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想跟他一起离开?”
奚昭盯着地面的黑影。
方才她看得清楚。
那影子似有一瞬的波动。
她收回视线,道:“肯定得离开啊。都结契了,总不能一直赖在别人家里吧。他也跟我说了,禁制马上就能修缮完。”
月楚临陡然侧过身,看向她。
借着暗淡的日光,奚昭看见他的眼白蒙上了层淡黑色的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一点点扩散开,吞噬着眼白。
可他脸上分明还是那副温和神情。
奚昭一怔,忽觉何处有些不对劲。
她犹豫着是否该继续下去,但月楚临却道:“是为兄何处做得不对,让昭昭还将这里当作别人家?”
奚昭默不作声。
“也是……”月楚临轻笑,“这一年多来,对你多有疏忽。”
他犹记得当日她刚进府时。
多病,满身是伤。
脆弱不堪。
他一贯厌恶此类弱者。
像是初春时节河上的冰。看着完整,牢不可破,封冻着其下奔涌的河水。实则任意一枚小小石子,就能将其打碎。
这轻视不知持续了多久,哪怕给她灌下再多灵丹妙药,哪怕月S在他面前言说她再多的好,于他而言,她也和路边花草无甚分别。
轻一折就会断。即便磨出再多韧劲,也是徒劳。
更不解师父缘何要找这样一个弱小之辈。
何时起了变化?
概是她从公孙家的小儿子手中抢过那箭筒的时候,他渐有了好奇心。
好奇。
若再有二回,他自该压下那好奇心。
阿S当她心善,以为是为了他才抢回那箭筒。
府中密探却查得清楚,是那公孙家的惹她在先,背地里拿些人族当为奴侍的话轻贬她。
亦是因为此事,她才借着替月S出头的由子,从那公孙家的手里抢回了箭筒。
他到现在都无法言说当时的心绪。
仿是找到了一个合该伴行的同道。
往后,从那一瞬的共振里生出的爱慕竟如密林藤蔓,日复一日,再难压下。
月楚临垂下眼帘,面上一派温和。
太崖……
太崖……
“好。既然你喜欢,为兄自不该多说些扫兴的话,理应祝贺。”月楚临抬眸看她,问,“你们打算定在何时?”
奚昭盯着他的眼睛。
他自己应该没察觉到,那遮住眼白的黑影越发浓厚,已快要接近漆黑。
但是……
她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他的影子。
影子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
看来这法子不行。
她道:“八月二十一――可以吗?”
“这般着急?”
奚昭颔首,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快些。”
“可以。”月楚临应道,“时日虽赶,但也应风光大办。我这便安排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
奚昭却道:“不用,这事儿咱们仨知道就行,不想旁人知晓。”
月楚临稍怔:“阿S也不知?”
奚昭说得隐晦:“他好似不太喜欢太崖。”
月楚临应好:“既是你的事,自是以你的打算为主。”
奚昭点点头。
看这样,估计是不行了。
她索性放弃,转身打算出去:“我来就为这一桩事――大哥你忙,我便不打扰了。”
话落,她往前一步。
却再迈不出第二步。
浑身像是被定住般,动弹不得。
她很快反应过来。
是影子。
眼神往旁一移,她借着旁边的瓷瓶,看见月楚临微躬着身。毫无平时世家大族的风范气度,而如蛰伏的兽类。
还有声音。
她听见微弱的声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威胁式的低鸣。
她迟疑开口:“大哥?”
