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车里的气氛凝结成一片死寂。过了好久孟菀青才说,“老人临走前都说胡话。咱爸谁都不认识了,哪还能记得名字?你别瞎猜了。”
“是瞎猜吗?”孟以安问。
“……是瞎猜。”孟菀青说。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
“我一直不敢去给爸扫墓。”孟以安说。“我怕我会想开口问他,他这样算不算是负了咱妈。”
“你刚才说的话,咱们几个听见就听见了,以后别在老太太面前说。”孟菀青说。
她们到了墓园,上山路上远远就看见孟辰良带着他的儿孙已经在墓前了,也没看他们拿什么花和祭奠的东西。上山的路一览无余,看见她们过来,几个人立刻拜在墓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
“爹呀!——你不记得我了啊——”孟辰良虽然年过古稀,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在墓园上空哭成一圈环绕立体声,久久挥之不去。“你当年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啊,我体弱多病,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你都忍心把我扔下,你好狠的心啊——”
看她们几个走近,便哭得更大声了,儿子孙子也在旁边陪着哭,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可能是有点被墓园的气氛吓到,满脸都是惊恐和畏惧,他爸提溜着他的脖领子,示意他跟着哭,他艰难地哼唧了两声,也没哭出来。
“你走得早啊,没享到儿孙福,连出殡我这做儿子的都没能尽孝,是儿子的错,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让我爹孤苦伶仃一辈子,连身后事都没人管……”
“这话倒是耳熟。”孟菀青在旁边淡淡地说了句,和孟以安对视了一眼。
孟显荣出殡的时候,请来办丧事的人得知他们家三个女儿,立刻摇头道,“那可不行,那必须得是男的,打灵幡的,捧遗像的,摔盆的,那不都得是儿孙么!女的哪行?身后事那必须得儿孙来担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都不能破。”
孟菀青当场就气炸了,“我滚你的老祖宗规矩,我们家祖宗是我妈!谁说女儿连给亲爹出殡都不行了?用不用我爸托梦给你你跟他商量商量,看他同不同意?”
孟明玮拉住她,问,“那能不能找别人代替?”
“别人代替?你爹愿意认别人当儿子,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帮你认这个爹尽这个孝呢,”办丧事的人说,“无后就是无后,认多少儿子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孟菀青气得跳脚,又被孟以安拦住了。
一群人都等着出殡,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孟老师是今天出殡吗?”
她们一回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乔妈妈告诉我今天出殡,我特意赶来的。”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我听见你们刚才在说摔盆。”
“你哪位?”孟以安问。
“……你叫我强子就行。”他说,“好多年以前读中学的时候,我在你们家吃过饭。”
姐妹三个都一脸懵,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我爸妈以前都是厂子里的工人,他们去世之后,是孟老师资助我考上了大学,我现在在上海工作,这些年没能经常来看孟老师,挺过意不去的。”他说,“孟老师和乔妈妈就像我的父母一样。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愿意来摔盆,我愿意尽这个孝。”
乔海云闻声过来,握住他的手,“强子啊,”她说,“谢谢你有心。不过不用了,她们自己可以。”
后来到底还是姐妹三个包揽了出殡的程序,主办丧事的人收了乔海云给的钱,识趣地闭了嘴退到了一边。
葬礼上原本只有她们家人和她妈以前的几个老下属,但渐渐地来了好多好多不认识的人。有一家子老老小小一起来的,轮流跪下给逝者磕头。有抱着孩子来的,告诉孩子,妈妈的救命恩人去世了,你要永远记得他。有成年人自己来的,跪在遗像前默默流泪,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了很久。
他们都称孟显荣为孟老师,称乔海云为乔妈妈,他们都是孟老师早已不再记得的人,也是像他的家人一样会永远记得他的人。
第二十四章 记不得(3)
从墓园出来下山的路上,孟小兵察言观色,示意大儿子孟家宇去要孟以安的微信。 小儿子孟家龙走在孟辰良身后,没跟上他爷爷的脚步,被下山的台阶绊了一个趔趄,陶姝娜顺手扶了他一下。 “你几岁?”她顺口问。 “七岁。”孩子答。 陶姝娜转头跟旁边李衣锦对视了一眼,“跟球球一样大。” “上学了吗?”她又问。 孩子摇头,“我爸说,要不就上最好的学校,要不就别上。” 陶姝娜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家子井底之蛙。”她说。 小孩没听懂她说什么,就指指走在前面的孟以安,“那个人是不是很有钱?” 孟以安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孩子一愣,没敢说话。 孟以安转头看一眼刚跟她要完微信的孟家宇,“你弟弟答不上来,你来答一下。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吭哧了半天,也没说上来。 “慢慢想,不着急。”孟以安悠然道,“你爷爷的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和你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爸应该叫我姑姑,那么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旁的陶姝娜又翻了一个白眼,实在看不下去,指了指孟菀青和孟以安,“这俩都是你的姑奶奶,懂了吧?