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磊开的门。一开门孟明玮就被呛得连连咳嗽,“这是抽了多少?孟菀青不是不让你抽烟吗?”
“她不让我干的事多了。”陶大磊没有好脸色,“什么事?”
“她没在家?”孟明玮奇怪。
“没有,今天一天都没在,又死哪去了,饭都不给我做。你们老孟家的人,一个比一个丧尽天良,虐待病人……”
孟明玮懒得听陶大磊那千篇一律的咒骂,转身就走。陶大磊砰地关上了门。
孟明玮又给孟菀青打电话。这次接了。
“你在哪呢?”她连忙问。
孟菀青在医院。前阵子老太太还没出院的时候,她给家人都买了体检,自己也做了,检查出来甲状腺结节,虽然是良性但较大,医生建议她手术。她妈出院之后,家里又乱,她怕她妈和孟明玮惦记,就没说,连陶姝娜也没告诉,就自己预约了一个时间过来做手术。
麻药劲过去之后,她躺在病床上,心里一阵一阵地后怕。手术之前那段时间,她惦记着她妈养伤,惦记孟明玮离了婚状态不好,怕孟辰良那帮人闹事,怕陶大磊每天惹祸添乱,又怕告诉陶姝娜她工作学习分心,什么都想着了,就是没想着自己害怕。现在心里石头落了地,反倒后怕起来。孟明玮打电话来,她便忍不住哭出了声。
孟明玮进病房看见她,上去拉了她手,气得怪也不是,不怪也不是。
“你傻啊?”孟明玮骂道,“跟谁都不说,跟我也不说?自己一个人偷偷来做手术?妈让我去李衣锦那玩,你还帮腔?还帮我管装修?你怎么这么能耐呢?觉得我这个做大姐的没用?什么事都不能帮你扛?……”
“就是一个小手术,什么事都没有,大惊小怪的。”孟菀青指指术后包着的纱布,“你看,就这么点儿。”
“那也疼啊,咱们菀青从小最怕疼,最爱美,别看现在年纪大了,一点点伤疤都不能留呀……”
说着说着,姐妹两个都笑了,也哭了。
晚上孟明玮坚持要在病房陪,孟菀青拗不过,只得依她。孟明玮靠在病床边上,孟菀青就靠在她身上。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那闹的,咱爸说你的破坏级别是我的一百倍。”孟明玮笑着说,“咱妈没空管你,咱爸又溺爱,就我像个铁面判官一样,每天盯着你有没有好好写字好好念书,你那时可真嫌弃我,连去学校送饭都不让……”
“姐,你别说了。”孟菀青说,“要不是你带我和老幺长大,你也不至于没念大学。”
“跟那没关系,是我自己不争气。”孟明玮说,“咱们家呀,我最笨,我认啦。笨人有笨福气,能生在咱们家,我知足。”
孟菀青靠在姐姐怀里,无声地流眼泪。
家里人的体检结果都是她过了目的,以前她没太注意过,但前阵子担心她妈身体,所以问得细了些。孟明玮的体检结果,虽然没什么大问题,她也拿给她那个做医生的朋友看了看。
奇怪的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大姐的血型。她记得她爸妈的血型,突然觉得不对劲,就问了她朋友。
朋友当然不能对别人的家事置喙,只是从生物学的角度简单地回答了,但也足以让孟菀青得知她爸妈隐瞒了一辈子的真相。
“是啊,”她闭上眼睛,搂着她的大姐,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天被大姐哄着睡觉的感觉一样。“咱们都知足吧。能生在咱们家,真好。”
第二十九章 人生半场(3)
