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眸,琥珀色的瞳亮亮的,“我想看看水獭。”
温珣颔首,“下楼的时候小心。”
他们乘坐海洋扶梯,一步步靠下。
周遭安安静静,幽暗的克莱因蓝海底,白鲸擦肩而过,以平常的速度向另一端游去。
白色身躯在经过她的上空时还轻轻转了下,鱼尾扫过几片水花,忧伤的泡沫升腾,上空,像矢车菊的花瓣。
大海蓝蓝的,空气也蓝蓝的。
她痴迷地望着海洋,脸上波光粼粼。
在隐秘而不为人知的角落,像是有一双眼,正深情地注视着。
她转过头,妄图捕捉。
却什么也没抓住。
温珣手抚插着她的脑袋,将人摆正。
“快到了,抓紧扶手。”
“……哦。”
抵达负一楼,分为左右两边三个区,中央通道上一百八十度透明,右侧摆满了玻璃展缸,温度有些低,甚至比外边还要低。
展缸中无数生物正在安眠。
最先见到的是一只躺在角落的小海獭,它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抓呀抓,胖乎乎的,特别可爱。
舒令秋忍住尖锐爆鸣,“可恶!!”
“怎么这么可爱!!”
“嗯。”
温珣望着她的方向,像是在认可。
“是很可爱。”
小海獭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头倒下,不知是否刚刚经历了一场熬夜,趴在礁石旁一动不动的,两手捂着眼,遮蔽亮亮的光线。
柔软的毛在水底漂浮,像一绺一绺的线条。
舒令秋把手合在嘴边,音量降低,“我们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打扰到他睡觉了?”
她嘟着嘴,说得煞有其事。
温珣没有立刻作答。
女孩子眼睛圆圆的,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
两种情绪比例不一,后者更重。
面对这样的可爱的问题,当然回以沉默最为可爱。
他不言,冷白的眼底浮着淡淡的笑意。
同样小声道:“往左边走还有。”
“好。”
走到左边,一只红色的水母向他们的方向扑来。
钟状的身体收缩,通过喷水推进的方式往喷气相反的方向游动。
通体透明,艳红,发光的身体软趴趴的,看起来像只致幻的毒蘑菇。
舒令秋看着它,忽地开口:“话说,温珣,“你知道为什么水母会发光吗?”
“我一直很好奇,但每次都光顾着看忘记查原理。”
“他们体内有发光蛋白,叫埃奎明。”温珣将手插-入裤包里,平静的声音缓缓流动。
“埃奎明?”舒令秋听到了一个新鲜词,笑笑道,“还挺好的这名字。”
温珣颔首,“水母没有眼睛,也没有大脑,主动发光可以吸引来更多的小鱼小虾。”
舒令秋愣了愣。
她望着他,声音渐渐弱下,“人类和鱼有时候是一样的,也喜欢光,对吗?”
阴暗幽闭的环境,蓝水依旧反射光影。
水母斑斓的光流渡在他的眼眸,桃红的,竹青的,橘黄的,一条条,一圈圈,涌动,平铺,又撕裂,好像巫婆黑缸里古老的魔法药水。
温珣不否认:“是。”
舒令秋心跳了下,像是得到了另一种答案。
“走,走吧。”她忍不住打了个结巴,“还有很多没看呢。”
温珣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深水区的蓝要比外面的蓝。
舒令秋垂头,忽然瞥见在他右手边,怀包的一角露出一点黑色的痕迹。
看形状,像是一双毛呢手套。
手套是羊毛材质,收口处有微弱的线球。
她心中顿时雷声大作。
要命。
她闭上眼不敢再多想了。
二人的沉默有增无减,她的脚步越来越沉。
他们停在亚克力胶整体展窗前,面前蹿过人字蝶和虎纹蝶,两边还有暗礁,紫色水草不断摇曳,水草从中间劈开,刚才在扶梯里见到的白鲸游到了这儿。
白鲸望着他们,仿佛在微笑。
舒令秋凝着展窗,“这扇窗,可以摸吗?”
温珣摊手,“当然。”
她轻轻地将手放上去,因为太久没来有些紧张,手上还出了些滑腻的汗水。
舒令秋从包里翻找纸巾,纸巾像是猫咪手里的毛球玩具,越着急越抓不到。
温珣递去一张白色的手帕,她仔细地擦拭五指,这才敢放上去。
先是覆上手掌,冰冰凉凉的触感一跃而上,她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欢愉,十指进而慢慢地全部揿靠。
和它们的距离,仿佛在一瞬间被拉近。
好奇一旦被满足,便会更加肆无忌惮地予取予求。
她闭上眼,将耳朵靠在玻璃上。
大海声音绵绵,连鱼尾扇动带来的细小水花都是如此悦耳,声音穿过礁石和水,慢慢地游到耳边。
苦艾香亦然靠近。
温珣和她的距离也在拉近。
舒令秋睫毛轻颤,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
二人的视线高低错落,舒令秋平视时只能看见他白皙的喉结。
喉结滑动,肌肉皱缩又膨胀。
这漂亮的痕迹明明是最常见的一幕,却如复古的电影在她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地播放。
时间变形,扭曲,被恶狠狠地拉长,粉碎。
她咽了咽,心脏似要跳出喉咙。
舒令秋小声地说:“温珣,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他嗯了声,“什么?”