叫姑奶奶!” “姑奶奶。”孟家宇和孟家龙齐齐回答。 孟小兵脸上挂不住,一脚一个把俩孩子踹到一边,“去去去,大人说话别在这碍事。”他凑到孟菀青和孟以安身边,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姐三个,老太太总给钱吧?她又没儿子,钱是不是都得带进棺材里?给你们分了多少?等她没了,你们能分多少?” 孟菀青和孟以安没想搭理他。孟小兵碰了钉子,悻悻地慢下脚步走在后面。 出了墓园,孟菀青和孟以安往停车场那边走,李衣锦走在后面,拉了一下陶姝娜的衣角,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哎,”陶姝娜上前,拍了孟家宇肩膀一下,“大侄子。” 孟家宇回头,“干嘛?” 李衣锦跟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两个人神神秘秘地把孟家宇叫到一旁。 “我们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你爸和你爷爷。”李衣锦说。 “什么?”孟家宇一惊。 “你先告诉我,…
从墓园出来下山的路上,孟小兵察言观色,示意大儿子孟家宇去要孟以安的微信。
小儿子孟家龙走在孟辰良身后,没跟上他爷爷的脚步,被下山的台阶绊了一个趔趄,陶姝娜顺手扶了他一下。
“你几岁?”她顺口问。
“七岁。”孩子答。
陶姝娜转头跟旁边李衣锦对视了一眼,“跟球球一样大。”
“上学了吗?”她又问。
孩子摇头,“我爸说,要不就上最好的学校,要不就别上。”
陶姝娜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家子井底之蛙。”她说。
小孩没听懂她说什么,就指指走在前面的孟以安,“那个人是不是很有钱?”
孟以安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孩子一愣,没敢说话。
孟以安转头看一眼刚跟她要完微信的孟家宇,“你弟弟答不上来,你来答一下。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吭哧了半天,也没说上来。
“慢慢想,不着急。”孟以安悠然道,“你爷爷的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和你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爸应该叫我姑姑,那么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旁的陶姝娜又翻了一个白眼,实在看不下去,指了指孟菀青和孟以安,“这俩都是你的姑奶奶,懂了吧?叫姑奶奶!”
“姑奶奶。”孟家宇和孟家龙齐齐回答。
孟小兵脸上挂不住,一脚一个把俩孩子踹到一边,“去去去,大人说话别在这碍事。”他凑到孟菀青和孟以安身边,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姐三个,老太太总给钱吧?她又没儿子,钱是不是都得带进棺材里?给你们分了多少?等她没了,你们能分多少?”
孟菀青和孟以安没想搭理他。孟小兵碰了钉子,悻悻地慢下脚步走在后面。
出了墓园,孟菀青和孟以安往停车场那边走,李衣锦走在后面,拉了一下陶姝娜的衣角,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哎,”陶姝娜上前,拍了孟家宇肩膀一下,“大侄子。”
孟家宇回头,“干嘛?”
李衣锦跟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两个人神神秘秘地把孟家宇叫到一旁。
“我们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你爸和你爷爷。”李衣锦说。
“什么?”孟家宇一惊。
“你先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给我姥爷迁坟。”李衣锦问。“我姥姥不同意你们也非要迁是不是?”
孟家宇虽然脑子不太够用,但也不傻,知道这两人在套他话,抿了嘴不吱声。
李衣锦故意看了一眼没走远的孟辰良他们,放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我姥爷在世的时候,有个算命大师给他算过,说将来谁要是动了他的墓,不管是不是他的子孙,把他吵醒了,他就会每天都托梦给你。”
孟家宇一激灵,惊恐地瞪着她俩。
“是真的。”陶姝娜接道,“我姥爷就托梦给我过。不过你不用怕,虽然你没见过他,但他是个特别慈祥的老爷子,估计也就是跟你唠唠家常,问问你晚饭吃的什么,没关系。只不过,你可能每天晚上都要睡不好觉了,因为你一闭上眼睛,他就在你床前坐着,就那么看着你,有时还会念他作的诗给你听呢。你不仅得听,你还得背下来,因为他第二天晚上要来考你的。”
孟家宇更惊恐了。
李衣锦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姥爷在梦里跟我们讲过了,你们到时要是想不吵醒他,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孟家宇下意识问。
“那你得记好了啊,”李衣锦说,指指他的手机,“要不你拿手机记一下?挺复杂的。”
孟家宇连忙拿起手机。
回到车上,孟以安问她俩,“你们在后面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陶姝娜说,“我们给大侄子提了一些比较实用的建议。”
晚上等老太太睡下了,孟菀青和陶姝娜也不想回家去听陶大磊发飙,就没走,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想商量一下这几天来的事要怎么办,但大家都没有什么主意。
电话突兀地响起,怕吵醒了老太太,孟明玮连忙过去接。
“喂?是,我是。……啊?”孟明玮听着听着,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出什么事了?”孟菀青在一旁问。
“……墓园打来的,”孟明玮疑惑地说,“你们今天到底去干嘛了?为什么他们打电话来说咱们家的家属在墓园搞封建迷信活动,扰乱公共秩序?”
