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天下离乱,不愿拖累驸马一家,并不代表她凡事要忍气吞声。
沈昌轻轻给自己掌了一嘴:“瞧我这嘴,真是不会说话。长公主别生气。我怎么敢围困公主府,只不过今夜骚乱,唯恐歹人作乱,惊扰了长公主,才会前来查看。”
“长公主请看。”他朝身后人招手,拿来林韫丢弃的大氅,睁着眼睛就能胡诌,“我们追缉那歹人,身上穿的便是这大氅。而这大氅,我们刚刚在长公主府邸外墙发现。”
平阳公主斜眼乜过去:“你的意思,是我窝藏歹人?”
“不敢不敢。”沈昌继续赔笑,“只是怕歹人闯进公主府,惊扰了长公主。”
他说话时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姿态倒是放得低。
身后长随等他直起身,才迈步向前,附到他耳边小声汇报消息:“有人来报,今日见林韫出城时,买了不少小玩意,她今日出城,怕是要去看林衡。”
沈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皱眉。
长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补充:“我们知道林衡坠崖而亡,可林韫不知。在亲友都丧生,只剩一个小堂弟还活着的情况下……”
沈昌眉头舒展开来,当即有了决断。
他朝平阳公主拱手道:“既然歹人没有惊扰长公主,昌这便离开,不再叨扰。”
说完,后撤三步,才转身健步离开,朝着陈州门而去。
陈州门里仓区小巷呆着的林韫,正愁没有办法混到出城门的行列中,便瞧见沈昌那厮带着一队人马,于浓稠夜色之中,快步而来。
林韫脑袋一转,从背后绕行,蹲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装作收摊的模样,蹲下掩住身形容貌。
等到队伍末尾的人经过,便掏出一块散碎金子,瞄准丢到那人脚下。
那人被绊了一下,差点儿破口大骂,满脸的不虞,还曲腿想要将脚下东西踢开。等瞧清楚脚下绊他的是何物后,他便马上闭紧嘴巴,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赶紧重新踩着金子,佯装要整一下裤脚,默不作声蹲下去,落后队伍一些,以免被人瞧见,要分一杯羹。
便是这时。
林韫从他背后,一手圈住他脖子,一手用麻沸散的药包捂住他口鼻,把人拖进巷子里,扒了对方的衣裳换上。
她低头从巷子走出,捡回金子,快步而无声跟上,一同出了陈州门。
吱呀——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离开以后,缓缓关上。
山林干枯枝叶空旷,浓墨似的乌云紧紧扣下,像是鲲鹏张开的巨大翅膀,遮盖了所有光明。
火把上的火苗,被越来越狂的风,扯得几乎要飞离去,似是随时就会灭掉。
雷山寺位于雷山最高处,背靠蔡河下游,两边峭壁,仅有一条上山通道。
林韫可以随时脱离队伍遁去,却没办法在这群人眼皮子底下上山去。
更何况等出城以后,沈昌那厮就让他们两两抬着麻油,似乎想要火烧雷山寺。
不等思索清楚,林韫就听到对方让他们埋伏在雷山寺四周,等她一出现,就将人擒住。
既然是埋伏四周,那定然是几人一小队,分开把住寺院各要道。
届时,她大可以寻个机会溜进里面找堂弟林衡。
只是她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得如此快,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队分完以后,五人一队,就要各自散去。
与她同一队的四人却疑惑打量她:“沈署令不是只调了我们刑部的人前来,刑部最近也没新同僚,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韫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捏紧了手上的纸包。
“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林韫缓缓抬首抬眸,手上的纸包也遮挡着单手拆开。
“是……”对方大声喊道。
“你”字还没出口,林韫便将手中纸包对着四人一洒,小跑一段路借力,蹬着墙身翻进雷山寺里。
纸包的药是迷药,四人昏倒,但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将情况上报沈昌。
沈昌笃定道:“一定是林韫那个臭丫头,进寺里抓人!”
进入寺院的脚步声整齐有序,人如飞箭穿梭,如渔人铺开大网一样,快速将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教冬眠的蛇,也无处遁形。
林韫动作也快,已进到雷山寺后院僧寮、客舍,只是两处都没见着林衡的身影。
她欲要问话,沈昌的人却已找了过来,将客舍前门堵住。
“哪里跑!林韫,束手就擒吧!”
