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过去,他坐不住了,侧身挡嘴,小声问沈妄川:“这墨兰先生,怎么还不出现。”
“朝食摆出来,总不能用来看。”
虽则大部分人家雅集宴会素来如此,可传闻墨兰先生最是厌恶浪费粮食之举,特地腾出时间让人将东西吃完,也不无可能。
沈妄川吃了一小碗长生粥,就放到一边,撑额斜靠在矮几上,一副不胜劳累的模样。
桌上朝食,他是铁定吃不完,直接让身后书童全吃了。
松山望春亭里。
洛怀珠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纸张递给齐光,再将印出来的巴掌大小纸张,装在盒子里,交给既明抱着。
“去吧。”
她示意阿浮同去。
三人领命,拿着东西下山,往正门去。
傅玉书认得阿浮,见对方绕过他们,同隔壁的郎君嘀咕:“他们去那边做什么?”
隔壁郎君也摇头说不知,胡乱猜则道:
“莫非是要赶走那群穷书生?”
第9章 柳梢青
春风吹过垂下的青绿纱挂帘。
纱布轻轻拂过洛怀珠脚边,她走到架子前,撩起温水濯手,再用旁边挂着的棉布帕子擦干。
即墨兰斜倚美人靠,看着山下松林出现的两道紫色身影,唇角微微翘起。
“看来圣上对兰十分看重,竟派出两位紫衣官人前来。”他手肘撑在美人靠的横木上,手中握着一杯温好的桃花酿,在高挺的鼻子底下打转,似真非真地说道,“兰何德何能。”
洛怀珠从侍女捧着的瓷瓶里,挖了一勺香膏,皱着眉头在手上涂抹开。
换皮以后,肌肤格外脆弱,寒冷干燥的天里要是不涂抹润肤的膏脂,就会裂开几道口子,流血不止,十分麻烦。
即墨兰将杯中酒饮尽,走到边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人头也掩盖不住的亮丽华服。
“三娘,走吧。”
他看了一眼准备妥当的洛怀珠,抬步往山下走去。
仆从两人,侍女两人,护卫四人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往山下走。
松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山,只是一个高坡,还修了青石台阶,下去废不了多长时间。
“沈大郎……”东张西望的傅玉书,小声喊道,“美人来了。”
沈妄川缓缓睁开眼,正瞧见洛怀珠从假山转角而来,面向他们站立在前。
“墨兰先生!”
不少郎君脸色通红,正坐的身影,挺得更板直,力争让即墨兰注意到自己。
傅玉书朝洛怀珠悄悄挥了挥手,没得到回应。
即墨兰倒是瞧见了,眼神极快瞥过,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道:“今日雅集,本非我所愿,只不过外甥女初来贵地,想要凑个热闹。你们年轻人玩,我未时会在这里讲两篇孔孟之书,有兴致的后生尽管来。”
他拍了拍洛怀珠的手,示意她自便。
侍女与两名护卫随他退去松山后的雅舍,仆从与另外两名护卫留下保护洛怀珠。
洛怀珠朝一群人行了个万福礼:“小女子姓洛,行三,初来宝地,借舅父的光,能见到诸位郎君、娘子。雅集本意,只是想要请诸位玩得痛快,顺道让舅父出门透口气,莫要整天窝在宅子里看书,好歹沾沾春日喜气……”
傅玉书侧身靠近沈妄川:“原来她是洛三娘子,说话倒是有趣,没有那么死板。”
他托腮看着洛怀珠,一个劲儿傻笑,根本不知道人家都在讲些什么,全看那张脸去了。
“……愿诸位郎君、娘子,玩得开怀,拔得头筹。”
傅玉书懵了:“什么头筹?”
怎么大家伙忽然之间,兴趣就高涨起来了?
书童扶起沈妄川,随着那绯红的身影,转道小松林。
傅玉书赶紧问旁边的狐朋狗友,洛怀珠到底设了什么筹。
“洛娘子说,小松林和山间松照两个地方,都设了些趣玩可以赢竹筹,有投壶、叶子牌、对对子、以题写诗、射箭等,也有红色锦鲤锦囊装了提示找竹筹的纸条和竹筹本身,拿着竹筹,可以去松湖水榭换墨兰先生最新批注的《易经》复刻本、亲笔题的字画等物。”
本以为自己定要空手而归的傅玉书,来了兴致:“除了对对子和写诗,其他不都是我的拿手好活嘛!”