“你的愿望,我好像知道了。”
这双黑手套她终于记起来了。
温遇冬喜欢骑摩托车,从高中开始就喜欢,大学的时候还组过摩托车队,起了个非常中二的名字,叫野狼。
现在想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但那时也才大一,思维仍旧停留在高三阶段,平时看的也不是成熟的正剧,纪录片,而是各类各样的番剧,譬如死火海,JOJO,异世界的各种爽番。
二人熟悉的人似乎只有彼此,舒令秋天真地觉得自己好像除了他再喜欢不上别人。
舒令秋喜欢看少女番,偶尔也会吃饭时看看《火影忍者》,她到现在最喜欢的角色也仍是我爱罗。
习惯和喜欢都很难被改变。一旦钟情一个角色,一个事物,她便会深深地继续爱下去。
温遇冬除外。
那双手套,是舒令秋赢得比赛后送给温珣的。
那是个非常小型的比赛,为了提高舒令秋对摩托车的兴趣,温珣找了几个朋友搞了个摩托车比赛,结局当然是她赢。
奖品是一双贵价的黑手套。
得到奖品后舒令秋有了些小小的信心,带上礼物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正好遇到了从国外刚回来的温珣。
他在和温国荣谈事情,温国荣面色凝重,他看上去倒是气定神闲。
从饭桌上的对话中得知,今天是温珣的生日。
舒令秋没有来得及准备,匆匆包装下,便将手套送给了他。
快四年前的事儿了。
她连日常穿的袜子都掉了快上百双,没想到他到现在还留着。
舒令秋在看到手套的一瞬喉咙涩涩的,过去和现在一幕幕的场景相互勾连,形成一道无法攀越的城池壁垒。
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要害之处,上不去也下来。
躲猫猫游戏,到此为止。
可以吗?
温珣长身鹤立,他低下眸子,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汹涌情愫。
温珣深吸一口气,“说说看。”
“你的愿望,是我。”
舒令秋咽了咽,“对吗?”
第26章
她先说了答案, 觉得有些不确定,又加了个“对吗”。
她有些畏惧,生怕猜错了妨碍二人的关系。
可是潜意识和第六感又告诉她,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她生过气, 不管她的问题有没有错, 温珣都不会计较她的过错。
模棱两可的关系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舒令秋十指交握,紧紧地绞作一团。
迷茫,无措, 什么情绪都一览无遗。
温珣攥紧拳头,密布青筋暴戾地在手背蜿蜒。
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她难过。
也比任何人要懂她。
很久以前,温珣就猜到自己行踪败露。
女孩子单纯又可爱, 秘密不会藏掖, 一句话, 一个举手投足, 就能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暴露在阳光底下。
她像只胆小的海鸥, 在界线边缘不断徘徊,潮水时涌时退, 在她向前的同时也会涌上。
这反而将她吓得不轻,不敢再靠近。
暴露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这段期间他一直在忍耐,等候她的主动问询。
他必须等,等到她愿意向他伸手。
他们之间, 他从来都是被动的一方。
温珣目光扫来, “如果我说是, 你会不会生气?”
舒令秋呼吸滞了一瞬,“……什么?”
温珣直视她, 眼神炅亮,“会生气吗?”
“……不会。”
温珣转身,彻彻底底地直面她。
“如果不会,那我的答案就是,是。”
“是。”温珣再次确定,“我的愿望就是你。”
舒令秋心脏骤停。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她没有猜透谜底得到答案的喜悦。
相反,有些慌乱。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感情,心里一阵兵荒马乱,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
他们的关系转变太快,好像在刚才她提问的瞬间就已经发生了突变。
她只做好了接受“不是”的准备,不敢想象“是”的后果。
但她不忍心亏待这份真心。
舒令秋艰难地抬起头,“对不起……”
“抱歉,二叔,我现在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
二叔。
她向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称呼将二人的界线重新定义,温珣站在线的另一端,那是她的地盘。
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下沉,露出一双低压的丹凤眼。
他的眼睛很漂亮,朦朦胧胧的,像加了噪点效果的胶片。
他深吸一口气,“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抱歉,还是让你生气了。”
舒令秋心口跳动,“二叔,你知道,我刚刚结束了和遇冬的感情,没有办法那么快就开启一段新的恋情……而且如果我们的家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温珣目光灼灼,“秋秋,你是因为他们才拒绝我的吗?”
舒令秋愣了愣,“什么?”
温珣剖析她刚才所说的一切,“我在追求你,不是他们,我不需要他们的建议和答案。”
“相应的,你也不需要。”
温珣握紧她的肩膀,向前靠近,“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的手指在颤抖。
最真实的想法。
她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问题像是考卷里的附加题,舒令秋连正题都应接不暇,更无暇应对它。
可现在,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时,她才开始重新思考。
他们之间,好像谁说了都不算。
舒令秋沉默了会,“感情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两个人的事,对于我们,却是我们两家的事。”
“抱歉,二叔。”舒令秋咬紧下唇,“我们没有办法将家人摘除。”
喉咙紧得厉害,她每说一个字喉底便会针扎一般疼一下。
想想他过去深藏的日子,那些切肤之痛好像一拥而上。
她不逃避,默默地忍受。
温珣身形一顿,什么问题都没了。
这就是她的答案。
他得到了。
他低下眸子,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
“对不起……”她哭得断断续续,话语碎落一地,仍愧意满满地期期艾艾。
“没关系。”
明明被拒绝的是他,但是一直深陷愧疚的人却是她。
早知女孩子知道他的心思会这样难过,他绝不会轻易出口。
他比她更理解忍耐带来的疮口,时间拖得越长,伤口越容易发炎、溃烂,他不愿给她带来过多的打扰,所以这几年一直默默养患。
原来这段时间,她也这么辛苦。
温珣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她。
可在距离颅顶的两三寸,他忽然悬停住。
他在干什么。
他已经被拒绝了。
“别再难过了,我没事。”温珣收手,递去一张干净的手帕。
舒令秋接过,拭去眼角的泪水。
白鲸远去,水草中间的裂缝却再也合不上。
时间不早了,一会还有媒体们要来。
他们该离开了。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温珣不便离开,他还有工作要处理。