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要么能逼出那影子,要么就逼得他情绪失控,也方便她动手。
但这下她却听懵了。
什么躯壳?
他不是要把她的魂魄拿来压制住月问星的影海吗,还要躯壳做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现下月问星跑了,他又怕魂魄损坏,所以才得拿什么壳子保护着?
但不论缘由如何,她现下都还是人,而非鬼魂,能装进什么壳子里。
这不纯粹瞎闹吗?
“不要。”奚昭将眉拧得更紧,“我都已经死了,用什么躯壳?”
月楚临笑意稍敛:“昭昭,休要胡言。你并非死了,仅是魂魄暂且离体罢了。再别说这些话,好不好?”
奚昭:“……”
他比她还了解她死没死不成?
“不好!”她盘腿坐起,指着自己的脸,“我就是已经死了!――脸白成这样你没看见?气儿都没了你没发现?”
她越说,月楚临的脸色便越发苍白。
他脸上的笑已快勉强得维持不住,嘴角也在小幅度地轻颤着。
“昭……昭昭……”
“你快将链子解开,错过时辰,只会耽误我赴往生。”奚昭伸出手,银链咣当作响。
月楚临竭力压着愈乱的呼吸,平心静气道:“昭昭,你只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所以才会急着去那鬼域。待入了新躯,慢慢想起过往的事,届时定会好受许多。”
越来越离谱了。
他别不是准备拿什么纸片人、木头架子来装她的魂魄。
“胡说八道。”奚昭冷睨着他,“在世时我肯定过得不痛快,也不喜你,或许还讨厌你得很,不然怎么半点儿都记不住你,还一见你就烦?”
她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恶劣,一字一句如利箭般朝月楚临心头扎去。
他再维持不住笑,一时间脸色竟比她更为苍白。
奚昭偏还上下打量着他,审视中压着厌嫌:“还说什么兄妹,若我与你长得有半分相似,定然都求死不求活――你不愿解开,我自个儿砸就是。”
话落,她顺手抄起床边的烛台,狠狠往腕上的银链砸去。
但到底没砸着那银链子。
在她动手的同时,月楚临便伸过手,挡在了她的腕上。
烛台直直落在他的腕骨处。
那烛台为铜制,底座边沿虽不至于尖锐如刃,却也砸出一道月牙儿状的伤痕――她甚而隐约听见了腕骨碎裂的声响。
月楚临却是一声没吭,只想从她手中拿过烛台:“昭昭,此物凶险。”
“对我又没什么凶险!”奚昭反手便往外一挥,那烛台子便打在了他脸上,划出条指长的口子。
鲜血顿时外涌,淌过脖颈。从他进屋到现在仅过了一刻钟,半身衣衫都已沾了血。
这下总能忍不住了吧。
奚昭攥紧烛台,就等着他暴露目的。
不想,他根本没管脸上的伤,而是覆上她的手,耐心而温柔地从她手中取过烛台。
“我们并无什么血缘,你先前在此处暂住了一段时日。”他垂着眸说,“是我做错了事,才致你身亡。错皆在我,你对我心有怨怼,也是理应如此。”
“哦,原来你是杀人凶手。杀了一回不成,还要追到阴曹地府杀第二回 ?”奚昭乜他,“脑子有问题,我劝你与其在这儿干耗着,倒不如找个医师郎中瞧瞧,省得哪日也把自个儿给杀了。”
月楚临听着她说,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仅沉默着取过一方布帕。
见他伸过手,奚昭往后稍退,目露警觉:“你又做什么?”
“血,要擦干净。”
月楚临捉住她的手,仔细擦拭着掌侧方才溅着的点点血迹。
也是他擦手时,她才注意到他的十指都被布帛缠紧,受了伤般。
不光如此,左臂的动作格外僵硬些,似乎没什么力气抬起。
她仅扫了眼,便移开视线。
月楚临抬眸看她,问道:“昭昭,可要吃点儿东西?我让人送了些水果,皆是方才摘的鲜果。”
奚昭冷笑:“人都死了,吃什么东西。”
月楚临渐攥紧手,那团布帕被他掐得几乎看不出原形。
从见到她开始便顿生的那丝痛意,渐如穿了阵线的银针,密密麻麻地穿透着整颗心。
喘不过气。
所有情绪都压抑在那一方小小箱箧中,拼命往外膨胀着,却又不得发泄。
“昭昭,可否……可否别再提那一字?”他声音干涩,晒枯了的橘子皮般,随时都可能碎裂开。
“为何?”历经方才一切,奚昭忽想到什么,“你在愧疚不成?”
