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茶杯被仍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温热的水洒了出来,溅湿了宋婉儿的红色衣裙。
雷老夫人盯着雷擎,一字一顿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那我雷氏还不如断子绝孙算了,还能留些清白名声。”
这句话像一柄利刃插入了雷擎的心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生都以家族为荣,以生为博州雷氏子孙为荣,也一直督促自己勤勉上进,好能有所成,光宗耀祖,让后世子孙以自己为荣。
今日母亲的这句话,直接击碎了他一直以来对自身追求的肯定。
第35章 雷擎
有了这一出, 晚上的接风宴自然是没办法如期举行。
小丫鬟过来通知,说是雷老夫人舟车劳顿,病倒了, 今晚的接风宴只能暂时取消, 不过厨房那边会按时送饭过来的。
连玉看着小丫鬟, 眯着眼睛笑道:“我吃的比较多,这个你们知道吗?”
小丫鬟被她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笑,脸不自然地红了,小声回道:“老夫人已经交代过了。”
“嗯, 那就没事了, 谢谢你跑这一趟。”连玉在一个荷包里抓了几枚铜子塞给小丫鬟。
小丫鬟喜笑颜开地走了。
连玉心里暗自得意道, 以前那些小说可没白看, 内宅里这些事她可懂了。
见那小丫鬟已经走远,连玉转过身, 啧啧两声, 对着飞霜道:“开战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就是不知道这一局谁胜谁负?我猜是雷老夫人。”
唉,都怪她下午睡的太香, 这么爆炸的场面都没听到。
飞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雷老夫人?有矛盾的不是雷夫人和那个女人吗?”
连玉笑道:“哎呀, 飞霜你好单纯哦, 你这样以后嫁人会被人家欺负的。”
飞霜正色道:“我以后不嫁人。”
“嗯,不嫁就不嫁,嫁人也没什么好的,以后咱俩一起闯天下。”连玉赞同道。
飞霜继续追问:“你还没说为什么是雷老夫人?雷老夫人不是她们的婆婆吗?谁都得敬着她吧?”
连玉叹了一口气, 说道:“咱们一路走来, 你还没有发现吗?那雷夫人就是个包子,什么事都是雷老夫人做主, 她哪里是那个女人的对手。而且据我观察,雷老夫人是个非常讲究规矩和家族观念的人,她怎么可能容得下这种上窜下跳的儿媳妇,看看雷夫人,就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了。”
“而且来了这里,她得拿管家权吧,本来雷夫人拿过管家权最是名正言顺,但一看她就是个不顶用的。雷老夫人直接从小辈手里拿管家权,不太好看,所以得先挑这个女人的错处,让她自己把管家权交出来。不过这一步就省了,这个妾太能蹦跶了,全身都是错处,都不需要挑。所以还不得立马来个下马威。”
飞霜一脸震惊道:“这么复杂的吗?”
