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群岛——易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9 17:25:49

  她也并不是一直都喜欢那一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
  至少刚来的那几年不喜欢。
  那段走廊很短,正常走路一般五十步就到头了。走得快点,三十七八步。走得再慢,最多最多走七十步也到了。
  大家都喜欢那段路。去做工,去吃饭,去接电话,去会面,都要走那条路。很多人早上起来就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们的是家人的容貌和声音。
  刚来的那几年,她一直被归类为“危险分子”。危险分子有的是对别人有危险,有的是对自己有危险,她属于后一种。
  里面什么都不许带。发夹,皮筋,罐头瓶,首饰,都是可能被利用的致命物品。头几年她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因为她不想吃喝,不想活着,只想死。
  她每天都在懊恼。
  不是为做下的那些事懊恼,而是懊恼自己进来了之后才知道,死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别的人也劝过她。甚至有人帮她跟监区队长反应,借来了本心灵鸡汤书,放风的时候给她读。“有求死的念头很正常,好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有,但是慢慢地熬过来了,就开始想活下去了。”一个女犯人跟她说。
  很多犯人有文化。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像她一样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拼了命一般地从穷山沟走出来读了书的,人非常聪明,即使在监狱里做工,表现都比所有人要好,脑子好使,干活麻利,学什么一点就透。
  脑子好使才懂得怎么死。由此可见,她的脑子还是不够好使,否则不会想不到,一旦进了牢,再想死,可就难了。
  她的脑子只够支撑她到做出选择的最后一刻。
  从开始到最后,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因为该尝试的她都尝试了,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最初她做着后来知道无用但当时还怀着一丝侥幸的抵抗。知道他喝酒,她偷偷把他放在家里的酒藏起来或是拿出去丢掉。他有一次把儿子推撞在桌角,孩子磕破了额头,她就把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边角角全用布和胶带缠起来。他摔坏了好几把椅子,她就把所有椅子都换成塑料的。他把衣柜里她的衣服全都一把火烧掉,她就把备用的衣服装袋子里藏在厕所窗户外面。
  但是没有用,他变本加厉。
  后来她采取了家人都骂她没脑子但她自觉有脑子的措施,她提了离婚,换来的是她断了两根肋骨住进医院,并因此失去了工作。他耍酒疯把儿子打伤,醒来之后痛心疾首说要带儿子去医院,但是彻夜未归,她精神崩溃,挨家挨户敲门求邻居们帮她找孩子。结果他带孩子从爷爷奶奶家回来,勃然大怒,说她不知廉耻,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邻居门口拖回家,整条街都听得到他的破口大骂和她的痛哭惨叫。
  结婚十年,她死去过无数次,又因为孩子强撑着活过来。不是没想过鱼死网破,但总没下得了决心,直到她在学校看到孩子写的那篇作文。
  “我的爸爸是一个魔鬼。”孩子写道。
  那一刻她才醒悟,摆在她面前的是怎样的一个决定。
  她这辈子都没有那样运筹帷幄处心积虑地谋划过一件事。“以防万一”。从头到尾她心里想的就是这四个字。她一旦下手做了,就要确保没有“万一”发生。后来跟她案子的律师都说,见过因为家暴杀夫的,情节这么严重的还挺少见。
  那天她把儿子送去了娘家,孩子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还是试探地问,“妈妈你跟我一起回姥姥家好不好?”