孟菀青和孟以安立刻转头看向陶姝娜和李衣锦。
“是不是你俩干的?”孟菀青问。
“……我俩就坐在这呢,当然不是。”陶姝娜心虚地辩解。孟菀青瞪了她一眼,明显完全不信,陶姝娜立刻坦白,“主要是我姐。”
“迁坟的前一天晚上,子时……爸,子时是几点?”孟家宇一边念着手机上记的备忘,一边困惑地抬头问他爸。
“你先念完,别打岔。”孟小兵不耐烦地说。
“子时……在墓碑前准备好贡品,苹果橘子香蕉什么水果都行,烧纸,香,粉笔……”孟家宇继续念,“在地上画一个圆,贡品放在中间,向墓碑方向留个豁口,插一炷香,顺时针转三圈,逆时针转三圈,磕三个头,大喊三声,太爷爷!子孙不孝!然后烧纸,一边烧一边从圈里往圈外扔,往高扔,最好让纸灰掉在身上。烧完之后,左脚蹦三下,右脚蹦三下,要是身上纸灰还没抖掉,就把两只手举起来,再蹦三下。最后,落了纸灰的贡品一定要吃掉!千万不要抖灰,不要剥皮,全部吃掉!因为如果你不吃掉的话,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太爷爷就会拿着剩下的贡品来,亲眼看着你吃掉!……”
孟辰良老眼昏花地看着孟家宇手机上的记录,“她真这么说的?”
孟家宇点点头,“她说,她这都是跟算命大师学的,她特别信这个。之前她跟她男朋友都分手了,结果按照算命大师的办法,跨了火盆,喝了掺着香灰的鸡血,就真的跟她男朋友复合了!特别灵!”
几个人按他手机上的记录按部就班,但就在喊完三声太爷爷子孙不孝之后,站在一边一直瑟瑟发抖的孟家龙突然嗷地一声大哭起来。
“哇啊啊啊啊……有鬼!——爸爸我要回家,有鬼!……”
孟小兵嫌他烦,“都多大孩子了能不能像样点?哭什么?!给我闭上嘴!”
孟家龙抬起手指向他们身后,“真的有鬼……我看见他过去了,一个老爷爷……”
童言无忌,这墓地大晚上黑漆麻乌的确实阴森恐怖,一瞬间他们几个身上也冒了一层冷汗。
他们一转头,就看见月光洒在面前的墓碑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人影,有点驼背,拄着拐棍,走得挺快,还咳咳地咳嗽了两声。
孟辰良脚一下子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爹啊!我的亲爹!儿子不孝,没能带你回家认祖归宗,你要是愿意,儿子明天就带你回老家,不是,现在就带你回老家,咱孟家祖坟永远有你的地方!……”
孟小兵也吓坏了,顺势拉着俩儿子就跪倒,咚咚磕头。
四个人磕了半天,没听见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过来,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半夜在这干啥呢?烧纸,喧哗,你当是你家坟头呢?根据国家关于公墓管理的条例,严禁在墓地园区内搞封建迷信活动,罚款两百。赶紧起来,把烧的纸收拾了,门卫室登记交罚款去。”
墓地打更的老大爷摇了摇头,关了手电筒,慢悠悠地拄着棍下山了。“我在这打更打了十来年了,这种傻子一年一箩筐。”
孟明玮听完哭笑不得,问李衣锦,“你从哪听来的那些玩意?”
“我又不是没见过,”李衣锦说,“周到的爷爷奶奶啊。”
“你太厉害了,那些词儿你都记得?”陶姝娜笑。
“我才不记得,”李衣锦说,“都是我瞎编的。”
“姐,你现在真的成长了。”陶姝娜感慨道。“我一定要告诉周到,他是你以封建迷信之道还治封建迷信之身的启蒙者,领路人。”
李衣锦白了她一眼。
孟以安摇头,“还好咱爸咱妈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否则会骂死你。”
孟菀青抚着心口,“咱爸会不会生气啊?要不,咱们现在下楼去给他烧个纸,替两个不懂事的外孙女跟他道个歉?”
陶姝娜扯了扯李衣锦的衣角。“我跟我姐不是有意要惊扰姥爷。”她说,“我们就是觉得,他们非要去看墓地,肯定是想,万一姥姥不同意,他们也要迁,所以就想捉弄捉弄他们,给他们点苦头吃。”
“我们都不想让姥爷离开。”李衣锦说,“那个墓里还有姥姥给自己留的位置呢。要是姥爷走了,姥姥将来……怎么办?”
她说出了她们之前都没敢提的担忧。大家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忐忑着,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