连玉哈哈笑道:“别太当真,都是我自己瞎猜的。”
嘿嘿,前世宅斗文看多了,一见到这个就有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黄昏,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暗沉沉。
雷擎就坐在这暗沉沉的屋子里,凝视着前方,一动不动。他这样坐着已经很久了,身体已经僵硬。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后宅很平和,很美好。妻子在博州侍奉母亲,爱妾在身边服侍左右,打理内宅。有儿有女,母亲安康。他亦不是好色之徒,一妻一妾,已经知足,这些年从来没有后宅之忧,一心扑在仕途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是这般场景。
他想不通,不过一件衣服,母亲为何如此小题大作。
他也想不通,从来乖巧董事的儿子,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母亲她们能够从博州侥幸活着来到这里,不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家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雷擎侧目望去,朦胧之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是宋婉儿。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人朝夕相处已经近十年,就是远远的一个闪影,他也能认出来。
“老爷,怎么不掌灯?”宋婉儿放下手中的食盒,从烛台下的抽屉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屋子里倏忽亮了起来,柔和的烛光照映下,她的脸妩媚娇艳。
她换了一身湖绿色的绣裙,站在灯前笑盈盈地看着他,担心他饿,担心他冷,一切还跟从前十年中的每个日夜一样。好像下午的那场闹剧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时候的雷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半个月以来,失去母亲妻子女儿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只记得那时候宋婉儿就这样一直温柔地陪在他身边,乖巧的儿子贴在他怀里说:“爹,你还有我们,以后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那个画面,那么温暖。
如今母亲妻子女儿失而复得,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会闹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有时候甚至胆怯自私地想,要是时光能够倒回去该多好,母亲她们从来没有来到禹州该多好。
宋婉儿缓缓走过来,把食盒中温热的菜在桌上布好,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到雷擎的面前:“老爷,您就是难过,也不能不吃东西呀。您要好好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个家还靠您撑着呢。您不用心疼妾,妾受些委屈没什么的。”
雷擎心底动容,他握住宋婉儿的手,叹道:“让你受委屈了,我自幼丧父,母亲一人撑着家把我和姐姐养大,也是因着这个,她性子刚烈了些。以后相处多了,她自然会发现你的好,喜欢你的。”
宋婉儿红了眼眶,柔声道:“妾有什么可委屈的,做儿媳妇的听几句婆母的训斥,那不是应该的嘛。妾是担心胜哥儿,今日老夫人说出那样断子绝孙的话,这不是逼着胜哥儿去死吗?”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粒粒从粉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雷擎心疼地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哪里有这样严重,母亲那是一时的气话。胜哥儿今日的话确实太过分了,必须好好教训一顿。胜哥儿可是母亲唯一的孙儿,母亲疼她还来不及。”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警醒过来,松开了搂着宋婉儿的手,沉声问道:“今日,胜哥儿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嫡长子?什么妾生子?”
“还有那些恨不得母亲她们死在博州的事?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他的?”
宋婉儿拿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哽咽道:“咱们胜哥儿书读得好,在学堂里经常被先生赞扬,刺史府里的笙哥儿嫉妒,就带着一帮同窗欺负他,常常拿出身讥讽他。”
“您是知道的,胜哥儿这孩子心气高,次数多了,这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前些日子,您不是答应妾……妾想着让胜哥儿高兴一点,就告诉他了。”
第36章 扶正
“谁知, 胜哥儿一时口快,已经在学堂里说了。妾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如今这般,他一时接受不了, 想岔了。”
“我答应你什么?”雷擎疑惑道。
宋婉儿抬起头, 深情地凝视着他, 说道:“您不是说以后要把妾扶正,胜哥儿就是您的嫡长子,咱们一家好好的过。”
雷擎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我说的明明是, 如果她们都不在了, 再考虑给你扶正。”
“之前那么久了没有消息, 大家都以为她们已经不在了呀。”宋婉儿辩解道, “那天胜哥儿又被人欺负了,心情不好。妾一时着急就说了, 妾也是为了孩子。妾哪里想到她们会好好的, 还来了禹州。”说着,泪珠儿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你的意思是,她们不该来?”雷擎的眼睛之中, 已经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宋婉儿见了, 立刻跪在地上, 抱着他的腿柔柔地哭道:“老爷怎么能这么想妾,妾自然是盼着她们都平平安安的。”
