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这人常讲歪理。
奚昭思忖着问:“那能不能,先让我自己看一眼?”
薛无赦想也没想便道:“也是,放别人身上,看阴阳簿不过都是看些以前发生的事,跟那死前的走马灯差不多,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就不一样了,根本记不着以前的事,蹦出的每个字儿只怕都稀奇。”
薛秉舟接过话茬:“若运气好,说不定能想起过往的事。”
薛无赦手指稍动,一本簿册便浮现在了半空。
经他控制,那簿册滞停在空中,面朝着奚昭自动翻开。
薛秉舟则化出哭丧杖,敲了下。
奚昭看见那簿册上逐渐浮现出文字,看得尤为认真。
不同于之前她刻下的两个大字,这回纸页上的名姓小了许多。
龙飞凤舞的“奚昭”二字印在纸页左上角,其余则一片空白。
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阴阳簿,神情似凝重,似不解,薛无赦眼皮一跳,勉强压着心底担忧,摆出副松快神情。
“如何?”他问。
奚昭转而看他:“什么都没瞧见。”
“没瞧见?”薛无赦手指一转,那阴阳簿就朝向了他,“诶,真没有。奇了怪了,按理说得有啊――秉舟,你瞧?”
薛秉舟也看向那簿册:“确然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薛无赦垂眸思索着,忽看向奚昭,“小寨主,要不……咱们探一探识海?”
“不要。”奚昭立马否道,“没有就算了,以前估计也没什么好事,所以才忘了,想不起便想不起。”
“这样么……”薛无赦很快又露出笑,拍着她的肩安慰,“也是,知晓以后要做什么不就行了?以前的事又何需过多在意。”
奚昭颔首以应。
薛无赦又道:“既然提前解决了月楚临的事,要不再在鬼域多玩几天?还有好些有意思的地方没去过。”
奚昭在心底盘算着时间。
十五那晚得带着月问星去取鬼钥,算下来还有四五天的时间。
由是她道:“再待两天吧,之后就得走。”
“两天也好。”薛无赦想了想,“那明日去万窟崖怎么样?那处看着是山崖,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洞窟,洞里有不少奇景,算是鬼域难得的安乐地。”
“好啊。”奚昭问,“你们先前去过吗?”
“去过,每回都能找到新花样。”薛无赦似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也不能去太多地方,还得腾出些时间。”
“腾时间做什么?”
薛无赦没说话,只冲她眨了下眼。
奚昭登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鬼核的事。
“行。”她也应得含糊。
两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这样达成了共识,好似藏着什么共同的秘密,不容任何外人知晓一样。
薛秉舟看在眼中,并未说话,手中的哭丧杖却攥紧不少。
-
夜里,奚昭在房中一一召出契灵。
她之前用契灵在月楚临的房中布了阵,以此困住他。效果看着不错,对契灵的消耗也大。
尤其是鬼灵,现下几乎只有拳头大那么一点儿了。
她又召出了那条小龙。
那龙灵倒没什么损伤,不过就是蔫头巴脑的,没有精神。
奚昭碰了下它的脑袋,小龙蔫蔫儿地回蹭了两下,又乖顺地贴上她的手指。
她原还以为它是饿了,就取了些灵石出来。
但往常见着灵石就吞的小兽,这会儿竟连瞧都不瞧一眼。
“你怎么了?”奚昭抚着它的额心。
小龙呵出两阵白雾,缠上她,嘴里发出怪声。
许是契印起效,奚昭倒真能明白它的意思。
“你想见小寨主?”她问。
小龙眼睛一亮,点点头。
也不奇怪。
它到底是元阙洲的元魂所化。
奚昭说:“再过两天就回去,我得趁机补充些鬼气。”
闻言,那龙总算恢复了些精神气,转身就把灵石给吞了。
又照常修炼了会儿,外面忽有人敲门。
奚昭收回契灵,走过去开了门。
“薛……”她看着门外的白袍小郎君,不确定道,“秉舟?”
“嗯。”薛秉舟将手中一物递出,“这附近常能听见鬼泣,送了些安神香来,以免夜里噩梦惊扰。”
奚昭接过,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当真是你吗?”她伸手拽了两下他的脸,“还是薛无赦装的?”
薛秉舟神色不改地由着她掐脸,语气平静:“往日概是一样,现下受了伤,应当分辨得出。”
奚昭眼神一移,看向他的右颊。
那上面还落着几道鞭痕,概是因为回到鬼域了,已愈合大半了,不过还能见着些许浅浅的印子。
还真是。
她记得薛无赦的脸上好像没怎么受伤。
奚昭却没全信:“可万一是你有意化来糊弄我的呢?”
