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
初春如约而至,河里的冰全化了,岸上冒了青青草,草叶上的露珠,顺着长长的纤细的叶子,坠落河面。
河面上出现了几道人影,正是洛怀珠他们。
车窗敞开。
洛怀珠探出半身。
回头望,山居隐于林,半腰灰雾如飘渺衣带。
这便是她住了五年的地方。
山清,水秀,鸟啁啾。
着实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可她终究不能安心住在这里度余生。
看了一阵,她缩身回到马车内。
即墨兰好享受,但凡出行,必定高马、大车、娇婢,缺一不可。
这一路上,他们前有两个骑马的护卫开路,中有敞亮大马车可躺着,再有放置行礼和安排鬼神医及两个仆从、两个侍女的两辆马车,后有四个骑马护卫断后。
排场过大又无世家标识的后果便是,从苏州到京城这一路,他们共遭了七次匪徒。
第七次遭匪,就在距离京城二十里以外的一片林子。
马车外,流匪与护卫打得哐啷作响。
即墨兰则是从马车背后的一排抽屉里,掏出一个描金兰花纹的紫砂罐,从里头拿出一包茶饼,慢慢悠悠打开,还递到洛怀珠跟前。
“要不要先嚼一块试试看。”
洛怀珠听着马车外短兵相接声,手指发痒,不停搓着,没有理会他。
他也惯了,自顾取下四兽银环铜炉上沸腾的热水,手法老道地冲开一壶香茶。茶叶舒展飘转,打着旋落底,一片碧色沉坠。热腾腾的雾气也似沾惹了茶叶本色一般,凝出的水雾,也带了些许浅碧色。
香茶刚分杯入盏,就听得有哒哒马蹄声靠近。
本来盘坐在洛怀珠身旁,捧着碟子吃千层糕吃得欢快的阿浮,将碟子一放,贴在马车门扇上静听一阵,再小心打开那厚重铜铁浇筑的门上,巴掌大的一个洞。
洞一开,车外嘈杂的声响纷至沓来,比方才清晰好几倍。
只需听着耳边铿锵哐啷的声响,洛怀珠便知道前来的人马穿有甲胄,配刀。
京城地界里,能够披甲执锐的人并不算太多。加之能够如此快速赶来,恐怕是借玉津园西园广阔平地训兵的南营将士,京师龙虎卫左右厢军其中一支②。
不消片刻,流匪溃逃。
有人策马置前,下马行礼:“在下枢密院下兵房龙虎卫右厢军副指挥使蒋和昭,拜见墨兰先生。”
大乾高祖皇帝开国以来,军事管理上设枢密院与兵部统管。枢密院主要负责调兵、训兵、管着内城外城六大厢军,是以枢密院下还设了兵、吏、户、礼等房,负责统筹六大厢军一应事宜;兵部统领禁卫军与六大厢军,却只直属管辖禁卫军下殿前司和侍卫司一应事宜。
高祖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前朝皇城与都城守卫军内外配合,谋朝篡位,酿造了百年乱象的事情再度发生。
不过也因此,兵房和禁卫军之间,摩擦不断,一直算不上友好共处。
“蒋副指挥使折煞我也。”即墨兰嘴里说着折煞,人却依旧懒懒散散依偎在绵软的锦被堆里,没个正形,也无下车厮见的意思,“兰一介白丁,怎受得了这一拜。”
十几年前,即墨兰三元及第,摘下状元桂冠以后,辞不为官,退隐山林。
三年,出一徒,虽非三元及第,却也是状元之名。又三年,出一徒,再得状元。再三年,出一徒,仍得状元。
自此,庙堂民间,无人不识墨兰先生大名。
多少高门子弟,挠破了头想要拜入即墨兰门下,却无处可寻人。
即便是那三个为官的弟子,也只说“先生素来居无定所,四处游走,他不出现,谁也不知他在何处”。
是以,尽管即墨兰本人一介白丁,也是权贵都不想得罪的对象。
蒋和昭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马车门,干笑一声,略寒暄了两句,便主动退下,说自己在前为先生开路。
洛怀珠听着对方远去的脚步,拿起几上香茶轻吹,送到唇边小呷两口。
车外,蒋和昭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
“谢侍郎,请。”
随后,一道带上了几分疲惫沙哑的温厚声音,轻轻应了一个单音。
“嗯。”
洛怀珠握着瓷白茶杯的手指一颤。
香茶溅起,落在她右手食指侧,滚烫炙热。
是他。
第5章 过秦楼
马蹄声哒哒远去。
洛怀珠手按在薄瓷杯上,垂眸细听外头动静,只是对方发出一声“嗯”以后,直到马蹄声消失,也没说过第二句话。
他们的马车也重新启动。
杯中香茶晃荡,溅了两滴在她手上,已是微凉。
她将凉茶泼入旁边固定在槽口上的木桶里,一抬眸,便对上了歪斜躺着的即墨兰,那略带促狭的眼神。
“阿浮啊。”
“欸,先生。”
阿浮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是即墨兰从冬日浮冰上捡来,从襁褓养大的姑娘,说是派给洛怀珠的侍女,其实更像是妹妹。
阿浮肌肤胜雪,长相娇俏可爱,性子单纯,活泼外向,头上梳着双环髻,鲜亮的红色绸缎绑在环髻上,末端坠了一粒饱满的珍珠,垂在肩膀上。
洛怀珠躺在床上那一年,一直都是阿浮在照顾她,每日不厌其烦和她说话,替她换药、松动筋骨云云。
“我方才,好像听到那个蒋副指挥使和一个人说话,你可有看见那人是谁?”