“那你就歇了这心思,好好地去跟胜哥儿说清楚,把误会解开, 让他再去给祖母和嫡母磕头赔罪。”雷擎冷冷道。
他实在是没想到, 这疏漏竟出在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这里。
此时看着,她已完全没有了刚才那温婉迷人的模样, 雷擎皱着眉头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胜哥儿。”
宋婉儿垂首跪在那里沉默良久,在雷擎快要失去耐心时,终于开口道:
“老爷,实话告诉您,妾就是从胜哥儿那里过来的。胜哥儿哭着闹着不吃饭,说明日里也不去上学了,省得被人取笑。所有的人都知道妾已经扶正,他就是长史府的嫡长子。如今又变回庶子,让他在学堂里的脸面往哪里放啊?老爷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一张脸面。”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腮上的泪,继续说道:“胜哥儿他是男子,以后是要科举入仕光耀门楣的。博州雷氏的嫡长子,能让别人高看一眼。老爷就只有胜哥儿这么一个儿子,以后雷家总要传到他手里的。老爷不希望他走的更高更远,把雷家发扬光大,重现往日荣光吗?不过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抬一抬他的身份而已。”
“宗族礼法,在你眼里竟不过是抬一抬身份而已?”雷擎简直被她的无知气笑了。
宋婉儿抬起头,看着雷擎道:“宗族礼法?这个世道有多少不尊宗族礼法之事?庶母嫁儿子,公爹娶儿媳,哪一样符合宗族礼法?连上面的人都不遵从,如何强求我们凡人。跟那些相比,给胜哥儿一个嫡子的身份,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一桩。”
雷擎冷笑道:“相守十年,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利牙利齿,胆大妄为。”
宋婉儿道:“妾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妾也是一个母亲,想把这世界上最好的都给儿子。若是我的胜哥儿资质平庸,妾也不会去争什么。但是他才思敏捷,有状元之才,只恨生在了妾的肚子里,生生的比别人矮了一截。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为他争上一争。”
雷擎这时候怒气已经下去了,眼神冰冷地看着相伴近十年的枕边人,仿佛一夕之间已经换了个人一般,那个温柔贤惠识大体的婉儿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疯狂的母亲。
他讥讽地问道:“那陈氏呢?你准备把陈氏怎么办?休了她?总不会把她杀了吧?还有倩儿和盼儿呢?你来之前应该已经想好了吧?说说看。”
宋婉儿脸上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她昂起头,回道:“把她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养着,对外只道兵乱之时受了惊吓病故了。倩儿和盼儿,好好给她们解释一下,她们肯定能理解的,她们未来可都是要仰仗胜哥儿这个弟弟,胜哥儿过的越好,她们在夫家的地位越高。她们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定会明白这个道理。”
雷擎道:“你算计的这么好,不如直接去找母亲说。”
宋婉儿道:“老夫人对我误会重重,不会认真听我说的话。只要她明白过来,定然会支持,老夫人不是最看重雷家的荣光吗?”
雷擎呵呵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说?”
宋婉儿眼含希冀地看着雷擎,点了点头。
雷擎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笑:“行吧!我去跟母亲说。你先回去,我还有公文没批完,今晚睡书房。”
这时候他才想起,因为陈氏不在,府里没有主母,宋婉儿自从跟了他,就一直跟着他住在主院之中。她昨天安排住处时,自己并没有搬走,而是把陈氏安排在了落春院。
她的心思一直这么赤.裸裸,只是自己一叶障目了而已。
宋婉儿走后,他烦躁地一脚踢翻了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抬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长史府,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今晚的空中没有月亮,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疏疏落落的挂在天边。这夜黑沉沉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他在黑色的夜里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横巷,走上大街。两侧的店铺内照出温暖的光,传出热闹的声音,他却与这夜里的热闹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举家团圆的日子里,本应该是最温暖,最热闹的。此刻,他的心里却只剩下冰冷和孤寂。
那个身后的家,像一个漆黑的漩涡,比今晚的夜色还要黑,未来也是可以预见的你争我夺,刀光剑影。
他本应该留在那里理断是非的,他本应该是那个家里最有话语权的大家长,但现在他只想逃避,逃避到一个远离纷扰的地方,一个没有忧愁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地方。
眼前是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宇,醇厚的酒香和甜腻的脂粉香从楼里飘出来,丝竹管弦和欢歌笑语从楼里飘出来,这里看上去又温暖又热闹。两个娇艳的姑娘走出来,一边一个挽着他的胳膊,笑语盈盈地把他迎了进去。
在走进去之前,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几个大红色灯笼照耀着的牌匾上是三个金色的大字“倚红楼”。
高升的秋阳,洒下温暖的光线,温暖的光线刺破黑色的夜,包裹住禹州这座城。
吃饱喝足的连玉,坐在这座城中的一处小院里。坐在小院廊下的一张躺椅上,百无聊赖地赏着院中景致,这时的禹州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