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身骨头,虽然比不上年轻小伙子们,但手下功夫还硬朗得很,若是七小姐不嫌弃,还能为小姐效力几年。打仗我或许没有柴武勇猛,但是我擅长练兵。光州的士兵素质在整个淮南都是拔头筹的。”
“小姐若是有更好的人选来带领光州军,我可以退位让贤。听说小姐近日刚收了一批护卫,我可以替小姐训练这些护卫,也当有些用处。”
戚正说完,花厅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萧霁月目光悠远地凝视着院子里飘动的白幡。
屋子里燃着旺盛的炭火,戚正却觉得背脊一阵阵地发寒,然而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对面坐着的明明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女,但是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这个出身军武的将官都觉得呼吸困难。
萧七小姐与柳家的事情,整个光州估计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柳家要杀她,她不但轻而易举地反杀了,还利用这件事为自己博了一个好名声,名正言顺地除去了一个光州军左都尉,一口锅轻轻松松地甩了出去,如今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给柳家办葬礼,并且威胁他。
柳荣生杀萧霁月,用的全是柴武手下的兵,柴武死得倒是也不冤枉。
但刚才虽然嘴上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其实他也在里面掺和了一脚,不知道这位七小姐有没有察觉出来。
而且,他还是杜府灭门之事的知情者,完全了解这位七小姐的心狠手辣,跑都不敢跑,他自己跑得了,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如何走得了。
按照这位小姐的凶性,怕是跑了也得被千里追杀。
最终只得装出一副无辜之态,坚持自己与这件事无关,祈求她没有发现自己。
在戚正的心马上要沉到深谷底端之时,萧霁月终于收回视线,侧头看过来,浅笑道:“戚副使去给我训练护卫,岂不是屈才了。”
“七小姐……”他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带了一丝丝的哀求。
萧霁月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失察这种小事,不值一提,戚副使不要放在心上,你们应该了解我的父亲,他不是那等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戚副使如今最重要的事,是与庄刺史好好配合,将光州打理好。不要因柳刺史的突然离世,让光州生出什么乱子。”
戚正听了这话,知道她之前只是在敲打自己,并没有真的要计较,悄悄舒出了一口气,诚恳回道:“我一定好好配合庄刺史的工作,请七小姐放心,请节帅放心。”
萧霁月笑着,微微点一点头,道:“嗯,我很看好你,父亲也很看好你。”
“谢七小姐和节帅的赏识,戚正必当鞠躬尽瘁。”
“去给柳刺史上炷香吧。”萧霁月下了逐客令。
戚正起身告退,出了小花厅,向前边院子中停棺的灵堂走去。
冷风吹来,汗湿的衣襟贴在脊背上,冰凉刺骨,他抬眸看了看灰暗阴沉的天空,乌云遮日,风雨欲来。
冷风,白幡,凄凉又诡谲热闹的葬礼。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在空中表演杂技,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白幡飘荡。
花厅之中,萧霁月手指沾了杯中的茶水,在桌子上滑行着,一会儿的工夫,上边已出现一个不规则的图形。
那是淮南的地形图,她手指按住的那一处正是光州,指腹下的水滴渐渐晕染开来,整个光州在这张简单勾勒出的地图上暗了下来。
再看另一处同样因为被水珠沾湿而暗下来的,是寿州。
萧霁月盯着这两处地方,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笑了。起身之时,手指勾翻了桌子上的茶盏,茶水翻倒在桌子上,将那刚刚画完的地形图冲了个干净。
葬礼结束之后,没过几天,就到了萧霁月与那群追随者们约定好的日子。
庄春这个刺史做得很是得心应手,等到他们出发的这一日,已经将光州的赋税理好装车,等着同路运到江都去。
萧雀拿着名单在东城门口清点了人数,竟然足足来了五百二十一人。
他们一行,人多货重,在路上行进缓慢,走了七天才到达江都城。
但光州城发生的事情,早已经飞到了江都,甚至淮南各州。
各州刺史,人人自危,人人都在观察萧霁月下一个要拿谁开刀。
短短时间内,连砍两州刺史,就是萧扶城这个节帅也不敢,而萧七却仿佛无知者无畏一般,想砍谁提刀就上,完全不计后果。
哦,人家也不是不计较后果,后果是这两个州平稳过渡到了她的手中。
说光州刺史又不是她杀的,她还救人了。怎么就砍两州刺史了?