薛秉舟却问:“兄长先前化身过我的模样?”
“别扯开话题。”奚昭已确定他十有八九就是薛秉舟,偏还有意逗他,“除了这伤,你就没有其他证据了么?”
薛秉舟默了瞬。
半晌,他忽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之前说有方法回暖,我已找到了。”
奚昭的注意力一下落在了那木盒上。
她接过木盒,打开。
里面装着几沓纸片一样的东西。
很薄,四四方方的,仅铜钱大小。如花瓣一样,透出浅浅的粉,还能嗅见淡香。
“这是什么?”她拈起一片,捻着。
摸着温温热热的,又不至于发烫。
“暖香片。”
“暖香片?”奚昭翻来覆去看了几遭,“有什么用处?”
薛秉舟往前一步,顺手扣上了身后的门,再微躬下了身。
“昭昭试过便知。”他道,“可以帮我压在舌上么?我看不见。”
明灭烛火下,奚昭对上那透不出什么情绪的眼。
她稍抬了手,指腹落在那冷冰冰的唇上。
微微摩挲一阵后,她又以手轻抵开,将暖香片压在了那同样冰冷的舌尖上。
像是松软的糖般,她能清楚感受到暖香片在迅速融化。
很快,她便发觉另一件事――
指腹所压的舌竟在随之变得温暖。
不光如此,他的唇也逐渐生出些许暖意,不再冰冷发寒到难以触碰,而是与活人无异。
“还真有效。”奚昭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但薛秉舟却没法应她。
含着那暖香片后,他并未退开。且握住她的腕,以免她收回手去。
第189章
薛秉舟看着奚昭。
从她的瞳仁间, 他模糊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寻常人常以镜观己。
借着镜子看清自己的身量、五官,乃至每一处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又或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却是从兄长的面庞窥见自己的模样。
有一段时日, 他和兄长整日都待在镜子前, 仔细对比着两人的脸, 试图从中揪出差异。
若找到了, 下回被人认错时, 便能借由那一点差别揶揄对方的粗疏。
是兄长提出了拿铜镜辨别差异的想法,他万分不解, 问兄长为何。
他到现在都记得, 兄长以分外夸张的神情看着他:“为何?秉舟, 这世界上哪有完全一样的人。而且若总是被旁人认错弄混, 你难道就不会在意么?”
但他却不以为意。
在他心底, 与兄长一般无二, 便意味着他俩拥有着旁人难及的关联, 甚而连血缘都难以比及。
若真寻着了差异, 这份关联反倒会裂开微弱的缝隙。
由是,他以无法言说的漠然心态,看着兄长拿来了一面镜子。
可无论他们如何比照, 两张脸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没有差异。
无论是眉毛的疏密,眼尾上挑的弧度, 还是耳垂上的小痣,竟寻不着丝毫区别。
若非平时的言行截然相反, 恐连他们自己都没法区分。
兄长叹气:“要不然, 咱俩拿墨笔画个什么记号?”
“用不着。”他将铜镜扣下, 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或许父母在用血脉精气蕴养他们时, 付出的心血与爱意别无二致,所以才能蕴生出毫无差异的双生子。
那便合该如此。
如穿过树林的风、河中奔腾的流水,拥有着天然的、密不可分的关联。
可眼下,他却试图从那模糊、窄小的映像中,寻找着右颊上的浅浅伤痕。
他仔细斟酌过。
伤痕不算深,不至于令人厌嫌或害怕。
但也没浅到会让人忽视。
这一点细微的印记,足以让旁人分辨出他二人――哪怕是兄长有意学着他沉默寡言的时候。
也足以抚平那因与兄长生着同一张脸而陡起的烦意。
暖香片融化后,那股清浅香气变得浓郁明显许多。
哪怕与他离得不算近,奚昭也闻见了甜香。
指腹所压处渐渐变得暖和,又陡生出一丝微弱的痛痒――是他在轻咬。
奚昭刚想收回手,便看见他探出点舌,将那指腹上沾着的暖香片一点点仔细拭净。
没来由的,她问了句:“什么味道?”
“糖水般。”薛秉舟松开她的手,俯身。他显然还不习惯做这等子诱哄的事,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若好奇,可以,尝尝。”
奚昭便试探性地啄吻了下他的唇。
他形容得并不恰当。
那暖香片尝着的确有股甜香,但与糖水截然不同。
要清爽许多,类似于果香。
她抿了下唇,道:“不是说鬼魄都尝不出味道么?”
