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看过来, 弯了弯薄唇,似是嘲笑她的自信。
他要走, 姜言一不拦。
但她还是执拗地要问个明白:“闻迟默,自从你受了伤之后,你就在躲我。”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受伤是因为我?”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我有关……但——”
姜言一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闻迟默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那只带着血痂的手用力撑在她的耳侧。
她惊慌地瞪着他,而他降下冷眼,眼底戾气难掩。
“姜言一——”锋利的唇线割开他们之间的体面,闻迟默沉郁的音调,像一只枯手扼住姜言一的呼吸。
他是那般不屑,每一个字都说得轻佻,“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你难道以为,我也喜欢你吗?”
周遭的嘈杂与热烈的阳光,全都在闻迟默这句话里被剥夺。
化为苍白的灰。
姜言一以为自己会很伤心,但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闻迟默,不言不语,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她悲戚地在想,自己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欢闻迟默。
又或者,她早就猜到了这段感情的结局,猜到了闻迟默的态度,所以丝毫不意外,反而接受得很坦然。
她仅是从没想过,会和闻迟默是以针锋相对的方式来结束。
很糟糕。
但放在闻迟默身上,却又显得合理。
他是捂不热的石头,是化不开的冰。
姜言一不在乎他的残疾,但没有人会愿意单方面的付出,不求回报。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会痛?又有谁不会累?
她唯一难过的,大抵是和闻迟默没经历过多少值得回忆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能轻易地数完。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那双冷眸,半晌,轻轻一笑,“是吗?可你的样子,更像是被我猜中后的恼羞成怒。”
她在他面前总是露出柔软,少有这样不服输的尖锐时刻。
但她并非还要争取什么,只是不服输罢了。所以才会带着闻迟默给予她的难堪,予以反击。
闻迟默闻言不怒反笑,他问:“姜言一,你就那么想知道答案吗?”
他说:“好,我告诉你。”
闻迟默粗暴地摘下自己的助听器,连同伤手一起直白地展示出来,“他们盯上我,只因我是残疾。”
“仅此而已。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
“从我失聪那天起,我注定是异类,是所谓的弱势群体。”
“我不得不接受你们的同情与怜悯。同时承担无端的嘲讽与排挤。”
“你说你喜欢我,姜言一,你喜欢我什么?你真的有勇气跟我在一起吗?”
他说话比平时快,音量失控,发音随着语速而模糊。
这一刻,他将自己掩藏的残疾,残忍地在姜言一面前剖开。
“姜言一,回答我,那天的升旗仪式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
“因为你在同情我,可怜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是心疼。是因为喜欢而心疼一个人。
可这一句话偏偏卡在喉口说不出来。
面对她的哑然失声,闻迟默始终平静又冷漠。
“姜言一,你听好了,我不需要。收起你的同情心,别再管我的事!”
姜言一哑巴了。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心脏像是要炸开。
也感觉到冷。
今天明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头很盛。但阳光此时却停留在他们的脚边,不肯往前。
他们灼烫的鼻息交缠勾连,又骤然分开。
闻迟默将手收了回去,不再那般压迫地圈禁她,但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分明界限,是镜子的碎片,残破不堪地照着过往,将人心割得血淋淋。
同情。
原来他是这么想她的,一切都只是同情。
原来所有的悲伤只属于她姜言一一个人。
他是置身事外的闻迟默。是从来不曾对她动心的闻迟默。
兴高采烈的是她,横冲直撞的是她,兵荒马乱的也是她。
真难堪啊。
姜言一眨掉眼底酸涩,高傲地挺直脖子。已经够狼狈了,就别哭了吧,她对自己说。
可再抬眸时,却又不争气地蓄满了水汽,唇瓣抖得厉害,声音哽咽无声。
她说:“好。既如此,我不会再继续喜欢你了。”
“我本来也就累了。总是傻子一样的追着你跑,而你高高在上。高兴了,施舍一些温柔给我,不高兴了,便将那些施舍再收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大概是因为这是我头一次喜欢一个人。”
“总想着,没关系,我主动一些,你就会给我回应。”
“原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等再久都没有用。”
“行吧,说清楚了也好,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闻迟默没有说话,在这种时刻,他都这样吝啬他的言语。
像个真正的哑巴。
姜言一抹掉即将掉出眼眶的泪,在离开前,最后说道:“闻迟默,你总说你不需要。”
“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别人对你的好。”
“你却从来没想过,别人对你的付出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真的很自以为是。高傲又敏感,不肯放下你的自尊心。”
“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对你的这份喜欢,从来都不是出自同情。”
“而是真正为你心动过。”
-
姜言一回到家狠狠哭了一场,哭得昏天暗地。
她哑着嗓子和陈婉语说,初恋太苦了,她从此以后要封心锁爱,认真学习。
“智者不入爱河!”
陈女士无奈地抱着这个哭包,轻轻拍着那颤抖的脊背,“好了好了不去想他了。”
姜言一泪眼婆娑:“恨死他了,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陈婉语:“那我是不是要为你申请转班?”
姜言一一噎,鼓着腮帮含糊地说:“那倒也不用……”
陈婉语笑笑,没戳穿自家女儿。
真正的死心是悄无声息的。是被失望击碎的高塔,无声的垮塌与崩毁。
而姜言一……
陈婉语摸了摸怀里那颗脑袋,听姜言一絮絮叨叨地哭诉,“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呜呜呜……”
“我那不过就是猜测吗!他凶什么……”
“不喜欢我也要给我留点面子啊!”