他挽了挽袖子,决定要换一副墨兰先生的字画,让自家阿父高兴一番。
假山背后。
张枢密使看着那遥遥远去的绯红背影,感叹:“墨兰先生的外甥女也不可小觑,颇有其舅父洒脱不羁的名士风范。”
谢景明对此并无表示,甚至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提醒:“莫让墨兰先生久等了。张枢密使,请。”
张枢密使看着他那八风不动,冷硬如顽石的表情,双手往身后一别,朝雅舍走去。
雅舍之中,听得脚步声的即墨兰,刚挽着袖子,将香茶沏好。
他抬眸往外看。
只见两条人影背光立着。一影富态,腰身微躬;一影窄长,显得单薄了些,却如修竹挺拔。
他含笑起身行礼:“兰见过二位上官。”
“墨兰先生切勿多礼。”身影富态的张枢密使伸手扶住即墨兰,不敢让他弯下腰去。
世人只知墨兰先生大名,却不知其实他本是贵族门阀清河崔氏之后,只因与家中有左,才出离崔氏,自立门户。
门阀倒台,也不过高祖立国以后几十年的事情,却直到今日也未曾清理干净,谁也保不准根系厚重的百年老族,会不会死灰复燃。
至于自立门户,那便可能随时归去。
更遑论这自立的门户,如今深得人心,张枢密使横竖是绝不轻易得罪。
即墨兰顺势直腰,请两位入座。
“一别荏苒,不曾想张公已是枢密使。”
“欸,佩泽切莫笑话我。”张枢密使赶紧打住,“承蒙皇恩浩荡,愧不敢当。”
佩泽乃即墨兰的字,对方既然以张公称呼他,他也不好太客套。
“张公宽仁,自当担此大任。”即墨兰先给他递上香茶。
张枢密使接过道谢,只报以一笑。
他自己心里也门儿清,圣上让他就任高位,不过是看中他胆小听话又年长,恰恰还有些许声望,好控制罢了。
他转开话头,为对方介绍起旁边人来:“这位是谢景明,谢侍郎,耕读传家的谢老幼子。”
“见过谢侍郎。谢侍郎三元及第的风采,兰亦有耳闻。”即墨兰给对方递上香茶,不着痕迹细细打量。
他倒要瞧瞧,当初林伯谨三封书信连唤他回来,说天资与勤奋皆为上品,又被他那外甥女多年惦念,想见不能见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青年郎君。
谢景明接过香茶,淡然还礼:“墨兰先生谬赞,在下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些罢了。”
他轮廓虽温润精致,举止亦有礼有度,眉目间却并无几分人情冷暖味。
若说林伯谨和林韫眼里的谢景明,是起于春水的温和暖风;那么如今的谢景明,便是那风雨摧折浸透的圆石,又冰又硬,还沾惹了几分霜雪的冷峻。
即墨兰垂眸一笑,转而说起了别的话。
张枢密使热络应着,谢景明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听着,“嗯”都不“嗯”一声,权当自己是个摆件。
即墨兰垂眸呷了一口热茶,将洛怀珠忘了带上的鎏金竹纹木匣子捞过来,放在谢景明眼皮子底下打开。
杏仁与芝麻的焦香味,混着麦芽糖清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来,张公尝尝这杏酥糖,香脆可口,微甜不腻,兰这外甥女,总爱在身上带着,一天不吃一两口就难受。”
他看向望着鎏金竹纹的谢景明,笑道:“谢侍郎也尝尝看?”
张枢密使怕即墨兰白问,正准备打圆场。不料八风不动的谢侍郎,竟就伸手捻了一块,塞进嘴巴里细细嚼着。
他把到嘴的话吞回去。
谢景明吃完杏酥糖,喝了半杯香茶,又恢复了摆件一般的状态。
即墨兰手指在膝头敲了敲,重新将木匣子装起来。
准备伸手拿一块的张枢密使:“?”
“含秀。”即墨兰朝伸手侍女招手,将匣子递过去,“既然张公和谢侍郎不爱吃杏酥糖,就送去给娘子,她今日都没吃上,肯定惦记。”
侍女含秀心里莫名,脸色却丝毫不显,双手接过,就要往外走。
“对了。”即墨兰提醒,“她吃东西总爱舔一下手指头,提醒她用帕子捻着,别把手上的膏脂吃掉了。不然,小心今晚就指头皲裂。”
谢景明垂下的眼眸微动,扶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忍不住收紧。
含秀福身:“是。”
“去吧。”
即墨兰拿起薄胎细瓷茶盏,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香茶。
氤氲茶色之中,他似是不经意道:“谢侍郎也是年青人,不必在此陪我们两个老头子喝茶,且换一身衣裳去玩玩,也未尝不可。”
倘若即墨兰早些说这话,谢景明一定拒绝。
不过……
他捏了一把发颤的手,缓缓起身,对两人行揖礼:“如此,湛便先退下,不扰张枢密使与墨兰先生雅兴。”
他后退两步,才提着袍子出门去。
人走后,张枢密使明显松了一口气。
即墨兰开玩笑道:“张公与谢侍郎有旧怨?怎的一副怕他对你①老做什么的模样。”
张枢密使挺直的腰背,稍稍松下来,摆了摆手。
“无仇无怨,只是这年青人太虎、太耿直了,老头子招架不住。”
“哦?”即墨兰给他倒上新茶,“此话怎讲?”
张枢密使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靠近,才倾身压低嗓音道:“新政推行的事情,佩泽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即墨兰配合他,倾身向前,小声说话,“按兰之所见,新政条条框框,皆是从民事出发,利国利民,是一桩好事。②”
张枢密使摇头:“新政对国、对民是好事,对朝中权贵是坏事。然而民智不明,只道旧制便利,新政难适应,轻易就被权贵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张公也觉得这新政可行?”
