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从歌姬们舞动的腰肢慢慢转移到萧霁月的脸上,仅仅一瞬间,萧霁月就抬起头来,回视着他。
范西流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萧霁月也将桌上的酒杯拿起来,往他那个方向举了举,但她没有喝,举完又放了回去。
范西流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放下空酒杯,笑道:“听说新娘子从四小姐换成了六小姐,萧七小姐能给本帅解释一下吗?”
“因为四姐姐已经仙逝了。”萧霁月淡淡道,“父亲说,这场婚事是淮南和江南的联姻,也是萧家和范家的联姻,所以我们送了六姐姐过来。”
范西流摇着手中的酒杯,笑道:“本帅觉得这个人选换得不对。”
萧霁月问:“哪里不对?”
“我们定下婚约之时,七小姐已经遇难。因为萧二公子以后会继承萧家,所以他的亲妹妹四小姐相当于是萧家最尊贵的小姐。”他眼睛幽幽地盯着萧霁月,笑道,“如今四小姐走了,七小姐回来了,七小姐才是萧家最尊贵的小姐,联姻对象应该换成七小姐才对,是不是?”
此时歌舞结束,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印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大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大家将视线似有若无地瞟到萧霁月的身上,他们都没有想到,范节帅会突然提出换新娘这种事情。
这事情听起来荒唐,却又很有道理,在有嫡女的情况下,节度使夫人怎么能是一个庶女呢?
桌上那杯一滴也没动过的酒,在萧霁月的手指间转了转。
“不是。范节帅可能不知道,我这一辈萧家男儿按霁字排名,女儿按清字排名,我的名字萧霁月,走的男儿那一列,所以我这辈子只娶,不嫁。”她微微一笑,“范节帅若是愿意坐上花轿嫁到淮南,我也可以娶。节帅觉得如何?”
范西流暂时没有回答,他还在慢悠悠喝着杯子里的酒,堂下却已经响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
大家都被她刚才的狂妄发言震住了,竟然要让管理一道的节度使入赘。
“七小姐,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啊。”范西流冷笑道。
萧霁月:“谢谢夸奖。”
范西流:“就是你的父亲,也不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哦,那很巧,我父亲也不敢在我面前说让我嫁人的话,这么一比,范节帅的胆子也很大啊。”萧霁月同样冷冷一笑。
淮南道的人已经习惯了她的行事风格,而江南道的人却是没想到,她会完全不顾及自己父亲的面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们带着满满的诚意,从淮南一步一步走来,没想到范节帅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如果江南道想废除婚约,直说便是,我们立刻启程回淮南。我们萧家的小姐并不愁嫁,用不着在这里受气。”
“不过,到时候此行所造成的所有损失,还要请范节帅赔付一下。”
“萧七,这里是江南,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范涌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厉声喝道。
他后来没有去追送嫁队伍,走了别的道路,才刚刚回来,就听到了萧霁月的这番话。
虽然在路上被她揍得嘴都不敢张了,但是现在在昌州,有父亲撑腰,晾她也不敢当着他父亲的面动手,便立刻高声维护父亲。
萧霁月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这个人呢,撒野向来不看地方,只凭本事。范公子要不要看看,是我毁了整个昌州城,还是你们杀了我?”