  她知道儿子的意思,怕他爸又打她。
  被拒绝之后,儿子也还是乖巧地跟她挥手道别。
  “那妈妈你早点来接我。”他说。
  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怕再多看一秒就会退缩。她知道她一旦走出这一步,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至少儿子会活下来,好好地健康成长,不再活在魔鬼的阴影下。
  趁他没回来,她下厨做了一手好菜,然后把药下在菜里,怕他掀了不吃,他常喝的每一瓶酒里也都下了药。他回来,她躲进屋,冷静地一边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盯着墙上的挂钟数时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口吐白沫仰在椅子底下。
  她沉默地挪开椅子,然后拎起地上的酒瓶,就像他每次打她那样,砸向他,一下,两下。一瓶碎了,再来一瓶,酒瓶没了,还有桌上的盘子,碗,桌上空了,还有椅子,花瓶,暖水壶,擀面杖,水果刀,菜刀,凡是家里有的,手边够得着的,举得动的,她都拿来砸,就像他每次打她那样。完全不用担心家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会被隔壁听见,因为左邻右舍这十来年都听腻了。
  等到所有的东西都砸完,她盯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了好一会,总还是不确定他到底死了没有。以防万一。她想着。于是她迈过地上的狼藉,走进厨房,打开了煤气,然后平静地走出门外,把家门反锁。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她想。
  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她用沾满了血的双手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
  她的案子开庭审理那天,好多街坊邻居都来了,他们自发联名请愿,说她是个好人,还有未成年的孩子,请求法院从轻判决。
  他的家人全来了,在旁听席上几次大声谩骂,差点被法警扔出去。她的娘家人一个都没来。孩子也没来。听到她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时候,邻居们全都在哭,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对她来说,别人宣判她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儿子后来被他的爷爷奶奶抢了回去,在娘家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拼命求她们把儿子抢回来,但她们也无能为力。
  “你死心吧,”她们说,“那孩子跟了他爷爷奶奶,你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你就当没这个儿子了吧。”
  心是死了,但人死不了,就还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在别人每天期盼着走过那段五十步的阳光,去见自己的家人的时候,她只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但真能视而不见吗?她做梦都在想着孩子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受欺负,长了多高,变没变样,该上几年级了,学了点什么,以后又会做点什么他喜欢的事。
  儿子的小名是她给起的,因为生他那天,有人在产科病房的窗台上放了盆向日葵,她一边忍着疼一边看着那花,就在心里想,孩子以后长大了,就像向日葵向着阳光一样,只要他心里喜欢,去往什么方向,她都支持。
  头几年过去,她没能死成,只要一想到儿子恨她,再也不想见她,她就觉得死的念头又盖过了活着的希望。每当又有人雀跃地起身去迎接家人的见面或是电话,周围便是一片羡慕的声音,只有她一如既往格格不入地坐在角落,第二年之后就没再有人来看过她,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看她了。
  所以当那一天监区队长来叫她,说有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既不敢相信,又猜不出来谁会来看她。队长是个好人,平日里管理犯人的时候很照顾她,也曾经数次劝她打消自杀的念头,她盯着队长的脸,却也看不出端倪,只好跟在后面。
  那天运气很好,每一步都有阳光。她一边抬起头贪婪地消化,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不多不少正好走了五十步。
  一进会面室她就愣住了。
  儿子长高了,也晒黑了,穿着她没见过的陌生的校服,单薄精瘦的肩膀上挂着书包,坐在那里紧张地抠着手,远远看见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不能哭,不能哭,她狠狠在心里告诉自己,哭花了眼睛就看不清了,不能哭。
  儿子说,“我今年考上市重点了,这边有公交车能到,我才来的。”
  她说嗯。
  儿子说,“我偷偷来的,没给爷爷奶奶知道。”
  她说嗯。
  儿子说,“他们怎么说你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愿意听。”
  她说嗯。
  儿子说,“我以后都住校,不能常过来。”
  她说嗯。
  儿子就没话说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够。
  时间快到了,儿子局促地站起来,又慌忙坐下,急切地看着她,懵头懵脑地问,“妈妈,你还会出来吗?”
  到底还是只有十多岁的小孩。他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好几年没见的妈妈,其实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他们说你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是吗?是假的吧?他们骗我的吧?”小孩脸涨得通红。
  “我不信。”他说,“你要是出来,你告诉我,我早点来接你。”
  她拼命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倾如雨下。
  那是她入狱的第五年。
  一年之后,她就因为在狱中表现优异,工作努力,改造态度良好,被判减刑 20 年。