下一瞬,那人便往前一步,从身后牢牢抱住了她。
两条胳膊越发用力,想要将她嵌入身躯似的。
第108章
陷在这温热的怀抱中, 奚昭垂眸,发觉地面上只剩下了她的影子。
月楚临的影子则已消失不见。
也是他抱住她后,原本被控影术禁锢的身躯终于能动了。
她偏过头, 仰颈, 随后对上一双漆黑眼眸。
瞳仁与眼白俱为黑色,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抬手朝后伸去, 轻抚在他的脸侧。
“是不想我走吗?”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月楚临”将两条胳膊收得更紧, 脸蹭着她的掌心。
他不懂得如何表达情绪,只能借由这种方式留她。
奚昭道:“要是不想我走, 就听话些――先松开手。”
“月楚临”却抱她更紧, 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昭、昭昭……昭昭……”
那一片漆黑的眼眸间, 竟流露出明显的痴迷之态。
但不过片刻, 他便顺从地松开了手。
奚昭转过身, 这才发觉他的颈上缠绕着十几道红线。
缠得杂乱, 像是拴缚着他的脖子一般。
她移过手, 轻抚上那些红线。
摸起来并没有实感, 似乎嵌进了他的肉里,和刺青很像。
随着她的触碰,“月楚临”喉结微滚, 浑身都小幅度地颤栗起来,兴奋溢于言表。
奚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突然冒了句:“狗链子一样……”
她转而抚上他的脸。
一片漆亮的瞳仁间仅能瞧见她的身影。
指腹移过,压在了他的唇角上。
他的嘴微张着, 隐约能瞧见里面的尖利牙齿, 看起来锋利异常。
……
这一口下去能把人咬得烂碎吧。
奚昭收回视线, 转而对上他的眼睛。
她道:“你若再有些用处,为何不把身体抢过来呢?”
“月楚临”的眼睛睁大了些。
奚昭继续说:“把身体抢过来, 就随时能见我了,是么?”
话音落下,游走在“月楚临”周身的黑色雾气陡然剧烈起伏起来,活像尖利的刺。
代替他?
代替他……
他的瞳孔里浮现出错乱的癫色,并下意识去抓她的腕。
可还没碰着,奚昭就已垂下手,往后一步避开了。
她转过身,拿起那装着蛟珠粉的瓷瓶。
“他说要将这送我,但我总有些不信。”
取了一汤匙蛟珠粉后,她袖口稍抖,莹白的粉里就掺进了些许黑褐色的药粉。
她回身看向“月楚临”,将汤匙喂在了他嘴边。
“你先帮我尝尝,好不好?”
-
不知昏睡多久,月楚临缓睁开眼。
头疼得厉害,视线也一片朦胧。
恍惚片刻,他借着一旁的明镜,看见了眼中尚未褪净的淡黑雾气。
又出现了?
他稍拧起眉。
好在房间没怎么变乱,那影子应当没弄出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一小童子匆匆跑进门。
“大公子!”他道,“裴少爷来信,问您今晚是否得空,邀您――”
“拒了吧。”不等他说完,月楚临便打断道。
小童子愣住。
连邀他做什么都没过问,便出言回拒。
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好一会儿,小童子才回过神。
“还有太阴门来信。”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下午刚到,可要――”
“暂且不看。”月楚临缓站起身,面容间的温色被斜压的夕阳映得模糊不清,“玉童,我要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小童子隐约觉得他有何处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他压下不安道,应了声是。
-
宁远小筑。
太崖正拨弄着玉盘,忽有人在外敲门。
“太崖,可在?”是月楚临的声音。
“进来吧。”太崖眼都没抬。
门从外推开,扫进一片暗淡的光。
月楚临在偏厅站定。
身后,房门无声关上,只合紧时发出轻微响动。
“太崖,”月楚临语气轻和地问,“禁制修缮得如何?”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便能结束。”调弄好最后一处盘象,太崖放下玉盘,侧眸笑看着他,“这般晚了,来找我就为了此事?”
“有些话要与你说。”月楚临坐下,大半身子隐在渐起的夜色中,“既然已完成了十之八九,也无需你再操劳,剩下的交由我便好――太崖,不妨今日离府。”
“今日?”
太崖轻笑出声,余光里天际暗沉,任谁来瞧都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见远,你别不是在按一息一刻算着情谊。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月楚临面上也见淡笑。
“追杀令都解了,玉衡已出了府,你也无需长时久日地待在此处。”
“却是要问你,”太崖一手搭在玉盘上,指腹缓缓摩挲着,“你这般急忙忙要赶我走,是为何意?”
“急忙”二字都已算是轻的了。
他和月楚临相识已久,知晓他有多耐得住性子。但如今他竟能上门赶客,奚昭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月楚临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温声道:“昭昭是我月府中人,你哪怕要与她结契,也应当先送帖纳礼。私自定下这事,又让她去找牵契线的人,实为不当。”
太崖手指一顿。
原来是与他说了这话,难怪忍不住了。
他一手支颌,懒懒散散地说:“她不过暂在你府里住两日,恐还算不得月家人。她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帮着接契线,并非非你不――”
“太崖,”月楚临打断他,“若今日不走,只好亲自送你出府。”
太崖一派松散地坐在那儿,不急不缓道:“今日走自是可以,正好带她一道出府。”
月楚临含笑道:“在学宫时师尊便常说你聪颖,想来无需我把话说得太清楚。”
“师尊高看了我,我只愿听些直白话。”太崖不露声色,“见远,这般心急,到底是不愿我带她离开,还是怕我影响了你的盘算?”