李衣锦下楼去找同事,正赶上幕间休息。出口有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出出进进去洗手间,人有些杂,她就站在一旁稍作等待。一个看起来跟球球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被妈妈领出来,站在墙角哭唧唧。妈妈脸色有些严厉,像是刚刚批评完孩子。 “妈妈说的对不对?”妈妈对小女孩说,“别的小朋友看戏都不闹,你非要站起来,还要说话,是不是影响到旁边的小朋友了?” 小女孩委屈地噘嘴。 “跟妈妈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妈妈问。 “……不好看。”小女孩嗫嚅。 妈妈就蹲下来,耐心地看着她的眼睛,“宝贝,你想一下,如果你是在台上唱歌跳舞演戏的哥哥姐姐,下面有小朋友说,不好看!他们就生气了,不演了,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小女孩眼睛转了一转,低下头不说话。 “再说了,你觉得不好看,别的小朋友有觉得好看的,被你这样干扰,是不是也不高兴?” 小女孩点点头。 这时剧场里广播响起,“请家长们带着小朋友尽快回到座位上,我们的中场休息时间即将结束,下半场演出更加精彩。” “听到了吗?”妈妈说,“可能下半场会好看呢,我们回去吧。” 小女孩就又点点头,拉着妈妈的手乖乖进场去了。 李衣锦等周围的观众陆续进去了,这才独自往里走。 灯光暗下,大幕揭开,下半场开始。 她站在角落,遥遥地望着舞台上亮起的光,又看看黑暗中屏气凝神的观众,心里感到格外平静而安宁。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自己就是那台上的人,在中场休息结束前的一秒钟深呼吸,睁开眼,呈现下半场的精彩。 晚上走在下班的路上,她想了想,给孟以安发语音。 “有空嘛?想跟你商量个事。” 过了好半天孟以安把电话打回来,那边有些喧闹。“你在忙呀?”李衣锦问。 “不忙,”孟以安笑着说,声音透着轻松,“跟同事们吃宵夜呢。” “你还吃宵夜?”李衣锦笑。 “同事们庆祝一下,”孟以安说,“官司胜诉了。” 今天是和晓文基金的官司开庭。贫困县那边的负责人也出庭了。这一次晓文基金没能钻成之前某次的漏洞,败诉得顺理成章。后来孟…
李衣锦下楼去找同事,正赶上幕间休息。出口有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出出进进去洗手间,人有些杂,她就站在一旁稍作等待。一个看起来跟球球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被妈妈领出来,站在墙角哭唧唧。妈妈脸色有些严厉,像是刚刚批评完孩子。
“妈妈说的对不对?”妈妈对小女孩说,“别的小朋友看戏都不闹,你非要站起来,还要说话,是不是影响到旁边的小朋友了?”
小女孩委屈地噘嘴。
“跟妈妈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妈妈问。
“……不好看。”小女孩嗫嚅。
妈妈就蹲下来,耐心地看着她的眼睛,“宝贝,你想一下,如果你是在台上唱歌跳舞演戏的哥哥姐姐,下面有小朋友说,不好看!他们就生气了,不演了,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小女孩眼睛转了一转,低下头不说话。
“再说了,你觉得不好看,别的小朋友有觉得好看的,被你这样干扰,是不是也不高兴?”
