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S心生错愕。
太阴境多妖族,而太阴门又掌管着整个太阴境。门中有三族居主位,月家便是其一。
所以月楚临知道无上剑派的书信内容并不奇怪。
但无上剑派素来和多出仙门世家的天显境交好,眼下传书太阴门,足以看出妖蛟有多难处理。
“今日鬼域来人,府内也尚未安排妥当。”月楚临拿过一本簿册,提笔勾画,“阿S,你可知我手中每日要经手多少事。”
月S这才听出他方才的每句话都是在呵责他不懂事。
他攥紧拳道:“若兄长有意,我自是心甘情愿地分忧。”
月楚临还是语气温和:“这些事不比与恶妖打杀,你――罢了,阿S,那灵兽到底处置得如何?”
见他又绕回先前的话题,月S哑口不言。
长时间的煎熬使他思绪混乱异常,他想到月楚临对他言说信任,想到兄长如何要求他毫无保留,却又对他言不由衷,想到他能万般容他,而又视他如不懂事的纨绔子。
最后,他想起自己接过那株霜雾草,亲手放进沸腾的汤药中。还有月楚临明知奚昭受苦,却连一句话都未曾过问。
直等月楚临投来视线:“阿S?”
月S忽然松缓下紧绷的神情。
“嗯,”
他压抑着不稳的呼吸,脸色平静,终在兄长面前撒出了生平第一个谎。
“兄长不用担心,那灵兽已经送出府了。”
第23章
临近傍晚,奚昭逛到了月府西边的荷塘附近。
荷塘周围砌着高墙,旁生一棵梧桐树。从树上望出去,能看见府外的光景。
她以前没事就往这棵树上爬,这回也是打算上树瞧瞧薛家的人何时过来。没成想刚到荷塘,就看见太崖师徒二人在检查禁制。
蔺岐右手托一黑底金纹的罗盘,罗盘上方凭空悬浮着一支五行符笔――她听他提起过,那是八方道玉盘,可以使禁制化形。
师徒二人的面前纵横着无数头发丝粗细的红线,蛛网一般粘附在墙面。这些红线交错缠绕,在正中心汇集成一绺,另一端则缠绕在那根五行符笔的笔杆上。
符笔缓慢移动,蔺岐看得认真,偶尔以手掐算。
太崖则在他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余光瞥见奚昭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挡在蔺岐身前,一并将那八方道玉盘彻底遮住。
“奚姑娘身子可好些了?”他笑道,“若外出闲逛,还是要有医师陪同为好。”
奚昭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径直往梧桐树走去。
“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有远客来,我过来瞧瞧。”
“在此处瞧?”太崖却笑,“月家府门似乎不在这方向。”
狗道士。
奚昭腹诽一句,面上不显。
她心知这道人在怀疑她靠近蔺岐的动机,而他又和月楚临交好。
要是真被他抓着什么把柄,下一个知道的就是月楚临。
“自然不是从门口看了,而且就算开了门,也望不见多少东西。”说着,她熟稔地扒住一节粗枝。
一直沉默不语的蔺岐看出她的意图,忽开口:“奚姑娘。”
奚昭一顿,斜泛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似在问他突然叫她做什么。
玉盘上的符笔停住不动,蔺岐道:“若要登高望远,不妨取了木梯来用。”
太崖扫他一眼。
“没事,摔不着。”奚昭脚下一蹬,两三下就爬上了梧桐树。
她坐在横生的树节上,拂开枝叶朝远处望。
墙外是街,这棵梧桐又恰好正对着条窄巷。月府外没什么人家,要顺着巷子往外望几十丈,才能再看见高低起伏的屋檐,还有主街上的小小人影。
太崖站在树下,双手抄于袖间,一派闲散。
他仰头看她,问:“奚姑娘可瞧着人了?”
“还没。”奚昭看得认真,“但他们要进大门,肯定得从前头的巷子口过。”
巷子口。
“不过几尺宽的巷子口,至多能瞧上一眼――你在这儿守着,是知晓他们会何时经过?”
“不知道。”奚昭敷衍应他,“要知道还有什么意思。”
太崖稍一扬眉,似有不解。
“既然不清楚,何苦干等着。”
奚昭懒得跟他解释。
怀着隐秘的期待从漫长中捕捉一瞬,和等待朝阳升、昙花开没什么区别。
都是无法言说的东西。
太崖倒也不恼,又问:“那奚姑娘在等什么远客?”
“薛家人。”奚昭看也没看他,怕他多问,主动解释了两句,“没打听过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世家大族中姓薛的应该不多。”
薛家?