林韫一个侧翻身落到窗边卧榻上,推窗跳出去。
窗外是通往厨房的路,厨房背后便是用竹篱围了半圈的悬崖,上边挂了块木牌,写着“切勿靠近,当心坠崖”的字样。
“你继续跑啊。”沈昌从一众刑部衙役当中穿出,盯着不住打量厨房的林韫,“乖乖将林澈给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林澈,字伯谨,是她爹爹的名讳。
林韫冷笑一声,抬脚便将窗台上堆着沙包防老鼠的坛子,朝沈昌踢去。
沙包过重,提前掉落,坛子里的麻油朝沈昌洒去。
麻油遇上衙役手中的火把,火苗腾一下冒得老高,又被狂风拉扯着,贴上沈昌高举起来,遮挡的衣角。
哐啷——
坛子摔得稀烂,沈昌沾满了油的袖子,也猛一下起火,烧了起来。
他赶紧将外衣脱掉,丢在背后让衙役扑灭。
“好你个林韫,真是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他命身后弓箭手向前,将林韫围起来,“射!”
唰唰——
十多支箭齐发。
林韫随手捞了旁边的扫把,就当作长矛耍起来,将弓箭打落。
她时常让云舒和谢景明同时朝她丢一把石头、一堆沙包、射无刃弓箭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练躲闪,对此已十分熟练,练就了一双看对方蓄力动作和方向,就可以判断来势的好本领。
那些箭,一支也没能近身,反倒被她抓住机会,薅了几支,甩了回去。
能不能伤人另说,但足以显得他们窝囊。
眼看箭射了五六轮,还是被林韫完美挡下,沈昌开始有些心浮气躁。
“去,将麻油抬过来。”
手下衙役赶忙将麻油抬过来。
他们也不傻,怕林韫用石头砸坏麻油坛子,摆得远远的,等沈昌说拿过去,才会拿过去。
“丢过去,对准她,给我砸!”
沈昌点名让准头比较好的两个衙役负责砸。
不过都让林韫躲开了,连衣角都没沾上油腥。
即便如此,她脚下土地湿透以后,一把火丢过去,她也讨不着好。
只不过沈昌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对方泼了他半身的麻油,要是不还回去,他心里就不舒坦。
“林韫,你想知道林衡在何处吗?”
抡着扫把转圈,将弓箭格挡还得闪避麻油坛子的林韫,闻言从残影中紧盯沈昌。
沈昌看着那黑暗中,有火光影子闪耀的两点,便知道对方被自己说的话引走注意力。
他有些得意地道:“就在你身后啊。”
什么意思?
林韫心里咯噔一下,心像是临渊敞开,被底下罡风吹得又痛又冰凉。
这一愣神,几乎被箭簇所伤。
沈昌暗喜,继续说话干扰:“林衡那小子,和你一样,被我们追到这山崖边上来,结果一不小心撞倒了篱笆,掉下去了。你回头瞧瞧那块篱笆,是不是有倒塌过后,重新扶起来的痕迹?”
这一年的林韫,纵使再机灵聪慧,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被告知失去父母亲、叔伯婶娘堂兄弟等亲人,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靠堂弟还需要自己的这口气撑着不倒。
如今,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沈昌狂喜,示意衙役掀开坛子布盖丢过去。
噗。
麻油泼在右边身,顺着发丝、衣角滴答落下,紧随而来的还有带着火光的一支箭簇,在她眼眸里越来越大。
可林韫握着扫把的手,却酸痛得无法举起,任由那箭簇落在右胸。
噗——
利刃入肉,她被冲得倒退两步,单膝跪落。
“快!将她抓住!”
林韫突兀痴笑起来,踉跄站起,在沈昌惊恐的眼神中,将胸口的火箭一拔,甩了回去。
火箭落在沈昌袖摆处,火苗猛然蹿起,急得他赶紧脱衣丢弃,狼狈不堪。
林韫癫狂大笑,张开双手,带着身上焚烧起来的火焰,一同往后坠落。
咔——轰隆——
酝酿了半天多的暴风雪,终于来了。
林韫听着天地间那尖利的呼啸,与倏忽而至的大簇白色雪团,一同砸破蔡河薄薄的冰面,坠入黝黑河水深处。
第4章 过秦楼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掌心,融化成冻骨的水,顺着指缝淌下。
滴答滴答,落在窗外的木板上。
恍惚之间,林韫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坠落蔡河冰水之中,那个森寒的冬夜。
脊背拍在水面,直接让她疼得昏死过去。
再醒来,她盯着头顶上绣了四时风物的帐子,心想,她怎么就没死呢。
她要是就那样死了,那该多好。
便是那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你醒了?”