小女孩点点头。
这时剧场里广播响起,“请家长们带着小朋友尽快回到座位上,我们的中场休息时间即将结束,下半场演出更加精彩。”
“听到了吗?”妈妈说,“可能下半场会好看呢,我们回去吧。”
小女孩就又点点头,拉着妈妈的手乖乖进场去了。
李衣锦等周围的观众陆续进去了,这才独自往里走。
灯光暗下,大幕揭开,下半场开始。
她站在角落,遥遥地望着舞台上亮起的光,又看看黑暗中屏气凝神的观众,心里感到格外平静而安宁。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自己就是那台上的人,在中场休息结束前的一秒钟深呼吸,睁开眼,呈现下半场的精彩。
晚上走在下班的路上,她想了想,给孟以安发语音。
“有空嘛?想跟你商量个事。”
过了好半天孟以安把电话打回来,那边有些喧闹。“你在忙呀?”李衣锦问。
“不忙,”孟以安笑着说,声音透着轻松,“跟同事们吃宵夜呢。”
“你还吃宵夜?”李衣锦笑。
“同事们庆祝一下,”孟以安说,“官司胜诉了。”
今天是和晓文基金的官司开庭。贫困县那边的负责人也出庭了。这一次晓文基金没能钻成之前某次的漏洞,败诉得顺理成章。后来孟以安又把负责人请到公司,跟同事们一起重新沟通了流程,决定等钱款到位,孩子们走上正常学习生活的日程之后,再组织一次活动。
“下次我带孩子们一起去,”孟以安对负责人说,“我自己的小孩也会去。”
“我想做点什么。”李衣锦在电话里对孟以安说,“那天带我妈来看剧,她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后来她还说,要是姥姥也能见到这些新鲜玩意就好了。我就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让她,让姥姥,让更多人能得到陪伴,还能丰富生活。”
“巧了,”孟以安笑道,“我最近也在想这个。刚才跟同事还在聊,有没有可能以后把亲子的活动扩展到整个家庭的范围,不仅仅是年轻父母和学龄儿童,而是能让更多形式的家庭成员参与进来。虽然难,但也不是不行。”
“你们的活动收不收志愿者?”李衣锦问,“如果收的话,下次我也想去。”
“你不是最讨厌小孩嘛?”孟以安问。
“……我是不那么喜欢小孩,但我还是希望全天下的小孩都快乐健康成长。有我能帮上忙的,我出一份力而已。”李衣锦辩解。
晚上她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她妈在群里面发了一张照片,是姥姥和另外几位老人家的合影。大家都笑得开怀而无忧无虑,仿佛最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连着好几天来的家属。”一个奶奶对孟明玮说。“通常呀,一个月来一次就算好喽。”这个奶奶最喜欢吃完饭的时候来乔海云房间里说话。她七十七,年轻的时候爱唱歌爱跳舞,退休后还代表市里的老年模特队到外地巡演过。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多动,她就每天穿着漂亮的裙子一大早在院里吊嗓子,是很多老人家的起床铃。她头发花白,也不染,像小姑娘一样扎一个丸子头,然后戴上最喜欢的大红色发箍,利落精神。
另一个奶奶也喜欢来跟乔海云说话。她住在楼下的多人间,她有钱,但是因为怕孤单,非要住人最多的房间。她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偶尔认不清人记不住事,或是以为自己还只有二十几岁。听红发箍奶奶说,她年轻时特别漂亮,大家都喜欢她,她每年都在槐花盛开的时节做好多罐槐花蜜分给大家吃,大家就叫她小槐花。现在老了,因为糖尿病,很多东西也不能吃了,不过她偶尔还是会让大家叫她小槐花,大家也都乐得依她。槐花奶奶最喜欢听乔海云讲故事。她有一儿一女,一个年轻时意外去世,一个前两年病逝,没留下一子半女,她就特别喜欢听别人讲自己家孩子的事儿。每当有别家子女来看老人,她也愿意在旁边看,要是带来孙儿孙女她就更高兴了,非要把自己平日里吃的东西分给小孩儿吃。多数时候是被家长半奇怪半嫌弃地拒绝,偶尔有没拒绝的,她就格外开心。
还有一个奶奶也喜欢听故事,但她卧床,下不了地,每次都是红发箍奶奶和槐花奶奶去叫护工,护工帮忙把乔海云推到她房间里,说一会话再走。这个奶奶今年九十四了,是养老院里最高龄的奶奶之一,虽然人老得起不来床,但神奇的是依然耳聪目明,脑筋清醒,乔海云考她算术题都能答对。大家都开玩笑叫她老怪物。
乔海云让孟明玮给她们几个老闺蜜拍了一张合影,几个奶奶都特别开心,央求孟明玮把照片洗出来,下次来的时候给她们一人一张,孟明玮一口答应。
大家戴上老花镜凑在手机屏幕前艰难地看照片,怪物奶奶拉住孟明玮的手,怎么喜欢都不够。“你有个好闺女呀,”她不住地跟乔海云说,又把孟明玮拉近她床边。
“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儿啊。”她说。
“您说。”孟明玮说。
“你给我单独拍一张,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是介意的话,去问护工借个手机来拍,不用你的拍。”
“怎么了?”孟明玮奇道。
奶奶小声说,“我要留一张,老了的时候用。”
孟明玮一愣。“年轻时的照片也可以的。”她说。
“都没有啦。”奶奶摆摆手,“你要是发发善心,就帮我拍一张。等我老了,你告诉他们,用这张就行了。”
话音未落,槐花奶奶就凑过来,“你是不是在说吃蛋糕!”