即墨兰和阿浮说着话,那掩藏在杯子后头的眼神,却总是溜到洛怀珠身上去。
阿浮咬着千层糕,脸颊鼓起:“还能是谁,不就是画像里那个拜入前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门下,却在获得帝心以后,翻脸不认人,将右仆射拉下马的奸臣谢景明!谢侍郎!”
她知道自家怀珠阿姊,从前和谢景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且两家已定下婚约。
可那又怎样。
前任右仆射王昱年,可是她怀珠阿姊父亲林澈林伯谨的好友!
紫宸门事变后,新帝上位,翌年会试取会元,殿试摘桂冠,得状元,三元及第,一时风光无两。未料,刚入翰林修撰,他就巴上了当年反对新帝一系列新政的前任右仆射,鞍前马后伺候人家两年,捞了个心腹的位置。
不曾想,前任右仆射刚将他提拔到正四品下的右谏议大夫,屁股还没坐热,他便反手奉上王昱年贪污、栽赃同僚、强占良民田地等十八条罪状,将王昱年直接拉下马。
新帝念在王昱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让他主动辞官归乡,算是还王昱年一个体面。
然,王昱年临近晚年,仕途遇挫,终日借酒浇愁,归乡途中便郁郁而亡。
有关王昱年的十八条罪状,不少人都认为是谢景明无中生有,乱诌出来的罪名,为的就是给自己一个登上高位的功绩。
为此,谢家和云舒郡主都纷纷与他决裂。
朝堂清流更是不屑他背叛恩师林伯谨与恩师好友王昱年的行径,当面唾骂有之,派人刺杀有之。
王昱年下马后,朝堂很是动荡了一阵。
谢景明趁机推出新政,却遭到了朝堂内外一致反对,众叛亲离之后,他又陆续尝到了同僚暗下黑手、当面挤兑,百姓丢烂菜叶、臭鸡蛋唾骂的滋味。
宦海浮沉之中,他手下留情了几次,却反遭更剧烈的对抗后,开始排除异己,打压政敌。
他杀伐果决,手段冷酷无情,如雷霆惊怒。新政推行两年,民众叫苦不迭,而国税增收,兵马渐壮。高祖皇帝一直惦念的守具所、车辂院、军器所等,也陆续建成。
此后,谢景明便直接被扣上了奸臣酷吏的帽子。
他由右仆射一派,直接脱身出来,成了朝堂人人针对,唯有新帝看重的孤臣,犹如渺茫大海中,夹在几条大船之间的一叶扁舟。
饶是如此,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一职,也没能落到他头上去,而是握在了沈昌手中。
受尽唾骂的谢景明,也不过得了个正三品的门下侍郎,上头有个侍中为故友王昱年一事处处压他不说,还矮了从二品的沈昌一头。
世人都笑他如意算盘敲得响,却算错了账,白替沈昌做了嫁衣。
听到阿浮对谢景明的评价,洛怀珠眼睫颤了颤。
这些年来,她所听到的谢景明,与印象中那个克制隐忍、温良恭谦、谨慎稳重的谢景明,简直判若两人。
世事变迁,她已有五年不曾见他。
然而她依旧不信,谢景明会变成那样一个人。
“阿浮,慎言。”她不轻不重说了这么一句话,“官场浮沉,目之所见,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我们只是从一页纸上得来的消息。”
“怀珠阿姊!”阿浮恨恨咬了一大口糕点,鼓着脸嘀咕,“他这样的奸臣,半点儿配不上你。哼哼。”
“阿浮。”即墨兰给愤愤不平的小姑娘,塞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喝点茶,小心被糕点噎着。”
喝过茶以后的阿浮,怒气渐消。
即墨兰这才慢慢悠悠继续问:“那你可曾见到了他的模样?”