林韫缓缓挪动自己被绑得死紧的脑袋,转过去,瞧那坐在榻上,隔着纱帐看窗外雪景的黛绿人影。
当时,窗外漫天大雪,雪色耀眼。
她根本看不清楚窗边男子形貌,只依稀觉得体态风流肆意,并非端方持正之辈。
她动了动自己的嘴巴,艰难将黏合的嘴唇撕开,尝到了星点儿的铁锈味,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听不见林韫回话,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你千万别乱动。你右手、双腿、两肋的骨头都断了,右边身体和脸的肌肤都被火烧坏了,我自作主张,替你换了一副皮。你要是乱动,还没和肉贴合的皮会歪掉。”
“你的嗓子……也被烧坏了。”
“要想身体能够正常动弹,至少得等一年。”
林韫视线下垂,这才瞧见自己浑身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带。
由始至终,对方都没介绍过他自己是谁。
她那时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失神地瞧着窗外的雪色。
那雪下得可真大,将山巅干枯树枝,也染成雪白,似乎天地所有脏污、异色,都能被这场大雪掩埋。
她就那样瞧着,一直瞧到日落西山。
窗框里,苍山覆雪,晚日照城郭,赤霞染雪红,一片彤色充斥天地,像泼了血一样。
她完全失去了生的意志,直到身上全部纱带拆掉那天,她听窗外侍女小声讨论,说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武状元竟是个女子;二是新科状元三元及第,摘下桂冠,却屈从权贵,随了奸党;三是前任左仆射荒骨埋郊野,期年已过无人领。
听到最后一件事,林韫才算是有了生人的反应。
黛绿的袖袍从她眼前滑过,摘下她脸上的纱带,将铜镜移到她面前来。
铜镜里,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身后那人道:“这张脸,可比你从前那张清丽的脸,要多了几分艳色。你要不要改名易姓,随我归隐山居?”
林韫看着那西域壁画一样,明艳张扬的脸,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便名唤洛怀珠好了。”
她娘曾说过,素玉明珠,相得益彰。
自此以后,林韫便要随着那场迟来的大雪,埋藏在蔡河底下。
站在这浑浊红尘的人,只是洛怀珠。
“洛怀珠!”
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沉入旧事的思绪彻底打散。
一道黛绿的修长影子,撑着天青幽兰的伞面,从月门前匆匆走来。
翻飞的袍子,撩过地上积雪,染出一片深浅颜色。
洛怀珠收回自己冻僵而骨节发痛的手指,顺手将窗合上,用帕子把手上水渍擦干,扯过一旁厚重的大氅披上拉紧,掩盖住自己单薄的一层里衣,再将手缩进塞了手炉的毛绒套子里。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无比流利。
“洛三娘子。”黛绿影子已飘到坐榻对面,用力坐下表示愤怒,字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几乎要变调,“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劳烦你惜命,可好!”
对面人是她父亲旧友,也是她救命恩人,姓即墨名兰,号墨兰居士,已年近四十,却生得一副好骨相、好皮囊,瞧着像只比她年长几年的模样。
即墨兰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酒茶,吃喝玩乐赌,天文地理……可以说,除了武艺不通和讨厌算数之外,他无所不精,甚至连不同地域的姑娘家绣花活的技法花样,都了如指掌。
在说出自己易名洛怀珠不久后,她便拜对方为师,学了许多东西。
不过,即墨兰一向对外宣称,他们之间乃舅甥关系。
等手回暖,洛怀珠伸出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直接将方才的事情跳去,不再提。
“舅舅您这般用力坐下,小心寒枣春低①坐榻生出抗议。”
即墨兰这人,有个古怪习惯。
他喜欢给山居中的每一样物件,都安个名儿,还尽是和诗词歌赋相关的名儿,搞得上上下下伺候的人,一听到他点名要哪样东西,都特别痛苦。
“胡说八道,你舅舅我这般纤长体量,纵使再用力,也不会对我们寒枣春低生出伤害。”
即墨兰抖了抖自己的袖子,理好垂向两边,惬意呷一口热茶。
他世家出身,一举一动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名士风流,率性恣意。
“舅舅您看,再有几日,我们才能启程北上?”洛怀珠生怕他茶盏搁下,又提起方才的事情,先把话头掐死。
“等春日到来,春雪消融后,再候三五日。待道上新草萌发,便可启程。”讲到正事,即墨兰容色正经不少,“此次返京,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重回故地,内心激荡却不能言表,不得动色。
犹如钝刀割肉,酷刑罢了。
洛怀珠握着手中杯盏,任由袅袅热气打湿自己低垂的眼睫。
雾气在睫毛上凝成水珠,潮湿得仿佛要坠下枝梢的露珠。
她盯着杯中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瞳,说:“五年了。散落在外的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该要回京,向沈昌讨债了。”
这一笔一笔的账呐,她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等着沈昌的血肉来沾笔,一项一项勾对。
送予世人审判。
她眸中眼波微动,随手摸走坐榻案几上瓷碟里摆着的炒豆子,丢进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