她回头看着范西流,道:“范节帅,希望十月二十八,我们能等来迎娶六姐姐的花轿,萧范两家结下百年之好。”
“如果没有等到,咱们两地联姻直接废除。不过,我萧家的脸也不是那么好踩的。”她起身往外走去,淮南礼官们也快速起身,跟了上去。
她走过范涌身边之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笑道:“哦,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萧雀,把东西给范节帅看看。”
萧雀从身后护卫手中接过两个包袱,“当啷”两声,包袱里的东西摊在了地上,是十数件兵器,其中有八把军中制式的长刀。
众人看着这些兵器,一时间不知道萧霁月是什么意思。
范涌的瞳孔却颤了颤,僵在原地,他现在才明白萧霁月收集贼匪兵器的目的。
萧霁月笑着回身道:“我们一路上遇到无数次刺杀,这是刺客使用的兵器,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竟然有军中制式的长刀,我之前一直猜测,可能是有什么势力不想看到我们两家联姻,今日见到范节帅的态度,不得不怀疑,是江南这边为了毁约,派了军中人去刺杀我们。希望范节帅尽快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话落,她带着淮南过来的人离开了宴会。
范西流看着地上那些散乱的兵器,慢慢喝着酒,一杯又一杯,他的眼睛从兵器上,缓缓转到下方的官员身上,最后转到自己的儿子身上。
“你们先回去吧,阿涌留下。”
众人起身看了一眼站在大堂中间的范涌,悄声离开了宴会。
等到堂内只剩下范西流和范涌两人,范涌突然跪了下去,叫道:“爹。”
范西流端着酒杯从上边慢慢走下来,走到兵器边上,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走到范涌面前,问道:“是你干的?”
“不是。”范涌低声回道。
“说实话。”
“我就给他们卖了点消息。”范涌解释道。
范西流一脚踹在范涌身上,将他踹翻在地,接着把手中的酒泼在他的脸上,骂道:“蠢货,萧家姐妹死了,你以为我们会有好果子吃?被人当枪使,还要给人数钱。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儿子。”
第167章 崔老
“那这些刀怎么办, 怎么给萧七交待?”
范西流又一脚踹了过去,喝道:“交待什么?你真以为她是要交待的吗,蠢货, 连个女人都不如, 她不过是用这来堵我要求换人的嘴罢了。”
范西流不再去看蜷缩在地上的儿子, 从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摸起一壶酒,仰头往嘴里灌去。
一边向外走,一边灌, 流出来的酒液沾湿了他的胡子, 又滴落到衣襟上。
昌州城上的街道很繁华, 像江都城一样繁华, 也像朔州城一样繁华。
在这个四处狼烟、遍地山匪叛军的时期,每一座有节度使坐镇的大城, 都依然很繁荣, 甚至于比以前更加繁荣。
周围的有钱人带着财富快速聚集到这里,来寻求安全庇护,和朝廷权力的弱化, 造就了这些城市的繁荣。
萧霁月骑上马, 带着众人慢慢行过长街, 街上人流如织,但是在他们走过之时,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
两侧的人群在打量着他们,楼上那些打开的窗子里, 也有很多人在打量他们。
突然, 萧霁月抓起背后的黑色长弓,搭箭松弦, 一支长箭猛然射处,街上有些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更多的人立刻看向利箭飞去的方向,只见这支箭将一支飞驰而来的长箭从箭心劈开,力道不减,沿着那支箭射来的方向,继续往前飞去,穿透一扇窗户,射入其中。
“啊”的一声惊叫从那间屋子传出,萧雀已经飞身下马蹿了出去。
转眼的工夫,那扇窗子从里面推开,萧雀站在窗前,手中提着一个被一箭穿喉的尸体站在那里。
他抬手将尸体扔了下去,跟着自己也从窗户跳出来,走到萧霁月跟前禀报道:“小姐,只有一个,已经死了。”
萧霁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普普通通的容貌,普普通通的穿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点点头:“嗯。”
拉了一下缰绳,驱着马儿继续往前走。
萧雀跳上马背,立刻跟上,也没有再管地上的刺客。
前方的人群快速向后退去,让开的道路更加宽阔了。
这时,变故再生,一个人从旁边茶楼的二楼掉了出来,摔在萧霁月的马前,队伍再次被迫停止前行。
众人望去,那个“哎哟呀哟”叫着从地上爬起的身影,竟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那老头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腰间还挂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满面红光,精神抖擞,甚至连从地上跃起的行动,也非常灵便,不见老态。
萧雀上前两步看着他,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老头站在路中央,扯一扯身上皱皱巴巴的道袍,哈哈笑道。
“没事就好,还要麻烦你往旁边让一让。”萧雀客气道。
“你刚才第一句,问我什么来?”老头问道。
这话一听,充满了找茬的味道,众人都好奇地看向那个老头子,接着又看看坐在马上的萧霁月,想着有好戏了。
萧雀也觉得是老头子要找茬,没了刚才的温和态度,防备道:“你要干什么?”
