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雄捏着钱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应该是婶婶给咱们的。”
杨超英咬了咬唇,然后感动道:“婶婶真好,比爸爸还好。”
他们来这边,爸爸一毛钱没给,还让他们多写信回家。
写个屁信!
杨英雄嗯了一声,他说过自己现在挣得钱够他们兄弟俩花,但婶婶还是偷偷给他们钱。
从小到大,杨英雄没从家人身上体会到什么亲情,唯有在金秀珠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贺岩也像哥哥一样照顾着他。
因为没有被人爱过,所以有人真心对自己好的时候,他是能感受出来的,杨英雄从来不抱怨生活的苦,每次觉得熬不下去了,想想贺岩,想想婶婶对他的疼爱,他就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他在心里默默发过誓,长大后一定要回报婶婶的恩情,不能还没报答就倒下了。
现在回头看看,一切就快要熬出来了。
想到这里,杨英雄掀开被子,从地上弄开一个洞,然后拿出里面的铁盒子,盒子打开还有两层油纸包,拆开后就看到很多零零碎碎的钱。
虽然早就知道是多少,但还是忍不住又数了一遍,杨超英在一旁看到了,也乖乖蹭了过来帮着数。
兄弟俩手里拿着钱,心里都十分高兴。
杨超英压低声音激动道:“这个月咱们能分八百吧?”
然后又开心道:“加上上个月的钱,咱们省着点花,接下来四年都可以不用担心生活费了。”
四年后,哥哥工作了,到时候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难了。
杨英雄想了想后道:“我觉得婶婶今天说的挺对的,生活费咱们还可以慢慢赚,最重要的是得买个房子,有了房子,咱们俩就有家了。”
杨超英一脸惊讶,“要买房子吗?”
和哥哥一样,他从来没想过要买房子的事,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哥哥在哪儿家就在哪儿,现在听到哥哥想要买房子,心里微微激动,他也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的。
杨英雄不是个犹豫不决的性子,想都不想就道:“买吧,等月底后看看挣了多少钱,扣除生活费和学费,要是多很多就买,这边房子也不是很贵,到时候咱俩把户口都牵过来,以后就在这边留下了,寒暑假咱们都可以出去赚钱。”
钱是赚不完的,但家必须要有。
而且他有种感觉,这里以后会很繁华,在这里买房子不会后悔的。
杨超英向来听哥哥的,想都不想就同意,“太好了,咱们要有家了。”
兄弟俩躺下睡觉时,半天都有些睡不着,一想到将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两人就很兴奋。
长这么大,他们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杨超英小声道:“哥哥,我想要个自己的房间。”
杨英雄笑了,嗯了一声,然后道:“到时候给你买一张大床,床上可以放很多玩具,墙上也给你贴上好看的画,还有新书桌和柜子,还有透光的窗户……”
这些都是曾经在贺岩房间里看到的,他也会给自己弟弟布置。
杨超英听得特别开心,“哥哥,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长大不结婚了?”
“结婚了也要跟你在一起。”
杨英雄打趣他,“才多大就想着结婚了?”
杨超英气鼓鼓,“哥,你怎么这样子?”
杨英雄闷笑出声,心里想的是,他也觉得有个弟弟真好。
他曾经并不怎么喜欢赵韵,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很感激赵韵给自己生了这么好的弟弟。弟弟觉得自己是依靠,可对他来说,弟弟也是依靠。
——
第二天一早,金秀珠就带着三个孩子去了j省,贺岩老家就是那里的,从这边过去倒不是很远,坐火车要两天一夜,中间转一趟。
到了j省省会城市后,母子四个又转客车去了底下的市,然后再从市区坐汽车去县里。
贺岩对老家的情况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看着周围的环境,都觉得十分陌生。
他老家还在底下生产队里,这边去那里还要走上一个小时的路。
贺岩有些愧疚,觉得妈妈妹妹吃苦头了。
金秀珠倒是看得很开,还跟贺岩讨论,“各个地方的发展差别还是挺大的。”
贺岩道:“我听人说,国外发展更好,不过没事,我们以后肯定能追上的。”
金秀珠点头,“嗯,你爸也这么说,说不定以后这边也会像城市里那样都是水泥马路,还有很多车,咱们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不然以后就看不到了。”
贺岩知道妈妈是在安慰自己,妈妈总是这样,能很敏锐的察觉到他们的心思,然后再用温柔的方式开解他们。
六六跟着问了一句,“会是那种小汽车吗?”
