信交给他:“世子,在夫人的房中发现了这个,像是特意留给您的,您要不要……”
话还未说完,信已经被他一把从他手中夺过。
薛钰屏息着,迅速抽出了信纸,展开来看,是赵嘉宁的笔记没错。
他一行行看过去,脸色变得越来越可怖。
薛剑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世子,您……您没事吧?”
却见薛钰猛地转头,一双眼死死地盯向池面,下一刻,竟是攥紧了信纸,忽然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染在洁白的信纸上,仿佛冬日雪地上绽开的一朵朵红梅,尤为刺眼。
薛剑脸色大变,惊呼道:“世子!”
第54章
薛钰自此大病了一场。
这几日天气已渐渐回暖了, 外面天光正好,透过窗棂向外看去,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两旁的榆树枝头已泛上绿意。
也有鸟雀在枝头啾鸣,到处都充斥着蓬勃生机。
这样好的光景,他却觉得此生再难快活了。
老夫人坐在床榻边, 用帕子压着眼尾, 哭得老泪纵横:“……我早觉得那赵氏美则美矣, 可过于妖冶媚惑, 一看便知不是个端庄的……十足的祸水模样……可你偏喜欢……我又有什么法子,想着你向来不近女色,难得遇上个称心,总算是件好事……”
“后来因着子嗣的事,我擅自插手惹你不快,你同我说了一通,我此后便也撒手不管了……她不过一个侍妾, 你那样宠着她纵着她, 还要抬为正妻, 这样荒唐的行径,我也没有置喙什么,总想着只要你高兴……”
“可谁知赵氏竟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怪我从前太纵着你, 什么事全由着你的性子来,让你太过沉溺, 被这赵氏勾走了魂……这下可好,这赵氏一走, 你像是三魂丢了七魄,也跟着走了……你父亲又不在, 府上就剩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怎么办才好……”
薛钰木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张脸苍白到几乎透明,失血色的嘴唇上下翕动,干涩地叫了她一声:“祖母。”
“赵氏走了,我气急攻心,邪气上涌,大病了一场,眼下活不活得成还不好说,可您要是再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吵着我清静,只怕我真活不长了。
老夫人一听,面色一僵,也不哭了,由丫鬟扶着起身,看了他一眼:“……左右我在这儿也起不到什么用处,你也只会嫌我唠叨……你这孩子,那我就先回去了,只是待会大夫过来了,你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赶人家走了,药也不能不喝……不然你叫祖母可怎么办!”
薛钰静了片刻,只是道:“知道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柱了柱拐杖,转身往门外走了。
岂料刚跨出门,就撞上了迎面赶来的薛剑,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老夫人一柱拐杖,脸上难免现了怒容:“什么事这么着急,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
薛剑喘着气,望着老夫人定定道:“夫人没有死,她回来了!”
——
老夫人进来时,薛钰仍靠在床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怔怔地望向窗外。
听到动静,他转头望了过来,见到是去而复返的老夫人,眉头不由地皱起:“祖母?”
老夫人这回却一扫先前的哭丧颓态,反倒是两眼放光,一脸喜色地道:“我的乖孙,你大可不必这样半死不活了!”
薛钰眼尾抽了抽,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老夫人喜不自禁地道:“薛剑说,有去修竹斋洒扫的婢女前来禀告,说是在屋内又看到了赵嘉宁——你的心肝回来了,你可不许再这么半死不活了!”
薛钰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您说什么?”
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忽然想起反应过来,立刻起身下床,竟是连鞋都顾不上穿,直奔修竹斋而去。
——
等进了修竹斋,正要推开房门,手却又慢慢地蜷缩了起来。
——他多怕打开门之后,里面依旧空无一人。
安静空荡得让人绝望。
他怕是祖母骗他,故意说了谎宽慰他,他打开门之后,依旧见不到赵嘉宁。
但万一是真的呢。
到底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房门打开后,他一眼看到了坐在妆奁前的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穿戴着他为她准备的凤冠霞帔,正对着镜子细致地描眉。
他身上迅速被一阵狂喜席卷,几乎是立刻上前从身后抱住了她:“宁宁,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你在跟我闹着玩儿对不对?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话,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侧过身,贪婪地汲取她颈侧的气息:“你知道不知道,我……”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诡异地戛然而止。
薛钰身子变得僵硬,他松开了手,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你不是宁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划过一道森然冷意:“你是谁?”
宁宁肩膀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抬头看向薛钰,眼中惧怕中掺着一丝迷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就是宁宁啊。”
薛钰看着眼前这张与赵嘉宁有着三分相似的面容,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人正是赵嘉宁买回来伺候她、被她取名叫做“宁宁”的婢女。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眼中一片寒凉:“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宁宁?还有……”他看着她身上穿的这嫁衣,眼中寒意更盛:“谁准你穿她的东西?你也配!”
宁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她死死咬着唇瓣,抬头迎上了薛钰的目光,唇边忽然泛上一丝奇异的笑容:“是她让我穿的,世子,这是她看不上的东西——她不要了,才丢给我的……”
薛钰俯身一把提起了她的衣领,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啊,夫人她根本看不上您为她精心准备的嫁衣……她甚至都不愿意试穿……我才是试穿这件嫁衣的人……您会觉得遗憾吧?不过没关系,她看不上的东西,我却视若珍宝……”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指尖慢慢描摹过眉眼,脸上露出近乎病态的笑容:“我长得,同她很像吧?您看我今日画了跟她一样的眉形,是不是更像了呢?”
“她让我走,我原本也是想走的,出了门却又有些犹豫,于是就就近拐进了一旁假山里,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后来我听说您病了,于是就更不愿意走了……”
“您是因为她走了而害病的么?可她走了,还有我啊……”宁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涌动着深深切的渴望和祈求:“您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成为您的‘宁宁’,我和她那么想像,我不会介意您把我当做是她,我甚至可以变得更像她,只要您愿意调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