“什么?”孟明玮一头雾水。
乔海云就笑,“她以前爱吃甜的,现在身体不好,医生不让她吃。这里要是有人过生日,可以自己花钱买蛋糕吃,不过大家都省,也没什么人买。她看别人吃过一次生日蛋糕,馋了好多天,想起来就念叨。”乔海云说,“不过她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日哪天,这里当然没人给她过,也不给她吃点甜的,跟我控诉过好几回了。”
怪物奶奶就笑,“那天她听说我生日要到了,非要给我过。我这辈子都没过过生日,就是她自己想吃蛋糕!”
奶奶们都笑了起来。
槐花奶奶就很委屈地说,“我不就是想吃一口甜的吗!你们都有孩子给过寿,我没有,蹭口吃的还不让。你以为我愿意看人过生日啊?人老了,生日过一个少一个,不是往生了过,是往死了过。……”她怅然地望着远方,愣住了好几分钟,像在想些什么。孟明玮还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她便已经忘记这个话题,笑着拉孟明玮出门,带她去看楼下花园里新开的花。
孟明玮从养老院出来,先去洗了照片,要明天才能取,然后才信步回家。她心里想着白天老人家拍照时叽叽喳喳雀跃的模样,不免有些伤感。
晚上她在微信上问孟菀青,“你说今天要搬过来住,什么时候来?”
孟菀青昨天刚出院回家。正如她的想象,家里原封不动,只有陶大磊的烟灰缸从空的变成了满的,茶几上也到处都是烟头。
孟菀青面无表情地进门,放下东西就进了卧室。陶大磊眼皮都没抬就问,“晚上吃什么?这两天又去跟你相好鬼混了?”
孟菀青没理她,把卧室门反锁,在屋里整理了自己重要的东西装进包里,然后出来,把这几天手术和住院的单子和病历本放在他面前。
“我去手术台上鬼混了。”她平静地说。
陶大磊一愣,脸色变了变,坐起来拿起病历本翻看。
“你什么时候去做的手术?我怎么不知道?”他问。
孟菀青就笑了笑。她还挺佩服自己的,他问出这样的话,她也能笑得出来。
“你不需要知道。”她冷冷地说,“陶大磊,我今天跟你最后摊一次牌。之前所有的忍让和犹豫,一来我觉得我也有错,二来是看在你是娜娜爸爸的份上,我一直让步到今天。但是这次从医院出来,我想通了。我的下半辈子,不想再多委屈自己半分。”
她上前把单子和病历本收起来,露出底下的最后一份文件。
“最新版本,也是最后一个版本。”孟菀青说,“这份离婚协议,我提一次,你撕一次。没关系,这一次你如果还是不签,咱们就法庭见。”
她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全是离婚协议的复印件。“喏,你要是想撕,我给你多打印了备份。我那儿还有更多,你撕解气了再签也行。”
孟菀青一抬手,一叠纸甩上天花板,漫天飞舞。她转身轻松地出门,门关上的时候,她看到陶大磊坐在散落的离婚协议中间,卑琐又茫然。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她这么长的人生竟由这样的一个人占据了如此宏大的篇幅,多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