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砰砰乱跳的心,更是不安。
她蹬着石壁,攀上内墙。
“呸!狗贼!”
洛夫人朝对面人吐出一口血沫,那惯来温柔的声音,染上浓浓的不屈与倔强。
纵然眼前滴血的刀尖向着她,只差分毫就能刺进眉心,她也不曾眨眼,更遑论动摇心志。
“我们林家没有孬种,你就算将我们杀光,我们依旧不知。”
沈昌歪着脑袋,闭上双眼,却没能躲开这一口血沫。
他伸手抹掉脸上血点,睁开双眼,盯着自己手中斑驳的血迹,咬了咬牙,将刀尖往下,刺入洛夫人肚子里。
刀锋洞穿,浓稠血液滴滴掉落。
“那你就……”沈昌脸上闪过狠戾,一双眼像是淬毒的刀刃一般,折射着阴冷的光,“去死好了。”
他伸手要推开洛夫人的肩膀。
岂料,对方竟然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气,往他扑来,牢牢锁住他的肩膀,张嘴往他脖子咬去。
“啊——”
“你这个疯女人!”
洛夫人叼住沈昌的一块肉,牙关紧咬,目光却盯着院墙上空,泛出一丝柔色。
“知知,走吧,快走啊!”
林韫仿佛听见阿娘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扣在内墙瓦片上的手,几乎要将瓦片抠出一个个指印。从内墙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蓄满眼泪,滚滚而下,将院墙瓦片打湿。
冷意像是从冰窟爬出来的毒蛇,从脚跟缠绕而上,贴着肌肤嘶嘶吐着信子,往胸口上爬。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必须要离开,可支撑在墙夹角两边的腿,却完全不听话,如同膏药一般黏在上头。
便是此时,背后一声暴喝。
“谁在那儿!”
第2章 如梦令
恰在此时。
天际闷雷响起,盖住身后暴喝声,给林韫争取了片刻喘息的功夫。
她信手摘下瓦片,朝身后冲来的刀刃打去,与此同时,两脚与腰腹用力,将自己往墙头上引去,撑手跳落隔壁空旷院子。
冬夜晚风凛冽,割得脸颊生痛,也割得眼泪支离破碎。
林韫不敢贸然回头,只能一鼓作气跳上屋檐下支撑的柱子,攀到横梁上,抓住瓦片边缘,爬上屋顶。
可她还是没能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悬着满眶泛波泪水的眼,穿透沉沉暮色,翻过堵堵院墙,刺过追来的持刀人,对上了另一双眼。
另一双绝望之中,依旧满含爱意看她的眼。
这样一双连嗔怪也带着温柔的眼,在看见她接近外墙以后,坠落一串珍珠,缓缓阖上。
阿娘……
林韫默默念着这称呼,掐着自己破损的手掌心,扭头往外墙跳落。
爹爹、叔父、两位兄长和五位堂兄弟,尚且安危未明,她必须要想办法找到他们才行。
“哪里跑!”追兵找来梯子翻墙追逐。
对方动作也利落,很快就将梯子架到外墙。
林韫瞥了一眼,也不敢往大街上跑,最怕对方破罐子破摔,连累无辜百姓;也怕对方轻易发现她,空口污蔑她是逃奴,要抓拿回去。
小巷狭窄,追兵不能一拥而上,对她这种打小上蹿下跳攀爬,在外四处乱跑,对京城街市了如指掌的人来说,才是最有利的抉择。
哪怕紧追她身后,刑部那帮人也不能轻易将她找回。
更遑论,追兵本就慢她一步,她身影没入窄巷里,第一个人才跳落草地,站稳追上。
“这边来,快!”
