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为此。”元阙洲将那字条掷入药罐底下燃烧的旺火中,温声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若有机会,我去主寨买些。”
“我想自个儿挑。”奚昭顿了顿,“况且就是因为危险,才不能让小寨主一人前去赴宴,多个人也多个保障不是?”
元阙洲轻声说:“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你有非去不可的缘由?”
“总待在这儿也闷得慌。”
“这样么……”元阙洲垂眸,编捋的灵草细绳也搭在了膝上,“那便一起去吧。”
奚昭没待多久,就见外面飘起了小雨,便起身要走。
出门时,却撞着另一人。
“阿――月S?”她顿在门口。
月S恰好一步跃上石阶,肩头被微微洇湿。
相比之前,他的状况已好上许多。没那么瘦了,精神气也稍足了些。
见着她,那双星目里登时沉进笑。
他正想问她鬼域的事办好了没,余光忽瞥见元阙洲从房中走出,便改口道:“我来这儿找元寨主拿药,顺便调理下气脉。”
奚昭点点头,与他闲聊了两句便走了。
进屋后,元阙洲从柜中取药递给月S,又检查起他的周身气脉。
检查气脉需花上不少时间,其间他道:“气脉已通常许多――这两天可还有昏厥之症?”
“没了,整天清醒得很。”月S望一眼桌上编了大半的灵草细绳,问他,“绥绥来这儿做什么,可是有哪处不舒服?”
“她来这儿是为契灵的事。”元阙洲没说得太仔细,转而问道,“你与她看起来颇为熟悉。”
这话好似在哪儿听过。
月S稍蹙起眉,转瞬就想起来,当日太崖打算利用他时,也是拿这类话套的近乎。
由是他存了两分心思,含糊说:“还行吧,不生不熟的。要不是没个去处,也不会到这儿来――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仅是随口问问罢了。”元阙洲说,“你也知晓她将我的元魂用作了契灵,只是愧于对她了解太少,多数时候帮不了什么忙。”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实在温和,月S渐放下警惕,道:“没必要在意那般多,她行事向来有自个儿的打算。”
“是。不过我虽常年住在寨中,如今又无端占去了寨主之位,实则仍不习惯与人走得太近,也不知该如何与契主相处。”元阙洲稍顿,“倒是那太崖郎君,言行做事都颇为自然,叫人艳羡。”
自然?
月S无声冷笑。
那蛇妖恨不得在绥绥面前自燃才是。
“他可没什么值得学的,看着好来往,不知藏了多少坏水。”他挑眼看他,“你要学他,仔细他将你的命也算计了去。”
绝非他胡说。
这两三天里,太崖偶尔会找他。
十句话里总有那么一两句是让他警惕元阙洲。依他估摸着,那蛇妖八成还在暗地里使过手段,想趁着绥绥不在,要了元阙洲的性命。
就他所知,单往药里下毒便有过一两回――那日他来元阙洲的院子里取药,恰巧撞见元阙洲在喝药。概是风大,吹得头发遮了眼,元阙洲不小心趔趄一步,一碗药便尽数洒在了地上。
当时无事,可等他离开院子时,竟发觉那药洒过的地方一片焦黑,药汁中还躺了条烧枯了的干瘪蚯蚓。
这事儿被他压在心底,谁也没说。后来他留神观察过,偶然发现条小蛇竟不顾旺火灼烧,莽撞爬进了元阙洲煮药的炉子底下。待他走近看了,却见那蛇在旺火中化成了一片黑雾。
那一碗药也没被喝进肚里。
喝药时,元阙洲不小心被烫着了手,一碗药又泼洒了去。
走前他有意看了眼。
果不其然,药汁洒落的那片草也被烧得焦黑。
不过同上回一样,才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地面就又有草叶长出,将原本的一片焦黑覆盖得彻彻底底。
两场毒杀,皆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却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每回太崖拿话试他对元阙洲的印象如何,也多是答得模棱两可。
元阙洲轻笑着看他,说:“你似乎不大喜他。”
“我――”月S烦躁地抿了下唇,“就是烦他得很。”
他自是恨不得与那蛇妖决出个生死,但不论他如何激他,那人也始终是副笑眯眯的模样。
那两碗掺了毒的药也没送到他手上来,又无挑起争执的由头。
“为何?”元阙洲似没看出他的敷衍,追问,“是脾性不合,还是……?”
月S摇头:“你要是把他拉过来,我还能当面嘲他骂他两句。他不在这儿,我也不愿说些多余的话。”
元阙洲垂下眼帘:“月小郎君端的心直口快,只不过……我看那人好像有些容不得我,却又不清楚为何。”
月S:“……”
何止容不得,就差把刀往他脖子上搁了。
“既如此,离他远些便是。”
“有劳月小郎君提醒。”见窗外天色已黑,元阙洲问,“我见今日是雨夜,怎只有你一人?”