老头子哈哈笑道:“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
他看向马上的萧霁月笑道:“我跟姑娘是有缘人,姑娘手中这张弓是就是我做的。”
“带他上马。”萧霁月淡淡道。
萧雀走上前去,抓住老头子的后衣领,直接提上了一个护卫的马背,然后众人继续前行。
长街在他们走后又慢慢合拢,人群讨论他们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地上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回到府中,萧霁月将老头子带去了小花厅,丫鬟们立刻送上了点心茶水。
那老头像个老顽童一般趴在小几上吃点心喝茶。
“先生寻我所为何事?”萧霁月问道。
“没事啊。”老头子继续吃点心,“我就是突然看到这张弓,知道它终于找到了主人,一时激动,从楼上掉下来了。”
“先生说这张弓是你做的,有什么证据?”
老头子得意道:“我姓崔,你看看弓弦两端穿弦的地方是不是有两个米粒大小的崔字,这个字跟普通的写法不一样,是我自己设计的。”说着,他用手指在茶杯中沾了沾茶水,在小几上几笔画出来一个图案,那图案与弓弦两端的崔字一模一样。
“崔先生除了做弓箭,还会做别的兵器吗?”萧霁月突然温柔起来,笑着问道。
“当然会,这世上还没有遇到过我不会做的兵器。”崔老得意洋洋地说道,俨然像个臭屁的小孩子。
萧霁月:“没想到,刚来到昌州就能遇到崔先生这等大才,我与先生真是有缘。”
崔老笑道:“有缘有缘,我就说是有缘人吧,你能拉开我这张弓,咱们就是有缘人。”
“崔先生知道我是谁吗?”萧霁月笑着问道。
崔老:“知道,整条街上都在议论你,想不知道都难。”
“那先生定然也知道,我此行到昌州来,是为我六姐姐送嫁的。”萧霁月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开,我与先生如此有缘,没想到刚刚见面就要分别,想想心里就难过。”
崔老安慰道:“不用难过,我老头子四海为家无牵无挂,正好跟你一起去淮南过两年。”
“真的?那可太好了。”萧霁月高兴道,“其实我对炼制兵器也特别感兴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跟先生好好学习一下。”
崔老就这样在府中住下了,得到的待遇更是贵宾级别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萧霁月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老顽童,当然,萧霁月也不会告诉他们。
晚上,萧清艾已经听说了宴会上的事情,她左思右想,心里总是不踏实,于是提着灯笼敲开了萧霁月的房门。
门开了,萧霁月散着头发,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
衣服依然是男装,但是她散着头发,就少一些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独特的风情。
萧清艾看着灯光下的美人,呆了呆。
“进来吧。”萧霁月转身往里走去,萧清艾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门口的丫鬟,迈步跟了进去。
“这会儿过来,是什么事?”萧霁月坐到桌前,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放到旁边的座位前。
萧清艾顺势在那一处的座位坐下来,低声道:“我听说了今日宴会上的事情,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范西流就是个纸老虎。”萧霁月淡淡道,“他若是真有本事,江南就不会贼匪四处横行了。”
“婚礼还能如期举行吗?”萧清艾问道,还没有嫁过去,就被未来夫君这般打脸,本来信心满满的萧清艾,突然就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把事情做好。
“会。”萧霁月看着她有些恍惚的眼神,提醒道,“不要把筹码压在范西流的身上,这个男人自己都掌控不住江南,你要是想靠他的宠爱掌控江南,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是,七妹教训的是。”萧清艾微微垂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萧霁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你的身份,你的兵马,你的嫁妆,你的智慧,这些才是你仰仗的东西。联姻只是帮你拿到节度使夫人这个身份而已,你要想想这个身份可以做什么事,而不是想着在范西流这个废物耳边吹枕边风。”
“你用这个身份游走于江南官场乡绅之间,拨弄他们,为自己所用,也可以拨弄范西流和范涌为你所用,但是不要把自己的权力依附在范西流身上,甚至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要把所有东西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