这话也就骗骗什么事情都不懂的老百姓,哪里能骗得过他们。
救人救人,把人直接救没了,还被百姓歌功颂德了一番。这萧霁月还真是有点邪性。
各地刺史胆战心惊,暗搓搓地互通信息,在商量,要不要联合起来一起将萧霁月搞死,总好过大家一个一个被她搞死。
也有那冷静的,提议再观察观察,毕竟寿州的杜敬身份特殊,人家那是为兄长和自己报仇,连亲二哥都一起砍了。
再说到光州,中间还插着一个想当她后娘的柳若芯,回来第一天就结上了仇,谁知道柳家私下里没有做什么龌龊事报复萧霁月,说不准也是报仇而已。
他们这些人,除了和州刺史马肃是她的三姐夫外,其他人都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不至于被砍。
从萧霁月的行事风格来看,并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和州马肃这边,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当日她屠了那么多人,三小姐萧清芊可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大家这么一分析,也很有道理,决定再观望一段时间,毕竟若是真的杀了萧霁月,就直接跟萧扶城撕破了脸。
大家不脱一层皮,难以收场。
萧扶城若真的因为连失儿女,发起疯来,他们这些人中怎么也得献祭两个,才能压得住萧扶城。
谁也不想当前头献祭的那两个,遂这不牢靠的一次联盟试探,最终以失败告终,各个刺史都决定再回去苟一段时间。
那位分析利弊劝说大家的,立刻一封书函送到了萧扶城的桌案上,将大家卖了个干净。
待到赋税送入仓房之后,萧霁月回到府中,先将姚姨娘叫到琢玉园,命她从萧家的产业中挑出来一处合适的庄子,将跟过来的五百多名好汉送过去。
姚姨娘很快按照要求,选出了金马山下的三月山庄。
萧霁月派飞霜和张戎带着负责三月山庄的管事,领着五百多人去了三月山庄。
事情刚定下,园中就跑过来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说是节帅请七小姐去书房,有要事。
萧霁月使了个眼神,姚姨娘心领神会地先将小丫鬟打发走了。
翠羽过来伺候着洗漱更衣之后,她才出了琢玉园,缓缓地向着正院萧扶城的书房走去。
推开房门,刚刚走进屋子,就看见萧扶城一脸铁青地坐在灯下,手中捏着几张信纸,似乎再用力一点就要扯碎。
“爹爹,在看什么?”萧霁月出声问道。
萧扶城见她进来,竟是一副无事人的态度,便气血上涌,“啪”地一下,将手中的信纸扔到萧霁月面前的桌子上,厉声道:“你自己看!”
第132章 地图
萧霁月随手捻起那几张信纸, 而后坐在靠窗的锦榻上,对着旁边铜鹤烛台上的炽白光线,翻看了几眼, 笑着问道:“怎么了?”
萧扶城怒目:“你还问怎么了?我警告过你多次, 做事要循序渐进, 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短短三个月,杀了两个刺史,夺下两州。怎么着,你是非得逼得他们一个个都造反, 就满意了?”
萧霁月将手中的信纸随意叠了两下, 抛掷回萧扶城的桌案上, 不以为意道:“他们这不是没反吗?”
“怎么, 他们没反,你还挺失望的?”萧扶城气愤道, “要不是辛开从中劝阻,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到时候,你就是淮南的罪人。”
“哦,原来逐州的辛刺史是爹爹的隐藏心腹啊。看来刚才这封信也是辛刺史写的喽。”
萧扶城瞪着她, 叱道:“现在是在说你的问题, 不要转移话题。”
“我有什么问题, 爹爹不是处理得很好吗?”萧霁月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有爹爹坐镇, 我才敢往前冲啊, 我可是很相信爹爹的。不过,爹爹这么生气, 到底真的是担心他们造反,还是因为我杀了你的淮南第一美人,心里气不过,借题发挥啊?”
“这可就要冤枉我了,是美人和美人的爹太狠,想杀我,我才反击的。不然我倒是乐意将她带回来,入府做个姨娘,好好伺候爹爹。女儿孝顺吧?”