“老夫也就只敢对佩泽你,这么说上一说,朝堂之上,只得缄默。”张枢密使重新坐回去,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过这双眼,虽老却犹未昏花。”
即墨兰轻笑一声,举起茶杯:“敬明目一杯。”
张枢密使舒了一口气,跟着笑道:“敬明目一杯。”
谢景明缓步慢行,跟在含秀背后,走到假山后头便止步,见对方将木匣子递给一道绯红背影。
柳木垂丝,随春风拂动,款款摇摆。
他挪动几次想看清楚对方长相,都被含秀的轻纱半臂遮掩住,只能瞧见坐在凳子上的人,那线条圆润的下巴,以及涂了胭脂的红唇。
对方左手拇指轻轻一动,推开木匣,右手捻出一块杏糖酥,放到嘴边,松开其他手指,仅用食指推动糖酥,按在唇上,快速拿开。
食指是否被轻吮他不知,可那动作,包括嚼动酥糖时,先将整块糖推到右牙咬碎的习惯动作,都与记忆里清丽明媚的少女,一模一样。
阿玉……
他脚尖微动,往外走去。
第10章 柳梢青
松湖边上垂木萋萋,春风拂过,轻丝流乱,点开一池碧波。
灿灿日光自头顶挥洒,从绿影里坠落,投下一片斑驳绚烂的光点。
树下端坐的女子,食指极快跳开,像是怕人发现她轻吮指腹的小动作,被人念叨不庄重。
她嘴唇轻动,眉目笑意展开,好似一小块杏酥糖,就能带来愉快。
洛怀珠将木匣子重新盖上,递到一旁候着的含秀手上。
手尚未收回,就被另一只泛着健康麦色,手指细长有力,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白嫩的手抓住。
她心里猛地一跳,已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
“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带着些许颤抖,强定稳住,反倒显出几分冷硬别扭的声音响起。
洛怀珠缓缓抬眸,对上一双薄红眼底。
眼前女子浓眉,深目,一身玄青圆领窄袖长袍,青丝高束垂散,以玉冠簪定,并不似寻常郎君、娘子打扮。
她听见自己轻笑一声,反问:“敢问娘子,又是哪位?我们可曾见过?”
云舒郡主捏紧了掌中手腕,伸手就往洛怀珠脸上摸去,沿着脸侧、耳后细细摸索,似乎在找什么。
含秀惊呼:“这位娘子请住手。”
云舒郡主置之不理,将洛怀珠的妆容都摸花了,脸上白嫩肌肤露出来,轻红一片。
便在此时,一只瘦削的手掌,将她手腕牢牢抓住。
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抽动,转脸看去。
沈妄川神色愠怒,强自压着:“云舒郡主,牡丹是沈某丢给这位娘子的,与她无关。倘若郡主要怪罪,直接来找沈某便是,何必惊扰洛娘子。”
洛?
云舒郡主定睛看了那脆弱的人儿一眼,慢慢镇定下来。
她不是阿玉,阿玉并非白瓷豆腐。
沈妄川见她不再妄动,这才松了手,背在身后。
含秀赶紧拿出茜色轻纱珍珠面罩,让洛怀珠将花掉的脸蛋遮住。
洛怀珠戴好面罩,盈盈起身,对云舒郡主屈膝行礼:“民女洛三娘见过郡主,请恕三娘失陪一阵。”
含秀跟着行礼,扶好洛怀珠,往雅舍方向去。
假山后。
沈昌挡在谢景明面前,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公事,拖延时间。
谢景明瞥见那绯红衣摆,从沈昌抬起的手臂间飘然而过,消失眼前。
方才,他刚迈出一脚,准备出去,云舒已经抓住了洛怀珠的手,沈妄川正从远处疾步靠近,而沈昌从背后而来,将他喊住,说新政在农事的推行上,有一件要紧事,须得他来定夺。
他并不知沈昌刻意将他喊住,目的为何,可为了不引起沈昌的怀疑,他耐住性子,听他胡扯了一阵。
听到后头,他在纷乱的思绪中明白过来。
“右仆射。”他抬起眸子,定定看着沈昌,“洛娘子已离开,你也不必再拖着我了。”
被对方点破心思,沈昌讪笑一声:“谢侍郎开玩笑了,新政之事,件件要紧。你若不发话,沈某也不敢私自决断。”
谢景明脸上并无半分讥笑,也无半分打圆场的微笑。
他脸上没甚表情,犹如铁木根雕一般,拱手行礼,倒退两步:“右仆射若是没有其他要紧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谢景明直起身,绕过这片层叠的假山,从沈妄川背后现身。
紫色的朝服消失在假山转角处时,沈昌脸上和煦的笑容彻底收起,露出浓重的不虞。
年青人过分刚直了些,对谁都半点情面不留,迟早要将退路全数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