“滚蛋!大笨蛋!渣男!!”
哭了会儿,姜言一突然停了,颇有精神地站起来,抹干净眼泪,“不对,我不能哭了。不值得为他留这么多眼泪!”
陈婉语被她逗笑,支着下巴,“欧?”了一声。
“我现在就去发奋图强!”说着,踩着重步回了房间。
没过多久,陈婉语又听见那一声声擤鼻涕声。
她搅动杯里的咖啡,喟叹:年少的喜欢啊……
无畏又脆弱。
等元旦过完,姜言一已经恢复了精气神。
原以为再见到闻迟默会尴尬,却没想到,闻迟默换了座位,换去了讲台边上,那独一份的位置。
老罗和别的老师闲聊时候提起,说,座位是闻迟默主动提出换的。
其实老罗早在他转过来的时候,就想让他坐前面,特殊照顾一下。但被闻迟默拒绝了。
没想到,他这回主动提出来,说自己听力差,想往前换。
老罗啧啧两声,“你说这孩子,硬撑到现在,为了那点自尊心活受罪。”
姜言一当时正在办公室给老□□活,听到这里不免撇嘴——闻迟默还真是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不用尴尬。
也不用再有交集。
-
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时间就在不断书写的笔尖悄然溜走了。
姜言一甚至想不起来关于那段时光的具体细节。
等听到蝉鸣时,高考已然结束。
6月他们最后一次返校,拿到了毕业照。但那上面没有闻迟默,拍照那天,他没有来。
从开始到结局,他都是这个班级的局外人,就像照片背面记录的,高三(5)班,共34人。
无人在意他的来与去。
“朋友们!江湖再会啦!!!”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像是点燃引线的火星,炸开最后的绚烂。
他们与高三告别,迎接新的人生。
他们又哭又笑,拥抱彼此。
他们交换留言本,写下祝福。
那天,姜言一走得最晚。她撕下留言本的最后一页,提笔写到——
【闻迟默,愿你能走在光明的坦途上,遇见更好的人生。】
她将纸片对折,在折痕上方又写下几笔小字——要健康,好好保护耳朵。
她没有落款。
将纸条塞进在身后座位的桌兜里,姜言一轻松地笑起来。
高二的学生暑假就要搬上来了,这张纸条多半会被扔进垃圾桶。但她能心平气和地写下这段祝福,或许证明她已经能放下他了吧。
不管当初多难过,时间都替他们抚平了伤疤。
离开教室前,她回眸最后看了一眼,轻声自语——
“再见了,闻迟默。”
“再见了,姜言一。”
-
那年盛夏,闻迟默的20岁。他赚到了足够的钱,为左耳配上了助听器。
他又一次听见蝉鸣。
听见喧闹。
听见人来人往。
却再寻不到那人。
不会再有人自他背后,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喊他一声——
“闻迟默。”
第34章
(34)
盛夏已过, 新海降过几次温,落过几场瓢泼的雨,秋天却迟迟未见踪影。
九月底的天, 闷热依旧。
姜言一从悲戚的梦中醒来时,外面变了天,一场雨将至未至。
她怔怔坐了会儿, 而后起床、洗漱、吃饭,按部就班。
饭桌上, 陈婉语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姜言一把事情简单讲述了一番,“不用担心,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陈婉语没好气的捏了捏她的脸蛋, “哪里好得差不多了?”
姜言一搓了搓发胀发痛的小腿肚子, 打哈哈地笑了笑。她的脚虽然可以落地了, 但走路还是会疼,上下楼梯更是要命。
着急撑着回机构不过是想找点事做。否则成天在家伤春悲秋的,自己都嫌。
说话的档口, 姜言一接到警察局的来电,醉汉将在后天上午被释放,他提出想当面和姜言一还有蒋继风道歉。
姜言一原本觉得没什么必要, 她并不想再见到那人,但那边坚持,也就答应了下来。
又在陈婉语那窝了一日,美美过了个周末, 姜言一有点赖着不想走。
“行了行了, 赶紧回去吧。”陈婉语被她粘得直笑,“这么大的人了, 还这么小孩子气。”
姜言一闷在她怀里撒娇:“毕竟,没有人比您更爱我了嘛。”
“会找的。”陈婉语轻抚着姜言一的脑袋,温柔地说。
“一定会有人像我那么爱你。”
-
“小姐,我停在这里,不开进去了行不行?里面不好调头。”
“行的。”
“不好意思了。”
姜言一在手机上付了钱。下车后,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
细密的雨丝像是看不见的蛛丝,打在脸上,带起恼人的痒。
姜言一一瘸一拐,走走停停,受伤的脚踝泛起刺痛,到后来不得不踮着脚尖,跟个兔子似地跳着走。
“嘶——”她捏紧拳头,后悔逞强,当时该喊陈婉语扶她下楼的,也该让司机开进来。
可惜她生来犟种,又太好说话。
快到了快到了,姜言一,加油。
给自己打完气,忍着疼又跳了几步,而后猛然一顿。
呼吸微扼,眼神逃避地往地上瞧,甚至小小地往后退了半步。
可那人避无可避地进入视线,低声唤她的名字,“姜言一。”
“你、怎么,在这里?”她哑声问。
闻迟默听不见,他的助听设备早在漫长的等待里耗光了电量。
但如果姜言一是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那他会回答不知道。
经历过剧烈的疼痛后,他的脑子便停止了思考能力,任由身体做出决断,发疯似地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