太崖稍敛笑意。
姓薛的大家族是不多。
最大的那户就落在酆都,下治整个鬼域。
月楚临之前在他面前提起过,说是今日鬼域要来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奚昭会认识薛家人。且看眼下这情形,她根本不知晓薛家是什么身份。
他目光一转,瞥了眼蔺岐。
后者神情如常,仿没听见似的。
倒是胆大。
真不怕鬼域和赤乌境联起手来对付他。
太崖收回视线,正想问奚昭如何与薛家人相识,就听见她说:“来了!”
奚昭扶着树身站起,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
只见远方的巷子口疾行过几辆马车,那些马并非活物,浑身无肉,仅见漆黑发亮的骨架。
最后一辆马车行过,车厢帘子掀起一角。
一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过,似也在看她。
奚昭原还想看得更清楚些,身旁就跃来一人――
太崖步伐轻巧地上了树,抄袖站在她身旁。
这梧桐树生得高大,容下两人绰绰有余。
墙外就是条街,不过位置偏远,几乎没人走动。他望了一阵,什么异样也没发现,问:“在哪儿?”
想起蔺岐说的话,奚昭着实不想跟这道人客气。她曲肘挤他,说:“道君看不见,就再往高处爬。爬到那树尖尖儿上去,跟猴子一样手搭凉棚,保管何物都看得清。”
太崖懒懒扫她一眼,笑眯眯道:“奚姑娘伶牙俐齿,看来伤情大好。”
奚昭也笑。
不过明显不客气,平素唇角下侧一笑就抿出的小涡儿,这会儿一个都瞧不见。
她道:“道君不也一样?往常跟那藤椅拜了弟兄,恨不得片刻不离的。眼下为了看热闹,弃了自家弟兄不说,树爬得利索,懒病也都治好了。”
她话里含刺儿,却听得太崖大笑。
好不容易停下,视线却落在她的侧后方。
他懒散抬手,指尖轻轻一点。
“奚姑娘,取闹人也要小心些,仔细被蛇咬了。”
奚昭瞬间会意。
她偏过头,随即在梧桐树的长枝上看见一条长蛇。
不稀奇。
月府里藏了些快要化灵的小妖,但大多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那条蛇缠绕在树枝上,眼见着就要碰到墙上的禁制。
“府里是有蛇,不咬人。”她直接朝那蛇伸手,一把抓住它,然后往树下一丢。
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回碰见这种事了。
但那蛇刚被丢至半空,太崖就抓着了它的尾巴尖儿。
“诶!你小心!”奚昭忙道。
这些化了灵的小妖的确通些灵性,但惹急了也会伤人的。
可出乎意料。
那条蛇竟乖乖地缠绕上了太崖的胳膊,还拿脑袋去碰他的肩。
奚昭一怔:“它怎么这般听你话?”
“自然是修炼过驯蛇的法术了。”太崖稍顿,“想知道?”
奚昭想了想,没忍住点头。
好吧。
虽说她有些烦他对蔺岐说她坏话,但这套功夫的确吸引人。
太崖便俯下身,耳上悬挂的带坠晃了两晃。
他轻声耳语几句,直听得奚昭渐拧起眉。
到最后,她连连摇头:“不可能!”
“怎的不可能?”太崖指尖微动,那条蛇就直起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朝她点了三下头,“若我说谎骗你,这蛇怎会这般听我话。”
奚昭还是将信将疑:“可没理啊,你说的办法太荒唐了。”
没一个字儿能信的。
“有时最荒唐的法子才最靠谱。”太崖笑道,“奚姑娘要是怀疑,不妨自个儿去试试。”
他俩的声音不大,在说悄悄话似的。蔺岐照常检查着罗盘,偶尔望一眼树上。
看过两三回后,却见那两道身影快要挨在一起,声音也更低了。
盯了半晌,他忽然唤道:“师父。”
太崖看他:“何事?”
“有一处阵象看不清。”蔺岐面容平静。
“哦,就下来。”太崖用指节点了点蛇下巴,那蛇便松开了缠绕的身躯,顺着枝干飞快爬走了。
下树前,他看向奚昭。
“奚姑娘,要是训蛇时遇着了什么不懂的,尽可找我。”稍顿,又笑道,“只需交些学钱。”
第24章
奚昭扶着树干挪了两步, 直接坐在枝子上。
还交学钱?
他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眼神一转,看向蔺岐:“小道长,你要忙到什么时候?”
“戌时。”
“戌时?”奚昭疑道, “大哥说今日戌时始在观月楼摆宴, 你不去么?”
“不去。”蔺岐说, “师父一人赴宴。”
“原来只道君一人去啊――那过了戌时呢?你晚上要忙其他事吗?”
“今日功课已毕。”
这意思就是晚上有空闲了。
奚昭有意扫了眼正在检查阵象的太崖, 忽问:“那我在这儿待一会儿, 行么?”