月楚临眼中笑意更甚。
剑拔弩张之际,他索性挑明:“当日是你哄骗了昭昭,潜进了我的识海中。”
太崖却没否认:“我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发觉。”
“过些时日……要我等你和她真结成道侣么?”月楚临慢条斯理道,“在旁人识海中厮磨亲近,是何感受?太崖,相识至今,还不知你有这般低俗趣味。既提起此事,你更应知道结契绝无可能。”
他这话说得重,却没能使太崖神情变动分毫。
太崖斜倚着,却笑:“她情我愿的事,怎算得低俗。倒是你,我与昭昭亲近,你在旁边偷窥是为何故?这般看来,你没压着窥欲不说,还要日日念着、想着这事,倒更为匪夷所思。”
话音落下,房中一时陷入死寂。
谁也没出声,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还是月楚临开了口:“偷潜旁人识海,已犯下妖族重罪。”
“是啊。”太崖懒洋洋地应了,“偷潜识海,再在其中耳鬓厮磨,更是重罪中的重罪。”
月楚临抬起眼帘。
长眸微挑,瞧不出眼中情绪如何。
“你便无半分愧疚?”
“愧疚……”太崖轻声笑了,颇有揶揄他的意思,“见远,你可知你现下看起来,活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孩童。”
第109章
月楚临神情未变, 只问:“你不愿走?”
太崖语气自然:“我说过了,可以走,但要与昭昭一道――见远, 你既然已经知晓了识海的事, 不妨把话挑明。你想拿她的魂魄解决你月家危境,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月楚临早想到他多半已摸清此事, 更知晓以他的脾性, 断不会闭口藏舌。
他慢声细语说:“此事错在我,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已找到法子, 可保她安然无恙, 亦能解决危困。”
“你保?”太崖哼笑一声, “见远, 当日师尊仙逝后, 你应当去过鬼域――可在那里找到了他的魂魄?”
妖族或仙修离世, 魂魄不归鬼域管束, 却也会在那儿停留片刻。
月楚临默了瞬, 最终道:“许是恰巧错过。”
“这话说来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
太崖敛去几分笑,指腹轻敲两下,桌上烛火便晃动着燃起。
室内一时亮堂许多, 他的视线划过墙面上的影子,后又落在月楚临身上。
“你应清楚, 他多半没死,指不定在何处躲着。此事既是他做下的决定, 即便你现在能保得了她, 往后也难说准。当日你太糊涂, 师尊说是拿她的魂魄封住月问星的影子,你便信了?要依着他那脾性, 概是为了炼出什么双魂器灵,为他所用。”
月楚临收紧手,掌心内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度被掐破。
良久,他问:“你打算如何?”
太崖道:“送她去天显境,最好的去处便是陵光岛。这是玉衡的主意,我也打听过,陵光岛确要招揽弟子。届时递信一封,于她有益。”
月楚临转瞬间便想到他的意图:“驭灵。”
“不错。”
“缘何?”
“自是最适合她的术法。”太崖扯开笑,“若她愿意,我倒想将执明心法给她。”
月楚临倏然看向他。
“又在急什么?”太崖往后倚去,没骨头似的半躺在椅上,“老头子死前还惦记着心法无人继承,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月楚临却道:“太崖,你以为我如今是在心平气和地与你相商?”
“不敢,看你那神情似是想将我活吞了去。”太崖说,“不论你现在如何,仅问一句,当日你带她回月府是为了救她么?那些灵丹妙药,也是好心相送?自然,千里迢迢救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必不可能率先考虑她的往后。可见远,千般好抵不过一时恨。”
末字落下,月楚临忽听见一阵细微的嗡鸣。仿佛有蚊虫钻进耳道,在脑中横冲直撞。
这跳痛来得突然,有一瞬间,他看到眼前又覆来淡淡黑影。
那低贱的黑影也跟蚊蝇一样,在他心底躁动不安地撞着,铺陈起他的躁恼愤懑。
他长舒一气。
但声音并未停歇。
反而愈来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