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和薛无赦看起来和人无异,偏才是真正的鬼,也缺少人该有的温度。
受伤了不会流血,可情绪起伏时,面颊又会透出薄红――像是被设定成鬼,却没填补该有的细节。
这般奇怪,竟也会心生爱慕么?
对上那明眸,薛秉舟顷刻间明白过来――她仅是好奇新鲜事物,喜欢从暗不见底的水里捕捞异于平常的乐趣。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那丝失落,渐渐化为踌躇不定的考量。
他思忖着、审视着那份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好奇,不多时,便断断续续道:“若是觉得有趣,你可以,尝试着,靠得……再近些。”
说话间,他竟生出种置身高崖边沿的错觉。
一脚已踏空。
紧张至极,就连近乎诱哄的一句话也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到末字落下,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彻底往前倾去。
陡生的失重感使他哑了嗓子,再说不出其他话。
因着面色冷淡,奚昭并没瞧出他的异样,只捕捉到一些紧张心绪的踪迹。
好奇使然,她问:“怎么靠得近些?”
薛秉舟沉默不语,面颊却越发涨红。
良久,他往前一步,微躬了身。
奚昭视线一移,落在他的唇上。
微红,在那张白如冷玉的脸上格外显眼。
但好似朱玉珍宝,看着漂亮,又一眼便知是死物。
“等会儿。”在他俯下身的瞬间,她忽抬手捂住他的嘴。
掌心印来一片冰冷,润着微微湿意,跟捂着块冰差不多。
薛秉舟顿住,半湿的发丝从耳边垂落。
他的眼中划过丝慌色,也顾不得嘴还被她捂着,便声音含糊道:“抱歉,冒犯――”
“不是。”奚昭松开手,“今日暂且落在别处吧。”
他的唇摸着冷冰冰的,接吻总觉得奇怪。
薛秉舟会意。
耳廓已红得能滴血,他强忍着心绪,倾身。
一个冰寒的吻轻轻印在了额心。
奚昭眨了下眼睫,莫名觉得像是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很怪。
可比她想的还有意思些。
落下那吻后,薛秉舟的脑袋就已不大转得动了。
脑子里像是有人举着小锤,叮叮咚咚地敲个没完。
思绪是乱的,直起腰身的动作也格外僵硬。
与他常年感受到的寒彻不同,她的面庞分外温暖。
唇上似还残存着一点温度,他抿了下,说话仍是连不成句:“这样,可算数?”
“勉勉强强――你先将身上的水弄干吧。”
奚昭拎着他袖口的一角,提起。
袖子已干了,可袖中的手还沾着河水。
“这样都不愿拉你的手。”
-
无常殿,后院。
薛无赦半躺在这无常殿中唯一一颗高树上,手枕着脑袋,垂下的腿一晃一晃的。
那血红昏暗的天他望了几百年了,可到现在都没看腻。
密布彤云中,总能窥见些新意。
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乱云上,而是瞧一阵,便往院门口望一眼。
都已小半天了,那两人怎还没回来。
如此瞧了百十来回,院门口终于出现人影。
却仅有一道。
薛无赦跃下树,三两步上前。
“秉舟?”他有意往他身后张望两眼,“怎就你一人?”
薛秉舟面色如常:“她去了阴阳殿,知蕴有急事找她。”
“这样么……”薛无赦从他脸上没瞧出什么异样,哼哼两笑,“我好歹算你兄长,何至于防贼似的防我?将我一人丢在这无常殿也就罢了,竟还往身上施了术法。怎的,怕我笑你不成?”
从薛秉舟出去开始,他就察觉到不对了――
许因为是双生子,他二人时常能感受到彼此的心绪。哪怕离得再远,也能探知一二。
可今天,从头到尾他都没感觉到丝毫。
分明是薛秉舟往自个儿身上设了什么术法,好隔开了两人的情绪。
薛秉舟说:“不知定数的事,不免紧张了些。”
“知道知道,又不会因为这事怪你。”薛无赦面上含笑,“怎么样,今天玩得如何?该不会又闷头闷脑,只等着那奚昭来说话吧?”
他自小便了解他这胞弟的脾性。
性子温吞,也沉默寡言。
正因此,那些个鬼差才误以为他不好来往。
但接触久了便知,他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任性。
薛秉舟一时没应他。
薛无赦以为自个儿猜中了,便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错过了也不打紧,下次再找机会。大不了我帮你――”
“我说了。”
薛无赦微怔,手恰好搭在他肩上。
薛秉舟迟缓地抬起视线,看着他。
“我将心中所想,全说与了她。”
“这样么?”薛无赦眼中又见笑,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拢紧了些,“那她如何应你的?”