阿浮点头,含糊道:“见着了。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姿倒是挺拔,面容也如同画像那般,长得端方雅正,十分好看。不过……”
“那他气色如何?瞧着可精神?”即墨兰将她后头的话打断。
阿浮歪着头想了想,肯定道:“不太好。脸色和唇瓣都很苍白,像是生病了一样,眼睛下面青紫一片。”
洛怀珠眼皮子微动,搁在桌上的手,被她缩回绒毛套子里。
她始终垂眸,看不清所思所想。
即墨兰暗暗叹了一声,岔开话来,让阿浮讲讲外头的风景。
阿浮忘性大,讲着讲着就把这事儿忘了。
马车咕噜噜走到南薰门前,蒋副指挥使前来拜别,说要继续回去训兵。
城门校尉好奇瞥来一眼,伸手向前面护卫索要“过所”①,确认身份,方可放人通行。
厚重马车门半敞开,露出里面坐姿各异的三人来。
城门校尉打开放在最上头的一张过所,窥见“即墨兰”三字,瞳孔当即一震。
这位爷入京,京中少不了要有一阵热闹日子。
他为军巡铺和街道司②的弟兄们默哀。
看完随行所有人员的“过所”,他恭敬递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入城后,他们向西而行,过曲院街,便到南武学巷内一座宅子前。
宅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自由”二字,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似对面人家,“版筑家风”的牌匾一挂,便知取自《孟子·告子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知此宅人家为傅姓。
阿浮跳下马车,将脚凳拿出,扶着即墨兰与洛怀珠下车,进入宅子。
宅子并不算十分大,主人家住的院子只有两座,但胜在简朴雅致,花草池沼俱全,倒也不失趣味。
刚搬来,要安置的东西很多,宅子里忙乱得要命。
仆从、护卫洒扫了足足两日有余,才算彻底落脚此宅。
不等第三日到来,雪花片一样的请帖,便送到门上,送得跑腿的仆从阿清和阿风不耐烦,直接在门口放了个竹筐,支起一块木牌,上书“请帖置放处”。
这般行事,着实无礼。
然而最是重视礼节的清流们,却没有一个想要和他掰扯这事儿,请帖依旧被恭恭敬敬放到竹筐里,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阿浮拿起请帖,清了清嗓子:“墨兰先生惠鉴,久违颜范,荏苒数年,自幕府一别……”
“停。”斜倚坐榻的即墨兰伸手打断,“别念了,肉麻。”
“肉麻吗?”阿浮将请帖阖上,丢回去,嘟囔道,“先生对着瓷瓶说话,都比这深情。”
就好比他们先生最常用那白瓷碗,名叫“胜霜雪”,用饭之前都得先念叨一句前人杜甫的“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说什么“碗儿莫怕,我绝不是那等薄情人”云云。
即墨兰抖了抖袖子:“嘀咕什么呢,笔墨伺候,你家先生要写回帖。”
阿浮惊讶,手上却没耽误,跑到长桌前来取笔墨:“先生怎的突然勤快许多,竟要全部写么?”
坐在长桌前,提笔拟着宴会明细的洛怀珠,都忍不住笑了。
即墨兰要是这般勤快,那还算即墨兰吗?
他不过是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门口,告知前来送帖子的人——三日之后,是个春日晴朗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适宜找个风景秀美之地,设下雅集,游玩一番。此地便是城西下松园,他将会在小山上的望春亭静候。
告帖一出,率先惊动的是负责外城西南一带,及近城处诸地安危的龙虎卫左厢军杨指挥使。
一想到三日之后,会是多么浩大一场雅集,他就开始头疼。
以墨兰先生的名气,届时就算不来全城学子,京中也得有过半学子到来,更遑论各位想要结交雅士的高官,光是龙虎卫左厢军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不行,得提前将地方围起来,不可让人随便进出。
杨指挥使赶紧跑去调人利索干活儿。
七年多没有消息的墨兰先生,将要在下松园设雅集一事,传播得比春雨还要快。就连当今圣上都听闻此事,将张枢密使和谢景明一同喊来。
“这雅集是好事,不过墨兰先生七年不出,一朝轰动,恐怕会引起乱事,张枢密使和谢侍郎多盯紧一些。”
圣上唐匡民在垂拱殿召见二人,他穿着一身赤黄龙纹圆领袍,头上戴折上头巾,腰间围九环带,脚上蹬一双六合靴③,正垂头书写什么。
二人领命,正要告退。
唐匡民没抬头,喊住谢景明:“谢侍郎慢步。”
谢景明只得与张枢密使作揖告别,垂手候在一旁,等圣上吩咐。
朱笔搁下,唐匡民才抬眸看向谢景明。
“你多注意一下这位墨兰先生,若有情况,马上进宫回禀。”
谢景明躬身行礼:“臣领命。”
唐匡民起身,走到窗边架子前,抖了抖袖口,将手浸入微温的祥云纹铜盆里,才道:“下去吧。”
“是。”
谢景明倒退几步,才转身出了垂拱殿。
是时,天际暮色蔼蔼,已是黄昏。
绚烂赤霞透过雕花窗框,倾洒水盆上,水波晃动,涌起一片金辉灿灿的光。
金光折射到暗影里的唐匡民脸上,照亮了那双侧眸看向门外的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种比夕照还要复杂的光。
沉沉的瞳孔里,谢景明的背影单薄清瘦,却如修竹挺拔,行路时紫色袖摆微动,兜走一袖斑斓霞光。
唐匡民拿起桁木架上的手帕,擦了一下手,将帕子随意丢回桁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