“是。”月楚临涩声道,“悔不当初。”
奚昭稍拧了眉。
这事不难想清。
他要取走她的魂魄,是因听从了师嘱。
这一百多年间他就为了这么一件事而活。
好比当日他师父教他控影术,他仅知道要学会这一术法,却从没思虑过做成这件事得付出什么代价。
或因此,他才会在此时后知后觉到一丝悔恨――在亲眼见着她死后。
但这与她无关。
她没什么义务陪他在这儿咀嚼那丝悔意。
由是她抬手道:“先解了锁鬼链,其他的之后再说。”
月楚临却置若罔闻。
他站起身,面容被夜色遮掩得模糊不清。
“是我考虑不周。今日已晚了,你先休息一晚,明天我再来替你融入躯壳。”他抿起一丝笑,“刚好,那躯壳还有些瑕疵,我想再好好修复一番。”
话落,他便端起那瓷碗,转身出门了。
奚昭:“……”
他是完全不听她说话吗?
她就势往床上一躺,仰头看天。
这人现下似乎有些不正常。
便是心有悔意,思绪也不该错乱到这种地步才是。
还是说在有意打消她的警惕,以便等月问星回来了,再取她的魂魄?
她抬起手,盯着那银链子。
半晌又坐了起来,召出了契灵。
-
走出明泊院后,月楚临径直回了书房。
房中四面墙上皆嵌着夜明珠,泛出柔和光亮。
他走至角落,同往常一般用净尘诀仔细清理起那木制的人偶。
随后又行至桌前,指腹温柔地抚过那截断裂的木制手臂。
那丝裂缝还是没修缮完好。
他也向天水阁寄过信,但说此种木料极为稀有,剩下的根本不够再打一条手臂。若再等,至少得百年光景。
但没事。
他自有修缮的法子。
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柄小刀,随后撩开左袖。
同手指一样,那条胳膊也缠满了白布,不过血色更多。
他熟练地挑开布帛,渐有伤痕露出。
那伤极深,已能瞧见破碎不全的白骨。
但他恍若未见,刀尖直接抵进了伤口中。
第185章
月楚临斜过刀刃, 像是对待一件亟待雕刻的石像,缓慢而仔细地剜开血肉。
痛意使他头冒薄汗,但他恍若未觉, 神色不改地撬下覆着鲜血的一小截白骨。
剖下碎骨后, 他放入臼钵中, 再次施展妖术。
白骨碎为齑粉, 经他操控着渐渐填入木头断裂的缝隙中。
还差一点儿。
他又拿起小刀, 薄而利的刀刃压进伤痕,牵带出丝丝剧痛。
可他半刻没犹豫, 又生生剜下一小块。
如此循环往复, 直待衣衫已湿透, 才将那条缝隙彻底添补住。
他没忙着止血, 而是挑了把锉刀, 像对待弥足珍贵的宝物般细细打磨着。等将那截木头打磨得平滑, 看不出丝毫破损过的痕迹了, 他才重新接回那木偶身上。
随后又取来一碗, 就着手臂上的伤口蓄了一大碗血。
盛好血,他正欲往木偶上贴道瞬移符,好带着它去明泊院, 但忽想起衣衫已被汗湿,便顿了步。
他将伤缠好, 又重新换了件衣袍,这才取出瞬移符。
-
睡梦中, 奚昭隐约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如轻飘飘落下的细雨丝, 存在感并不强, 可一旦察觉到就没法再忽视。
这一觉恰好睡醒,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还是黑夜。
浓厚夜色中, 却有双眼眸悄无声息地望着她。
专注,压着丝不算明显的痴缠。
与此同时,奚昭又闻见了那股淡香。
她倏然睁开眼,与坐在床边的月楚临四目相对。
奚昭:“……你干什么?”
见她醒了,月楚临的眼神清明许多。
他轻声道:“听闻鬼域昼夜颠倒。”
奚昭顿时明白了――
他是赶着鬼的“白天”找她来了。
……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做得再绝些,直接弄出魂飞魄散的景象,看他上哪儿找她。
她稍叹一气,坐起身。
起身时,她尽量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
方才趁他不在的时候,她悄悄试过。
那锁鬼链是用来封住鬼魄行径的,所以鬼气根本没法腐蚀链身。
但花灵却有用。
化出的灵刃割在链子上,基本两三息就能割开一条小缝了。她估摸着彻底割断锁妖链,最多半盏茶的工夫就行了。
系在踝骨上的那条链子,已被她割断一大半。担忧会在他眼皮子底下绷断,她只能将动作放得轻些。
试出契灵有效的瞬间,她还暗自庆幸过――幸好她驭使的契灵够多,不然还真找不着更靠谱的法子。
坐起后,她问月楚临:“又要说什么魂门的事?”