薛秉舟别开眼神,道:“她说对我不太熟悉,暂且也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薛无赦顺势抬手,乱揉了把他的脑袋。
“至少与你直言了,没说假话诓你。秉舟,无需将这事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
就连那蛇妖都没能博得一二心意。
他这胞弟,性情难免木讷了些。
刚这么想,他便听见薛秉舟道:“但她说可以慢慢熟悉。”
搭在发顶的手一顿,薛无赦脸上的笑也滞了瞬。
薛秉舟垂着眸,语气轻得仿佛自语一般。
“她还允我,亲了她一下。”他稍别开脸,看不清神情,仅见颊上红晕,“额上。”
有一瞬间,薛无赦的手不受控地轻抖一阵。
随即,他就垂下了胳膊,勉强扯开笑。
“真的?”他察觉到声音有些发紧,迫着自己笑了阵,才说,“这般顺利吗?”
“嗯。”薛秉舟轻声应了,“不过她好像仅出于好奇,也只有这几日的工夫,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了解她喜欢什么,鬼域中唯一的花都已经看过了,更没什么吃食――我想明天带她去鬼市看看,但她今日说还没玩尽兴,再去趟往生桥也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薛无赦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该为之高兴。
薛秉舟自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情绪也淡。
没喜欢的东西,更没什么爱好,每天就跟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求,且已如愿。
他合该高兴才对。
得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讨那人欢心。
一如他教他怎么拔剑,怎么在这鬼气森森的地界生存下去,又怎么耍些把戏戏弄别人。
但眼下他何话也挤不出,连笑都是勉强挂在脸上。
甚至于听见这话的瞬间,从心底渐生出的仅有一个念头,且淬了毒般――
这般呆板、木讷,连说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会的人,有哪处值得人好奇?
“兄长。”
突来的一声唤叫,惊醒了他。
薛无赦仍是副笑模样:“怎么了?”
薛秉舟看着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要去哪处好些?”
“为何要问我?”下意识地,薛无赦道,“何事都要我教你不成。”
薛秉舟怔然:“兄长?”
薛无赦此时才彻底回过神。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扬眉笑道:“我是说,你既然想约她,就得挑个你二人都能待得住的地方,问我能起什么作用。再者这事总得你自己拿主意,不然这回靠我,下回也要问我么?”
薛秉舟沉默半晌,终应道:“好。”
第182章
入夜。
原本就昏沉沉的天变得更暗。
薛无赦坐在桌旁, 一手撑脸,心不在焉地想着下午薛秉舟说的那些话。
虽说薛秉舟平日少言木讷,可也与他一样爱耍弄人。
会不会是戏言骗他, 又或像昨天那样是在有意试探?
但这又不是什么寻常小事, 岂能当作儿戏。
一阵胡思乱想后, 他索性起身折步往外走。
这会儿奚昭八成已经回来了, 问问她便是。
他的心思全在这事上, 一时没注意到有轻飘飘的脚步声逼近。不过疾行两步,就撞上了一鬼侍。
那鬼侍手中端的盆水也尽数洒在了他身上。
一盆水冰冰冷冷, 将他的注意力全拽了回来。
“殿下恕罪, 我没看见。”鬼侍生硬蹦出一句歉语, 随后放下盆, 取下腰间帕子, 作势要替他擦水。
他这反应倒是有条不紊, 薛无赦瞥见他帕子上的星点“血迹”, 摆摆手。
“算了算了, 继续擦你的柱子去吧。这两日亡魂多,血点子也多。”
“多谢殿下。”鬼侍眼神僵硬地望着他的衣袍,“您的衣服……?”
“些许水罢了, 掐个诀不就行?”
薛无赦一手作掐诀状,但鬼诀未成, 他忽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身。
“算了, 正好顺道, 我回去换件衣袍便是。”
-
一豆烛火燃在这昏昏夜色里, 奚昭召出鬼气,驭使着试图使其成形。
这鬼域里鬼气尤为充沛, 连带着契灵也变强了许多。原本仅是朦胧一团,如今已能渐渐凝成兽形了。
修炼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叩门。
她收回契灵,开门。
门外少年琼章鹤姿,着一身湖绿箭袖衣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奚昭扫了眼那面熟的脸。
薛无赦?