之前月问星吃糕点就是这样。
他俩虽是不一样的鬼,但多数事上应该大差不差。
“嗯。”薛秉舟垂下眼帘,“卖这物的老板说,味甜如糖。”
“是有些甜味,不过尝着跟果子差不多。”
“可会冷?”
奚昭摇头。
薛秉舟便又俯了身,开始学着她的样子落下吻。
他吻得密而轻,仿佛这样简单的触碰就足以拉近他二人的距离。
奚昭一时没忍住笑,往后推开些:“你是啄木鸟不成?”
因着没有呼吸,薛秉舟看起来分外平静,仅有耳朵像被揉捏过般,泛着浅红。
他如实道:“只是觉得新奇。”
好似连心脏都能被牵引着跳动起来。
他抬手抚在心口。
内里却一片平寂。
垂下手后,他转而搂在她身后,又俯身含吻住她。
这回变得绵长许多,偶尔伴以轻吮。
那点清香被推来换去,渐渐地,奚昭听见自己的呼吸短促了些。
也仅能听见她的声音。
拥着她的薛秉舟自始至终都十分沉默,听不见呼吸,也无气息。
这样古怪的异感使她睁开了眼,以此确定身前人确然为真。
但刚睁开,就对上了白黑分明的瞳仁。
那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压着些混乱的迷离。
见她睁眼,薛秉舟似有误解。
他稍松开了点儿,抬起泛着红的面颊。
“我学了些,”他稍顿,下垂的眼睫遮掩住情绪,“阴阳术。”
他尽量挑了个委婉的说辞。
知晓那蛇妖与她的关系后,他便对此事上了心,更想知道那蛇妖到底修了何等秘术。
奚昭问:“什么阴阳术?”
薛秉舟没作声,而是抱起她,使她坐在了床上。
奚昭双手撑着床铺,看着他倚跪在床边。
仍是那副不冷不淡的神情,手却握住了她的足踝。
他的手依旧是冷冰冰的,冷硬的铁链一般扣上。
奚昭下意识缩了缩腿,紧接着,就见他躬了身,隔着裤腿吻在了她的膝上。
足踝似浸在冷水中,前膝却又覆来温热。一冷一热使奚昭紧了紧手,也瞬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薛秉舟又离近她,与她亲了一会儿。在那抖动的烛火中,他问:“可否帮我束一下头发?”
“头发?”奚昭气息不匀地移过视线。
他的头发披散着,耳边坠下一条细辫,辫尾末端箍着银箍,上面刻有鬼纹。
“是。”薛秉舟顿了顿,有意解释,“扫在腿间,会不舒服。”
奚昭从他手中接过一截系绳。
他便就势低下脑袋,任由她帮他束起披散的乌发。在她束发的空当里,他细密地吻着她的侧颈,弄得她忍不住笑:“有些痒。”
她笑得手打颤,扎了两三回才将头发勉强束紧。
随后才往下躺去,枕着靠在墙边的枕头。
鬼域中本就寒冷阴森,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过后,她更觉冷了。
不过很快,又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前膝,这会儿却是何物也不隔。
那吻渐渐游移而上,没过多久,奚昭便横臂挡在了眼前。
薛秉舟买来的暖香片确然有效。
仅用了一片,现下还是温热的,像一簇不烫的火苗。
火苗生疏而缓慢地游移着,偶尔顿一顿,似在判断她的反应如何。
若觉震颤,焰尖儿便有意盘旋在同一处。
奚昭半睁着眼,借着朦胧视线望向那簇烛火。
床帘放下了,那烛火在帘布上映出一大片暖芒,随风微颤。
正望着,房外忽传来阵声响:“小寨主,你睡了吗?我见你房里还亮着灯。”
那不算灼烫的火苗稍顿,可随即便像是何物也不顾般,又作轻碾。
奚昭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
房外,薛无赦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声,又敲起门。
奚昭本想蒙混过去,意欲将声响压得彻底。
只是门外人到底听见了些响动。
他犹疑着又叩了两下:“小寨主?”
一阵细微的酥痒窜上脊骨,又越发尖锐。
但就在她快将软枕攥紧的时候,外面那人竟忽地推开了门。
“小寨――”薛无赦顿在门口。
房中仅燃着一盏烛火,又因此处鬼气厚重,恰似轻雾缭绕,更显昏暗。
便是在这模糊不清的光景中,薛无赦看见了垂落的床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