  后来她像别人一样,每天都在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的,是她最想念的人,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周到离家去北京上学工作之后,几年才回去看她一次。他很少说自己的情况,她问起,他也只是回答挺好,还行,差不多。但她心里明白,因为她,他的学生时代也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歧视和非议。但他从来不说,像是已经习惯了在他不常见面的妈妈面前客套地表示一切都好。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和别人家的妈妈比,既想帮着解决孩子生活上的迷茫又无能为力。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当周到再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周到知道她问的是他和李衣锦的未来。
  “我决定彻底离开他们了。”周到说。她知道他指的是他的爷爷奶奶和“那边”的家人。“再也不回去了。以后我的生活,我和她的生活,我们的将来,都只由我们自己负责。”
  她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等你出来,我带她来接你。”周到临走的时候说。
  她愣了一下,就笑了。等离开了他的视线,才抹掉了眼泪。
  回去的路上竟也有阳光。她轻快地数着数,感觉五十步一眨眼就过去了。
  离下一次见面的日子就更近了。她想。
  番外二 私奔
  陶姝娜第一次去张小彦家,是在博士快毕业这年。之前张小彦也提过很多次,陶姝娜都坚决反对。 “咱们俩怎么过是咱们俩的事,我可不要去你家人那里接受检阅。”她严词拒绝,“那这件事就变得不单纯了。” “什么叫不单纯?”张小彦表示不公平,“是你想得不单纯吧。我不也见过你家人了吗?连姥姥我都见过了。” “那不一样。”陶姝娜说,“我姥姥和我妈有替我决定过男朋友吗?没有。有替我决定过学什么专业吗?没有。但是你有。所以我既然是你选择的女朋友,不是你家人替你选的女朋友,那我有权利在现在这个阶段不接受来自他们的审核。” “……我又没说是要审核你。”张小彦说,“以前的事之后,他们也反省过,你看,这几年不都没太管我了吗?知道我又找了女朋友,不也不再安排我了吗?你不要把我家人妖魔化好不好?” “我没有把他们妖魔化,是你自己说的,”陶姝娜振振有词,“你自己都知道你的人生是他们安排的,你不也不愿意吗?其实啊,你就像另一个我姐,如果她有你的家世和智商,可能也会走上像你这样的路。但她没有,我大姨又逼她,所以她们母女俩之前才会有那么多隔阂。” 话是这么说,但是陶姝娜又输了。她和张小彦有一个规矩,每次约好周末两个人要一起待在家或者出去玩,谁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事缺席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说吧,”陶姝娜跟张小彦毫无求生欲地说,“罚我做饭洗碗一个月我都不会喊冤。” “我才不罚你做饭洗碗。”张小彦说,“我爸妈说了,点名要见你。” 陶姝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他回了家,一路上都在发愁,一会说,早知道去年的课题该跟导师一起参与的,一会说,应该明年再来的,明年至少拿到博士学位了。 “你又不是去面试的,瞎想什么呢?”张小彦哭笑不得。“我家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而已。” 张小彦的家人果然如他所说,一看就是书香世家的样子,爷爷爸爸妈妈都文质彬彬优雅礼貌,对初次见面的陶姝娜也是虽然客气…
  陶姝娜第一次去张小彦家,是在博士快毕业这年。之前张小彦也提过很多次,陶姝娜都坚决反对。
  “咱们俩怎么过是咱们俩的事,我可不要去你家人那里接受检阅。”她严词拒绝,“那这件事就变得不单纯了。”
  “什么叫不单纯?”张小彦表示不公平,“是你想得不单纯吧。我不也见过你家人了吗?连姥姥我都见过了。”
  “那不一样。”陶姝娜说,“我姥姥和我妈有替我决定过男朋友吗?没有。有替我决定过学什么专业吗?没有。但是你有。所以我既然是你选择的女朋友,不是你家人替你选的女朋友,那我有权利在现在这个阶段不接受来自他们的审核。”
  “……我又没说是要审核你。”张小彦说,“以前的事之后,他们也反省过,你看,这几年不都没太管我了吗?知道我又找了女朋友,不也不再安排我了吗?你不要把我家人妖魔化好不好?”
  “我没有把他们妖魔化,是你自己说的,”陶姝娜振振有词,“你自己都知道你的人生是他们安排的,你不也不愿意吗?其实啊,你就像另一个我姐,如果她有你的家世和智商,可能也会走上像你这样的路。但她没有,我大姨又逼她,所以她们母女俩之前才会有那么多隔阂。”
  话是这么说,但是陶姝娜又输了。她和张小彦有一个规矩,每次约好周末两个人要一起待在家或者出去玩,谁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事缺席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说吧,”陶姝娜跟张小彦毫无求生欲地说,“罚我做饭洗碗一个月我都不会喊冤。”
  “我才不罚你做饭洗碗。”张小彦说,“我爸妈说了,点名要见你。”
  陶姝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他回了家,一路上都在发愁,一会说,早知道去年的课题该跟导师一起参与的,一会说,应该明年再来的,明年至少拿到博士学位了。
  “你又不是去面试的,瞎想什么呢?”张小彦哭笑不得。“我家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而已。”
  张小彦的家人果然如他所说,一看就是书香世家的样子,爷爷爸爸妈妈都文质彬彬优雅礼貌,对初次见面的陶姝娜也是虽然客气但热情。
  陶姝娜还是没有放松警惕,虽然坐在张小彦妈妈旁边,乖巧地吃她递来的水果,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提防着,比去面试还要谨慎。
  果然,张小彦妈妈虽然温言软语慈眉善目,但开口就直问要点。
  “娜娜呀,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教育你也很成功呢,听小彦说,也是培养出了你这个状元。”她问。
  不知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陶姝娜在这一刻突然沉默了。她想起她高中时第一次指着电视上的张小彦说“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时班主任泼她冷水的语气,想起她一路走到状元又走到现在听到的每一句类似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撒谎。她想说,我家里也是世代言情书网,我爸爸妈妈都是学者,我也是根红苗正的学三代,不管是学术还是事业,我从来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即使是张小彦这样优秀的人,站在他身边,我一点都不怂,他也半点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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