喝叫声将无处归家的流浪猫狗吓着,它们呜咽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躲闪一边。等人离开,才躲回避风的角落,黑漆漆的干燥眼睛,看着已无人影的窄巷。
呼——
隔壁人家翻出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翩然降下,给流浪猫狗丢了几块随身带着的肉干。
她将脖子上的皮毛拢紧,迈着缓慢的步伐,融入灯火通明的长街。
京城冬日长街,喧嚣依旧。
蜡矩兰灯高高挂,火焰璀璨明亮,落在河上,泛起粼粼带状光。烛影花阴下,少年人成双,低声细语闲聊话。
穿过楚馆前,满楼红袖罗帕招,欢声笑语和丝竹管弦之乐从里面传出,与街上叫卖声混成一片。
所有这些声音,落在林韫耳朵里,只有空白的噪响。
她的眼泪已经被寒风吹干,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去公主府找云舒。
不料刚过虹桥,便迎面撞见穿着铺兵①衣裳的人走来。可领头巡铺长②那张脸,分明就是朝她挥刀那人。
林韫直直往前的脚步一折,转入右侧的胭脂铺子,装成要赴佳约的少年,向掌柜的询问:“皮肤细腻却不够白皙,不爱刺鼻香气也不爱厚妆的姑娘家,适合什么胭脂水粉,帮我包一份。”
她与掌柜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外面灯火倒影进来的淡漠虚影,知道持刀的追兵还在店铺门口逗留,往内细看。
看着虚影徘徊,她心脏嘭嘭乱跳,垂眸拿着掌柜选出来的胭脂水粉,挑选几样。
见对方净挑贵重的胭脂,掌柜的喜笑颜开,斟酌着对方装扮,麻利掏出一个背莲花座大象銀平脱漆盒,往里面放上。瞧着空间有所剩余,还给添了口脂面药进去,再绑上绣祥纹绸缎的带子递过去。
一番折腾,门口挨个巡视路人的追兵,也已离去。
林韫心思不在这上面,问了价便数够钱搁在柜台上。
她提着漆盒走出铺面,拉高大氅上的毛领,与他们背道而行,往黑暗中去。
有风迎面来,吹得路旁店铺竹骨绢灯沙沙轻响。
灯火高低明灭,暗影投路,照向两边。
渐行渐远。
直走到公主府附近,林韫趁人不注意,闪进对面小巷里,躲在半人高的竹筐后。
不出意料,巷子里果然有埋伏。
她将贵公子打扮的大氅,往旁边丢弃秽物的筐一丢,露出一身黑袍,以及灰扑扑的斜挎包。
斜挎包里,吃饱的流浪猫已不对她哈气,乖巧让她捧出来,放进竹筐。
“对不住了。”
林韫顺着小狸奴的脑袋,提前道歉。
她趁巷子尽头的几人不注意,轻悄无声,几下就撑着手脚立在巷子高墙之间,慢慢朝着前方挪动。
人到巷子中间,才又逮了个机会,瞄准竹筐,将小鱼干丢过去。
嘭。
很细微一声响。
巷子尽头的人还是被惊动,刀半出鞘,迈着谨慎的步伐往竹筐方向走。
高墙之间的林韫,趁机挪到尽头,撑墙而下,落在暗色里打量四周。确认再无别的埋伏,她一鼓作气跑到靠近云舒院子的外墙,利落翻了进去。
脚还没踏上草皮,她就瞧见一身利落武装的平阳公主坐于院中石桌,唯有一盏宫灯伴随。
“韫见过长公主。”
“素玉不必多礼。”平阳公主起身,伸手托住她手肘,“时间紧迫,我亦不便与你多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定得稳住,不要慌乱,才能求一线生机。”
对方说话的语气,带着遮盖不住的沉痛。
林韫感觉自己心里头冷不防被毒蛇啮咬一口般,冰凉透骨的毒液,此时此刻,正顺着流淌鲜血往心肺游去。
痛意一路开拓脉络。
她两手握拳,死死掐住掌心,以求稳住理智。
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唇瓣已粘连一起,难舍难分且仿佛有千斤之重。
她硬生生撕扯开,下唇瞬间裂开两道口子。
血还没来得及淌出来,便干透了。
“好。”
平阳公主袖管下的手,也用力捏了捏,才能开口如常。
尽管如此,她的声音亦有颤抖。
“左仆射遭奸人陷害,牵涉为太子夺位而毒杀阿兄③的漩涡之中,已被四皇子当场斩杀。其余亲眷,亦交由太乐署署令沈昌查办。据我所知,在京城的人除了你和衡儿,应当……”
“应当……”
平阳公主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才继续将剩下的四个字吐出。
“无人生还。”
嗡——
两耳鸣响。
林韫紧盯着平阳公主张张合合的嘴巴,脑子里却仿佛插进了一把泛着寒光的无情冷刃,将呼吸都截断了。
眼前一切画面,仿佛被丢进搅成漩涡的水缸里,往最深处吸去。
她的手不可抑制颤抖起来,眼睛却早被风干,徒有满腔血泪,堵在双眼之后,无法流淌。
“素玉!”平阳公主低呼一声,伸手将脸色苍白如金纸,摇摇欲坠的人扶住,“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得想想阿衡,他才十岁,若是离了你,他便活不成了。”
阿衡……
熟悉的名字入耳,林韫截断的呼吸,才重新续上。
是了,她还有阿衡。
她要保护堂弟。
“多谢长公主告知。”她白着脸,匆匆行礼就要走。
她得去接阿衡。
踉跄两步,被什么打了腿,才想起自己布袋里的漆盒,掏出来递给平阳公主:“劳烦长公主帮我给云舒。”
“素玉……”平阳公主伸出手,捏紧漆盒,“你别怪云舒,是我给她用了迷香,不让她见你。”
林韫松开手,缓缓摇头:“我不怪她,她性子烈,要是知道此事,肯定要冲动随我而行。长公主愿意将内情告知,已然仁至义尽,不必有愧。”
她庄重行礼,直起身后大步往外墙走。
还没蹬上墙壁,就听到外面飒沓的脚步声。
平阳公主立马抓过林韫的手:“跟我走。”
提着灯候在院外的驸马爷,转身朝她们看过来。
“外墙有人?”