“砰”的一声,萧扶城怒拍桌子,厉声喝道:“萧霁月,你还有没有个姑娘样子,张口闭口都是父亲的后院之事。”
萧霁月“啧啧”两声,嗤笑道:“恼羞成怒了吧?人都已经死了,你生一下气,我也不会与你计较的,谁让你是我爹呢。”
萧扶城前胸一起一伏,愤愤道:“你是我爹,行了吧?”
“你是要把整个淮南一城十三州全都换成你的人,握在你的手里?不说别的,你手里有这么多人能用吗?你以为一州刺史是谁都能够干得了的?”
萧霁月道:“我可没有这么想,爹爹应该感谢我才对,我负责唱白脸,爹爹来唱红脸。这些人才能更好的听话,不会再出一个自以为是的柳荣生。”
“爹爹之前聘娶柳若芯,不就是为了拉拢柳荣生吗?不过,爹爹可能不知道,那柳若芯可是冲着你的权力和性命来的哦。这么一想,我还歪打正着地救了爹爹一命呢。”
萧扶城心下一寒,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柳若芯是这么心狠手辣的女人,脸上一时沉痛,一时又充满质疑。
萧霁月喝光了杯子中的茶,起身拨了拨旁边铜鹤烛台上的烛心,漫不经心道:“爹爹,你怎么总是看轻女人呢?你该不会以为阿娘走后,府里就只出生了九弟一个孩子,是正常的吧?”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刚下手中的紫竹拨片,“爹爹,不要小看女人,也不要小看我,就是他们全都反了,我也收拾得了。不过现在这样,当然更好。”
“夜已经深了,七儿就先回去了,爹爹也不要忧思过甚,早点安歇。”话毕,人已经拉开格栅门,走入了夜色之中。
门口的小丫鬟立刻点燃一盏莲花状的灯笼,在前方引路。
莲花的光晕照射在地上,映出一朵大大的黄色莲花,萧霁月每一步都恰好踏在莲瓣上,夜色之中仿若步步生莲的仙子下凡一般。
她忽觉这灯笼甚有趣味,开口问道:“这灯笼是谁准备的?”
小丫鬟笑着柔声回道:“是姚姨娘准备的,府中只有七小姐可以用。”
萧霁月轻轻笑了一声,这姚姨娘果然是个妙人。
萧扶城透过窗子看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心中狠狠啐了一口:睡什么睡?你说了那些话,我今晚还能睡得着就有鬼了,真是个讨债鬼,不孝女,哼!
次日,萧霁月携了重礼,再一次登了秦士廉的府邸。
差不多用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请动了秦士廉去三月山庄,帮他训练那些追随而来的大汉,同时教导飞霜和张戎如何练兵,如何带军。
飞霜虽然功夫高,但是在朔北之时,大多时间都跟在她身边,带兵经验匮乏,这一方面反而不如柏松。
她必须快速成长起来,能够独立带兵,独当一面。
和秦士廉约定好了去三月山庄的日子,萧霁月又去衙署税部视察了一番今年赋税的进度,而后才回到琢玉园。
自四小姐萧清芍死后,那座小楼连苑已经没有住,姚姨娘派人从里到外彻底清扫了几遍,然而萧霁月也没有再住回去。
她现在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每日里进进出出的,相较于曲径通幽,深闺内院的小楼连苑,前院的琢玉园中反而更加方便。
太阳西沉,金黄的光线打在窗棂上,在冬日里染上一层暖意。
书房之中早已燃了灯火,北边的墙面上挂着的所有书画都被取了下来,现在挂上了一张特别制作出来的巨幅画布。
画布前立着梯子,萧霁月换了轻便的劲装,坐在梯子的顶端,一手拿着张画稿,一手握笔,正在凝眉端详手中的画稿,时不时抬头对着巨大的画布比量几下,又垂首研究手中的画稿,旁边站着数个小丫鬟,手中托举着各色颜料盘,细心伺候着。
书案上,茶几上,软榻上,处处都摆满了一张张奇怪的画稿,简陋的图案,弯弯曲曲的线条,不通其意之人,根本看不懂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