金秀珠道:“可能吧?”
六六惊呼,“哇——”
付燕燕忍不住道:“我们国家才建立不久,能发展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搞开放,以后发展只会越来越快,你们瞧着吧,未来的变化比你们说得还要大。”
贺岩对妹妹的话向来比较信服,“能有多大?”
付燕燕歪了歪头,“我猜应该是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汽车,都住着明亮干净的大房子,街道上全都是商铺,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
“真的假的?那么好吗?”
付燕燕哼了哼,“应该比我说的还要好。”
“那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反正你这辈子肯定能看到。”
贺岩嘴上说着不相信,但心里也跟着期待起来。
几人一路走一路聊天,半路上遇到驴车,母子四个干脆花两毛钱坐上驴车,到了贺岩老家生产队时,贺岩才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了。
他突然指了指一个老房子,道:“那以前好像是我奶奶家。”
金秀珠和付燕燕看了过去,房子坍塌了一半,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住过。
贺岩又道:“我家在后面,现在应该还是叔叔婶婶住。”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金秀珠。
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了,但在金秀珠面前,还像小时候一样,做什么都要她拿主意。
“先问问人,你爸的墓碑在哪里?’
贺岩嗯了一声,然后直接去了村子入口处的这家人,现在是半上午,生产队里的人都在田里干活,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在门口编笼子。
看到他们进院子,一脸奇怪的看了过去,“你们是谁呀?”
老人说着一口方言,但贺岩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用普通话道:“你好爷爷,我是贺卫国的儿子贺岩,我是想问一下,您知道我爸的墓碑在哪里吗?我想去拜一拜。”
老人突然听到贺卫国这个名字还有些迷糊,随即反应过来,“你是石头的儿子?哎哟,都长这么大了?”
他扔掉手中的笼子,忙激动的跑过来看,走到贺岩面前时又突然停住,上看看下看看,“长得真好,真高啊,比你爸高多了,你爸年轻时候又瘦又矮,还是后来当兵吃饱饭才窜了个子,不过确实像,尤其是这眼睛和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贺岩站在原地傻笑,“真的?”
老人看着看着眼睛有些红,“孩子,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当初你被你爸战友带走时,我们都替你高兴呢。”
贺岩:“非常好,我爸妈对我特别好,这就是我妈和妹妹。”
金秀珠上前一步,“您好,我们家贺岩大了,所以想过来看看他爸。”
老人擦了擦眼睛,“好,挺好的,是该回来看看了。”
说完又赶紧道:“我带你们过去,路还有点远呢。”
贺岩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笼子,“那麻烦爷爷了。”
“不麻烦不麻烦,看到你回来,我特别高兴,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老人带着他们出门,走之前将院子门关上,继续道:“你叔叔婶婶不是人,你那时候才多小啊,大冬天的让你睡在外面,要不是被人发现了,恐怕都要冻死了,那两口子丧良心,当面骂都不在乎,你奶也拎不清,还护着他们。”
贺岩听了不说话,爷爷说的话,他其实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遇到爸爸前好像是吃过一段时间的苦,不过现在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都是快乐的,没有觉得自己多可怜。
“你奶是前几年走的,病的躺在床上不能动,你叔叔婶婶也不给她吃喝,活活饿死了,作孽哦。”
贺岩打断他,“爷爷,我亲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亲爸?对啦,你现在有另一个爸爸了,我就说怎么听着怪怪的。”
贺岩笑了笑。
“你亲爸人可好了,从小就懂事,好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做饭洗衣服样样都会,后来大一些就去田里帮忙,是生产队里其他孩子的标兵呢。”
“他呀,胆子也大,才十几岁就带着其他孩子去山上打猎,还真让他们打到了,我家小子还分到两只野兔咧……”
贺岩安静听着,爷爷口中的爸爸是他不曾知道的一面,印象中模糊的脸庞,在他的描述下渐渐生动清晰起来。
他想,他亲生的爸爸以前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孩子气,也会冲动爱玩。
老人带着他们往后山走去,路过贺岩以前老家时,还问贺岩记不记得。
贺岩点头,“我记得以前门口还有棵桃子树。”
“是的,你婶子看有别的孩子偷吃,气得把树锯掉了。”
贺岩不说话了,不太理解这种行为,孩子能吃多少?