“不是。”月楚临眉眼带笑,“那躯壳我已修复好了,想让你看看。唯有你看过,我也才知晓有没有哪处打得不好,或需改善。”
奚昭不悦抿唇,却说:“在哪儿?”
她倒要看看,他能打出什么躯壳来。
莫不是拿纸糊的。
奚昭莫名想起在鬼域里见着的纸人,个个表情呆滞,动作僵硬,脸上还涂着两抹刺眼诡异的红。
她忽觉一阵恶寒。
他要真拿纸糊,她就将他连同那纸人一起烧了!
刚这么想,她就看见月楚临走至一边,随后从房间角落推出一个与她等高的人偶。
准确而言,是几截木头拼出来的、勉强能看出人形轮廓的木人。
连脸都没有,四肢也仅是几根圆木。
总而言之,粗糙得很。
奚昭沉默半晌,才道:“……你怎么不直接砍棵树呢?丑死我得了。”
这还不如扎个纸人呢,起码有脸。
月楚临微怔,随后温声解释。
“待魂魄入壳,便会缓慢变形。过不了多久,就能与你如今的模样无异。”他又掰动着那木偶的胳膊,使它抬起手,“昭昭,可要碰一碰它?若触感不适,亦可以再作打磨。”
“不。”奚昭盯着那木偶胳膊上的星点血迹,蹙眉,“脏死了。”
“抱歉。光线太暗,方才没看清楚。”月楚临抬起手,往那木偶的胳膊上施了几道净尘诀,又用布帕仔细擦净。
也是看他掐诀,奚昭又瞧出了不对劲。
跟刚才他擦她的手时一样,他掐诀的姿势格外僵硬,手也不算稳,有几回还误甩到了地上。
似是受伤了。
观察到这点,她又打量起他的神情。
光看表情,倒瞧不出他疼或不疼。
她目光一移,落在他的发丝处。
那乌黑的发丝间藏着一小瓣碎花,长条状,一端微弯,白中透出些微黄。
看模样应是寒灵菊的花瓣。
那寒灵菊需要精心养护,且极为贵重。在这整个月府里,也仅有玉兰花厅里养了几盆。这还是去年冬月月S去岭山派,特意给她带回来的。
所以他去过花房,还动了她的花?
为何?
正想着,她就听见月楚临道:“我前段时间听闻陵光岛岛主寻得了一窝灵兽幼崽,模样颇为可爱。怕他将那灵兽送了出去,便去了岛上一趟。也亲眼看过,的确个个可爱顽皮。你以前一直想养头灵兽,待养好身子,我便带你去陵光岛亲自挑选一只,好么?”
听了这话,奚昭心底忽生出连她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
他千方百计将她锁在这儿,又寻什么木偶,照看她养在花房的花,如今还要养他向来厌恶不喜的灵兽……
她面露错愕,还没思虑清楚,试探的话就已脱口而出:“我方才睡觉,隐约记起些什么。你好像确为兄长,不过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哥哥?似还有个不常出现的姐姐。”
月楚临倏然看向她,面上带笑。
“想起来便是好事――你说的是阿S和问星,阿S……阿S去了岭山派,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问星的情况特殊些,等你的身子康健了,再见他也不迟。”
果然。
连月S和月问星不见了都不知道。
这两月多半是浑浑噩噩过下来的。
带着这猜疑,她又唤了声:“兄长?”
月楚临走近几步,俯身看她:“昭昭有何事?”
“头上落了东西。”奚昭往前倾过身,两指捻住了那枚细长的花瓣,视线却落在他脸上。
天光虽暗,但两人离得很近。
借着这近身的机会,她清楚看见他的神情僵凝一瞬,眼底透出丝错乱的欣悦。不过很快,便被尽数压下。
仿佛她方才所见仅是错觉一般。
她不着痕迹地捻碎那花瓣,丢开,坐了回去。
“是片碎纸。”她又看向他的左臂,“兄长的胳膊受伤了?看着总抬不起来一样。”
确有衣袖遮掩,可堆叠在手肘处的衣袖仍能瞧见些零零碎碎的淡红痕迹。
月楚临:“概是压着了,有些酸麻而已。”
“是么?”奚昭抬手,压在了他的手臂上,却微往下一陷,且摸着了一片冷湿。
也是她压下手的瞬间,月楚临脸色微变。那原本就煞白的脸又褪去几分血色,额上能隐约看见些细密汗珠。
她只当没发现,收回手说:“若压麻了,可以时不时按一按――我的魂魄真能融进这木偶么?”
月楚临稍怔:“昭昭愿意么?”
“模糊想起来些东西,之前好像的确住在这儿。往生也没个定数,万一下辈子变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怎么办,比起来还是直接重塑人身好些。”奚昭话锋一转,“但能明天再封什么魂门吗?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记起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