果不其然,未等蔺岐应声, 太崖就已抬起眼帘看她。
太崖问:“奚姑娘也不去观月楼。”
奚昭点头:“不去。”
他便又道:“不是盼着那薛家人来么, 如今既然已经到了, 怎又不去?”
“大宴上规矩多, 不爱去。”奚昭往后一靠, 倚着梧桐树干, 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 “而且我还在喝药, 不知有多少忌口,去了也吃不了什么。”
多余的话她没说。
但见她眉间似有不快,蔺岐心有猜测――
她多半是不想和月家兄弟打照面, 才不愿去观月楼赴宴。
他不免又想起月S。
依着她的嘱托,昨夜里他去照看那灵虎时, 给月S带了话,说是她身体已无碍, 无需守在门外。
话时带到了, 但等他从玉兰花厅回来, 月S竟还在那儿。直到他凌晨离开,他也一步未动。
看那模样, 并不像是有意害她。
蔺岐敛下心神,转而道:“如今身在月府,想去何处自是随奚姑娘的心意。”
话音刚落,太崖忽截过话茬:“今日天好,倒让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桩事。玉衡,为师记得也是这般好晴天。”
蔺岐知道他多半又要胡言乱语,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何事?”
太崖却看向奚昭,笑道:“几十年前在度朔山――那山也是去往鬼域的一处大门,在度朔山附近遇着了一个恶鬼,据说在外边儿游荡了百多年,刚被鬼差捉住,就又跑了。遇着我们的时候,颈子上还挂了条锁魂链。”
奚昭:“鬼魂晴天也能在外头乱跑?”
“小鬼散魂不可,但那鬼已是数百年的修为。什么天都敢四处乱跑,只不过若他不想,普通凡人就瞧不着他。”
太崖稍顿,又接着往下说。
“那大鬼不知吃了多少生魂,又害了多少人,好一副穷凶极恶的作派,鬼差也敢咬上两口。但到了我这小徒的手下,自知打不过他,便开始哭哭啼啼地求饶。
“一会儿说自个儿还记挂着生前的亲眷,想再看一眼,一会儿又说定当改邪归正,往后再不害人。说来说去,就盼着玉衡能饶过他,放他一条生路。”
他声音好听,语气也随意而松泛,很容易叫人陷进其中。
但他无端聊起这事,奚昭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再看蔺岐,已是脸色冷然。
他道:“师父,已是往事。”
太崖笑说:“有些事不是越琢磨越有趣?――当日我这徒儿本打算用符了结了那恶鬼,但那鬼磕头如捣蒜,他一时心软,竟真有饶过他的意思。符也不用了,反倒拿言语劝诫。”
蔺岐的神情冷得跟快结冰似的:“道君。”
“不愿提么?”太崖牵起一条红色细线,缠绕在指上,“是因为刚想放过那鬼,就叫他捅了一刀?”
蔺岐垂手:“道君有话直言,何须弯弯绕绕讲些其他事。”
说话间,八方道玉盘飞速旋转,连同五行符笔一起消散成赤红气流。
最后凝成玉器,悬挂在了他腰间。
“为师不过是在想,过了这么些年你也理应长些教训,不会再轻易受人蒙骗。”太崖复又将手拢在袖里,还是一副闲散道人的模样,“――是么?”
“岐自知分寸。”
话落,太崖就收着了一封纸鹤传书。应是月楚临邀他赴宴,折了信后就说要走。
奚昭趴在树上盯着他,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等人没影儿了,她挤出声轻哼:“你师父是觉着我不该来找你。”
蔺岐走至另一处,又拿出玉盘。
“师父言行轻泼,不过行事向来谨慎。若得罪了奚姑娘,岐代他道个不是。”
奚昭一手撑脸。
蔺岐看着是有些烦他师父,但两人关系应不错。
她话锋一转:“小道长,你师父说他练过驯蛇的法术,是真的吗?”
“未曾听闻。”蔺岐心觉不对,多问了一句,“何种法术?”
“他说要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找四处蛇窝,每日恭恭敬敬地拜三拜,再敬三碗酒,酒还得是上好的寒潭香。如此持续半年,就能让天底下的蛇都听我的话了。”
蔺岐沉默片刻,终道:“师父是胡言乱语。”
……
她就知道!
果然是在唬她。
她又问:“那寒潭香?”
蔺岐:“是他最爱喝的酒。”
奚昭:“……”
狗道士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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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楼。
天际已烧起晚霞,昏暗的光拢着整座楼阁。
大宴已摆起来了,楼阁过道里全是仆人上上下下。月S靠在三层楼的廊道边上,时不时就往下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