月S:“你是说问星?”
元阙洲会提起这茬也不奇怪,前天他来取药,恰逢夜间下了雨。月问星循着妖息找到了此处,被元阙洲撞了个正着。
月S本想瞒他,但元阙洲仅看了月问星一眼,便问他为何魂魄未入鬼域。还说若长时间滞留人界,鬼气渐长,终会精神紊乱,时时饱受折磨。
提醒过后,他又说有方法帮月问星缓慢散去鬼煞之气。
种种缘由,月S对这人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元阙洲颔首称是。
月S道:“今天怕是不会来了。绥绥既然回来了,她肯定会去找她。”
元阙洲:“前不久才帮着驱散过鬼煞之气,想来应该常觉困乏少力。”
“是有。”月S点头,“她昨夜里现身,有一半时间都睁不开眼。”
“那可要再寻个住处?”
“不用。她夜里估计就睡在绥绥房里。”
“睡在奚昭房中?”
“对。”
元阙洲犹豫一阵,终是问出了口:“是否有些不妥?”
“不妥?”月S好笑道,顺手拿起杯清茶,“哪里不妥?问星平日里的确疯癫颠的,不过在绥绥面前正常得很。”
“并非此意。”元阙洲放下灵草细绳,“我是说,男女到底有别。便是鬼,也理应注意些。”
月S神情微僵:“什么男女有别?谁是男的?”
“自是问星小郎君。”
“……月问星?”
“是。”
“就跟在我身边的那只鬼?”
元阙洲耐心颔首:“是。”
“我身边那鬼?”月S猛然站起,“月问星?”
“是。”元阙洲重复道,“月问星。”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月S紧蹙起眉,“她是我亲生妹妹,妹妹!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同一个爹娘蕴生出来的,比我年纪小些的女子!什么男的?死了还遭你咒不成?”
他看了数百年的妹妹,怎可能是个男的?
“还请月小郎君冷静些。”元阙洲也跟着起身,语气仍旧平和,“他的鬼相确为男相,便是再怎么扮成女子,也改变不得。”
第193章
离开院子后, 奚昭没走多远,忽听见一声清脆声响。
像是铃铛,不过被雨声压了又压, 显得模糊。
她顿步, 循声望去。
就在妖寨的边缘, 朦胧雨帘勾勒出一道清瘦身影。
很高, 孤冷冷站在寨子门口, 乌黑发丝沾湿了水,柔顺地贴在颊边。
奚昭认出那人, 举着伞就往那儿跑。
那人也看见了她, 不急不缓地朝她走来。
“白树!”站定后, 奚昭将伞往施白树头上一递, “怎么不打伞?何时来的?缘何走了这么久, 中途也没见你来过信。”
“不用。”施白树推开伞, 任由雨水洒在头上, 面色作冷, “树妖淋雨,有好处。”
……
竟然还有这种效果吗?
“方才到。绕了些路,担心被人尾随, 不方便递信。”施白树一一应着她的话。
奚昭将伞搭在肩上,与她一道往里走。
见施白树的一只手始终搭在腰后短刀的刀柄上, 她问:“你握着刀做什么?”
“寨中有妖。”施白树说。
“是有――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碰着什么恶妖?”
“没,有舆图。”
奚昭点点头。
她寄去的信里顺便夹了张舆图, 特意在上面标注了一条上山的路, 以防碰着什么危险。
又见施白树紧握着刀不放, 她正想告诉她用不着这般提防。但还没开口,就被一道高大身影挡住去路。
不过还没瞧见是谁, 施白树就已挡在身前。
越过她,奚昭看见了一张煞白的鬼脸――
月问星站在她院落的门口。
她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残缺不全的身躯也恢复完好。
但她神情间的喜色尚未褪去,就因横在中间的施白树僵凝住。
施白树的神情也不算好看,甚而拔出一截刀身:“果真尾随。”
奚昭:“……”
不,其实她早就来了。
“尾随?”月问星阴寒寒地盯着她,“也不看看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无上崖的老鹰都叫你吓跑几只。若真继续跟着你找,等我魂飞魄散了也找不到此处。”
不是。
等会儿。
他俩还真跟着施白树找了一路吗?可月S不是说只刚好撞见过一两回么?