还是薛秉舟?
她移过视线,落在那身湖绿衣袍上。
平时她拿来区分两人的依据格外简单――
黑的是哥哥,白的是弟弟。
但眼下这人没穿黑,也未着白,她根本没法儿辨出。
借着昏暗烛火,她看见这人脸上没有丁点儿表情。
眼尾微垂,唇轻抿。
自始至终也没说过一句话。
奚昭一手撑着门,思忖着唤他:“薛秉舟?”
听见她唤出这声的瞬间,薛无赦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下。
竟真认不出么……
仅是换件衣袍,收敛着神情,再沉默些,寡言些,甚而连糊弄的话都无需说两句,她就辨不出他二人了?
既然根本分辨不出,缘何会应下秉舟?
奚昭也察觉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动,不过根本没作多想。
毕竟薛秉舟平时就不爱说话,大多数情绪也都借由神情传达。
她不疑有他,拉起他的手就往里走。
“衣袍不是已经弄干净了么,何至于再换一件――也没见你穿过其他颜色,倒是新奇。”
在她拉过手时,薛无赦的目光就落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
他忽感到一阵不自在的紧张,旋即又被莫名的躁意压下――仅因他突然意识到这般亲昵的举动本该是冲着薛秉舟,而非他。
他不清楚缘何要为此生恼,更不理解眼下为何会装出秉舟的模样。
但奚昭没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径直拉着他坐下。
“你来是不是为着那事?”她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问。
薛无赦的眼中划过丝迷茫。
何事?
半天没等到回音,奚昭索性直言:“不是说有法子叫你的身体回暖些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到了。”
概是因为阴阳有别,白日里仅被他亲了下前额,她就冷得浑身发抖,到最后连手也不愿跟他拉了。
后来他说有办法能让身体回些暖,再不会叫她难受。
不过他没细说到底是什么。
薛无赦茫然更甚。
他哪里知道什么回暖的办法。
人都已死了,要再投胎不成?
“我……”他挤出一字。
灯火昏暗,奚昭没觉出异常。
她两手撑在他腿上,躬身挨近他。
“方才拉手好像也不觉得冷,是那法子奏效了吗?”
她陡然逼近,薛无赦微睁开眸。
怎、怎、怎么就挨得这么近了?!
烫红一下从脖颈烧到耳尖,渐有淡黑色的雾气从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散出。
也是见着那黑雾了,奚昭才察觉出异样。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薛无赦登时意识到什么。
他压下那份不自在,迫使自己扯开笑:“小寨主,我这儿可讨不着什么法子――与你说了这半天,竟还没认出来我是谁么?”
奚昭稍怔。
“薛无赦?”
“不然还有谁,那木头脑袋能挤出几声笑?”薛无赦尽量将语气放得自然,“方才鬼侍将水洒我身上了,便换了套衣服。本打算逗你两阵,不想真认不出来。”
“我看你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奚昭收回手,起身,“说罢,找我何事?”
薛无赦也跟着她站起,面容一下掩在了昏暗夜色中,瞧不明晰。
“之前你不是问鬼气的事么?我想着哪天得了空闲,带你去个修炼的好场地。挖不着鬼核,但对你驭使鬼灵大有好处。”
“当真?”奚昭来了兴致,“在哪儿?”
薛无赦却问:“你何时有空?”
“这两天恐怕不行。”奚昭道,“方才我去了趟阴阳殿,知蕴说月楚临恐怕要提前过来,最迟明晚。”
“怎要提前?”
“依着知蕴所说,月楚临往酆都寄了书信,请令先放我的魂魄通行,酆都那方竟也同意了。”
想到这事儿她就烦。
也不知她的魂魄到底有什么用处,竟叫他紧咬着不放。
薛无赦细思一阵:“来便来,早点儿看过了,也好叫他彻底死心不是?”
等她点头,他又问:“鬼灵的事,你与秉舟说过了吗?”
奚昭:“没,我怕他说出去。”
与薛无赦不一样,薛秉舟到底看重规矩些,也不赞同拿鬼核修炼。
“那……”薛无赦紧了紧手,“届时出去修炼的事,也要瞒他?”
“自是要瞒着。”奚昭道。
听了这话,薛无赦仍不得松快。箍在心上的绳子反而收得更紧,令他思绪难安。
他勉强扯开笑:“今天来就是为着这事儿,天色已晚,我便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