“嗯。”平阳公主沉声应着,不给林韫行礼的机会,脚步匆匆,一路进到主院卧房去。
她将人交给走得有些气喘的驸马,自己将漆盒搁在桌上,摘下墙上挂着的佩剑。
“阿玦,你带素玉走密道到外城去,我去会会沈昌这奸贼。”
驸马爷点头应好,跑去开密道。
平阳公主从怀里拿出一个素面荷包,塞进林韫手里。
“险些忘了,这是没有天家标识的一些金银首饰,你拿去融掉,可以当盘缠。”
林韫接过,握紧。
平阳公主将东西交给她以后,就风风火火离开,不给她道谢的机会。
“素玉,快走。”驸马爷提灯照亮密道,朝她招手。
林韫将荷包往腰上系紧,跟了上去。
公主府本在内城最东,与外城隔着一堵墙和一条河。
密道便在河流之下,低矮一条,阴暗潮湿,需得弯腰而行。
出口在福田院后院种满花木的隐蔽处,这里是收容老幼病残,无依无靠之人的地方,大家伙都睡得早,并无人声。
林韫朝驸马行礼道谢后,便快步离去,朝南而行。
途径热闹非凡,人群混杂的北斜街和南斜街,她轻易就混在其中,又换了一身平民装扮,继续往陈州门方向去。
一路走到陈州门里仓区,发现城门守卫比平日要森严不少。
宫变还要在此加派人手堵她,阿娘给她的平安符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林韫躲在巷子里,按了按胸口上坠着的荷包,警惕往左后侧看去。
荷包里面,似乎有一小块玉牌一样,硬邦邦的东西。
就在她思索着事情时,黝黑窄巷之中,有人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啪。
肩上落了一只手。
林韫:“!!!”
第3章 如梦令
天幕乌云尚在,已凝成厚厚一大片。
若说白日的乌云似一座山移动,如今的乌云便像是群山倒挂,似要将天幕拉下来。
地面起了一层白雾,灯火一照耀,光就彻底散开,宛如墨在水中晕。
林韫已感觉风雪即将到来。
她刚偏转头看城门动静,肩上就落了一只大掌。
不等思索,那按在胸口的右手,就反手扣住来人手腕,往对面墙上扣去。
来人闷声痛叫,低声喊了句:“素玉,是我。谢大。”
谢大,名履,字致礼。
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谢景明的阿兄。
“对不住。”林韫松了手,压低声音道,“阿兄怎么会来这里?”
谢致礼叹了一口气,左右顾盼,将她拉进更深处的窄巷,把一封书信递给她看。
“景明留信,说你们家出了大事,他要毁容偷偷随你出走,一路相帮。”
唰。
林韫捏紧了信封:“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没等他写完信,行远就发现了,我们肯定不让他干这种傻事,把他打晕绑在了床上。”
她松了一口气。
谢景明是地道的读书人,学问极好,不到二十便摘下解元头衔,高中是迟早的事情。倘若对方真这么做,彻底告别仕途,她只会愧疚一辈子。
“男子汉大丈夫,为未婚妻而死也算有所担当。可如今局势黯淡,贼人把政,景明武力稍逊,即便脑子好,短期内也做不了太大助力。反倒容易被人发现,用来要挟你。”谢致礼将一个缠腰的行囊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傍身。”
林韫接过,缠在腰上:“多谢阿兄。”
“素玉。前路艰险,务必保重,千万不要做傻事。”谢致礼叮嘱,“只要活着,一切还有希望。等风头过去,你设法回来,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助你为林家翻案。”
“多谢阿兄。我都明白。”林韫压住眼睛翻涌热意,“你快回去,小心被人发现了。”
谢致礼依旧担心,却也明白,时间容不得耽搁。
他道一声“保重”,转身离开。
等人背影离远,林韫吐出一口浊气,靠在墙上缓了一口气,才继续寻找机会出城。
还有一刻钟,外城门就要彻底关上了。
她必须要在此前,寻到机会出城。
呼——
地上起了风,扬起一地黄沙。
黄沙拍在刀柄刀鞘上,哐哐有声。
平阳公主踩着半只脚踏进公主府的尸体,手中剑锋尚且滴血。
她冷笑:“犯我者,必诛之。今日就算是老四来了,也没有擅自围困我公主府的道理。”
沈昌看了一眼对方脚下的尸体,赔着笑脸:“长公主多虑了。”
“多虑?”平阳公主眼眸一抬,那经历过战场的双眼,自带凛冽杀气,“我阿兄刚刚驾崩,传位老四,你就敢在我公主府前闹事,莫不是想要对我公主府下手?”
“沈昌,我可告诉你。我父皇当年予我封邑,赐我丹书铁券,可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是这天下,有一部分是我亲手打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