大门是关的,贺岩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没必要再留恋什么。
老人带着他们往后山走去,走了好久后,才在山头上看到了贺岩爸爸的墓碑,墓碑周围的杂草有被清理过的痕迹。
老人解释道:“我们要是从这边经过了,一般会给他修一修,石头是我们村子的大英雄,我们都很敬佩他。”
贺岩看着墓碑上的字,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原本以为他对自己亲爸感情不深了,可是在这一刻,他就是突然有点想哭。
他走到墓碑前跪下,摸着上面的人名,难过道:“爸爸,我过来看你了。爸爸,你还认识我吗?我是您儿子贺岩。”
“我今年考上大学了,是军校,以后我也是军人了。”
“爸爸,现在的爸爸妈妈对我特别好。我好多次都在想,我为什么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我是不是特别不孝顺?但你别难过,我还是特别爱你的,你也特别好,我一点都不后悔成为你的孩子……”
贺岩说话的时候,金秀珠从包里拿出早上在县里买的糕点和纸,然后小声对贺岩道:“给你爸烧点钱。”
“好。”
金秀珠又让两个小的跪下,给叔叔磕三个头。
付燕燕和六六照做。
老人站在后面欣慰看着,听到贺岩那些话,忍不住惊讶问金秀珠,“这孩子考上大学了?”
金秀珠笑笑道:“是啊,他自己是个用功的。“
老人不停点头,“真好,真好,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他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很庆幸有他。”
老人顿时说不出话了,他看看金秀珠,又看看不远处的贺岩,别人说这话他可能不太相信,但眼前这个女人说的,他就十分相信。
毕竟活了这么多年,贺岩这孩子过得好不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回去的时候,贺岩像是了结了一番心事,开心的跟在金秀珠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说他刚才跟爸爸说了什么,还说下次他要带杨英雄魏宁青两个一起过来,他都跟爸爸提到他们了……
金秀珠不停应好,六六在中间插嘴,“我也要来。”
“来来来,都来。”
路过贺岩叔叔家,他们就看到家里有人了,贺岩看了一眼,院子里有个女人蹲在门口摘菜,男人浑身是泥巴,压着水井冲洗脚。
两个孩子也在,一个蹲在门口写作业,一个在喂鸡。
他们也抬起头看他们,脸上露出打量神情。
男人还主动打了声招呼,“刘老头,这是谁啊?”
走在贺岩旁边的刘老头语气冲道:“这是你家亲戚!”
男人脸一黑,“怎么还骂人呢。”
刘老头哼了哼,一直将金秀珠他们送到了生产队门口,走之前,他还跟贺岩说了一声,“你要去看你妈,就偷偷的去看,别让人发现了,她现在嫁的那个,人不是很好。”
贺岩嗯了一声。
刘老头目送人离开后就回家了,到了家后越想越不得劲,一直到晚上吃完饭,他还是没憋住,跑到贺老二家门口故意大嗓门说了几句,说贺岩今天回来了,人家现在可出息了,考上了特别厉害的大学。
听到动静,很多人好奇跑出来看,还有人问:“那孩子回来了?”
“可不,我今天带他去给他爸上坟呢,路过贺老二家,贺老二还问我是谁?我说是他亲戚,他还说我骂他,你说这好不好笑?”
贺老二觉得不好笑,但邻居们觉得好笑,“自家人都不认识了。”
“这也不怪他,他大侄子现在长得又高又俊俏,就跟城里人一样,他肯定是认不出来了……”
外面有说有笑的,屋子里一家四口没人说话,贺老二拉着脸,他媳妇脸色也难看,两个孩子倒是吃的香,不过听得多了,大的那个心里也有气,“贺岩考上大学了?”
贺老二刚好气不打一处来,凶巴巴道:“你管人家考没考上大学?反正你只能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老大听到这话,抿了抿嘴,直接扔掉筷子走了。
贺老二生气,“你给老子站住。”
只有老小吃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