施白树冷视着她:“阴魂不散。”
月问星不欲与她争执,转而看向奚昭:“昭昭……”
幽怨的一声,还压着些许不易外显的委屈。
也是这时,奚昭突然发觉不对劲――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按理说月问星不会出来才对。
心里这么想,她便也问出了口。
月问星只说是有人在帮她驱散鬼煞之气,不过速度很慢,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奚昭正想问是谁,便有阵冷风扫来。
寒彻刺骨,竟有些要落雪的意思。
“进去再说吧。”她摇了两下伞,“外面太冷了。”
进屋后,奚昭给施白树找了条干净帕子,又取了两套衣袍,一件给了她,另一件则烧给了月问星。
等两人都打理好了,她才将她俩往床上拽。
“今天下雨,寨子里的房屋都还没收拾出来,不若先在这儿将就一晚。”她道,“这床帐上都贴了暖火符,也冻不着。那矮榻就算了,紧靠着窗户,夜里总吹风,太冷。”
施白树颔首,又一声不吭地置好床上矮桌。
月问星却僵立在床畔,不肯动身。
她道:“我,我站在这儿就好,左右也感觉不到冷。”
奚昭:“……你不觉得夜间有鬼站在床边很诡异吗?”
“那我离远些,或是出去。”月问星转过身,作势往外走。
奚昭一把拉住那冷冰冰的手。
“你要往哪儿去?仔细被鬼域的人碰着。”
她刚提起这茬,外面就有人敲门:“小寨主,可在里头?”
月问星与施白树同时看向她。
月问星露出副慌急神情:“是那无常殿的鬼,他为何要找你?月楚临已找着无常来勾你魂了?”
前两天奚昭只说要去鬼域办事,却没言明是什么事。
怎又和无常扯上了干系。
施白树却问:“他欠了何物?”
说着,她竟还拿起放在床上的短刀,全然一副讨债的架势。
“……不是勾魂,也不是放债的债主。”奚昭一手压下了施白树的刀,另一手揪住月问星,直接将她扯上了床铺,“你小声些,待会儿被他抓走了,月S来也帮不了你。”
月问星的眼底划过丝无措,嘴里还念着:“不合规矩,这不合规矩。”
“又非在月府,要什么规矩。”奚昭压着声说,并将她拽上了床,再一推,便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床角。
她对薛无赦已算了解,他要看见房中燃着灯,却又没人应他,等会儿就得推门,或是开窗子了。
果不其然,她刚放下床帘,外头人就又叩起门:“小寨主,分明听见些声响,为何不应我?”
“等会儿,我披件衣裳。”奚昭应他一句,随后解开外袍,往月问星头上一盖,“捂得严实些,省得他觉察到鬼气。”
幸好方才还替她换了件衣袍,也能暂且遮一遮气息。
头顶陡然盖来件外袍,月问星登时一僵。
俱是奚昭的气息。
那股淡淡的熟悉浅香几乎无处不在,仿佛是被她抱在怀中一般。
不光如此,奚昭的手也游移在身前,似在帮她系好衣袍的盘扣和腰间系绳。
正因眼前看不见,触感就变得越发明显起来。接连不断地落在身上,避无可避。
“别……”她分明没有呼吸,这会儿却切实体会到窒息的逼仄感,“别碰了,别这样……使……使不得。”
“别说话。”奚昭抬手捂了下她的嘴,又利索地系好袖扣,以防任何一丝鬼气泄出。
月问星则已陷入了头脑昏涨的境地,整个人僵硬得动弹不得。
随她触碰,陌生而急切的快意攀上脊骨。她不住往床角避去,抬手拦她。
“昭……昭昭,可以了。”
“小寨主睡过去了不成,披件外袍也还要这多时间。”薛无赦稍顿,“莫不是房中还有别人,要有所惊扰,你便吱个声儿,我下次来就是。”
他说话时的语调轻快,却已听不出多少笑意。
“没,就来。”
“哦,没人。那便是鬼了?难怪,无端闻着些鬼气。”
狗鼻子吗?!
奚昭上下审视着月问星,拧眉想着是哪儿还有漏洞。
但帐中太暗,根本瞧不分明。她便又确定了一遍外袍是否扣紧了。
正胡乱摸索着,她忽按着了什么,似是活物。
她顺手压了两下:“这什么?我没往袍子里装东西才是,你取出――”
正说着,她便听得声急促低喘。
奚昭微睁了眸,顿住。
月问星扯下盖在头上的袍子,眼神已有些涣散,嗓子也作哑:“昭――”
只是这声唤叫还没落下,就因陡然落在右颊的耳光戛然而止。
一记耳光落得清脆。
月问星僵在那儿,可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施白树的刀鞘压着脖子――
方才奚昭落下耳光的瞬间,施白树也突然倾过身,以刀鞘制住了月问星的动作,同时另一手抽出短刀,刀尖抵在她的侧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